第十二幕 Endless落幕

天终于放晴了。程启思靠在甲板的栏杆上，看着蓝宝石一样的海水，还有天边的那缕即将消失的霞光，将海面映得一片凄艳的红。他赤着上身，皮肤早晒成了古铜色，他似乎还嫌晒得不够。

舷梯有响动，钟辰轩出现在了他面前。在阳光下，他显得更苍白，脸色白得快要透明了。

“你睡醒了？我看你睡着了，不敢叫你。”程启思说，“你看看你自己，你苍白得像个鬼。等回去了，你该多吃点东西。你瘦了很多。”

“是吗？”钟辰轩低声地说，“我有时候都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在Lonely Beach上了，跟你一起离开的，只不过是我的鬼魂？……那场暴风雨，简直让人失去了时间感和空间感……”

程启思摘下了墨镜。他的脸晒得黝黑，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缝着，嘴角的笑意十分迷人。“别说傻话了，看看你脚下，你又不是没有影子。”

钟辰轩也笑了。他笑的时候，整张脸也生动起来，驱散了他眉梢眼角那股阴郁的味道。“是啊，你说得对。”

“辰轩，到这边来。”程启思拍了拍身边的一个藤编垫子，“你该晒晒太阳。”

钟辰轩在程启思旁边坐了下来，程启思拿起了放在身边的一个酒瓶，倒了半杯酒递给他。

“看看，这世界多美。天有多蓝，海有多蓝，阳光有多灿烂多明亮。人在白天的时候，总会忘记属于夜晚的一切。我们难道就不应该享受阳光，享受生命吗？”

钟辰轩接过了杯子，啜了一口。“是啊，现在感觉像是在天堂一样。离开那个黑暗而血腥的海岛上逃出来……那雨……那潮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过，如果一直这么在海上漂，倒也没什么不好的。”程启思笑着说，拿起酒瓶，就着瓶口灌，“一直飘，一直飘，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就在这一片茫茫没有尽头的海洋上。哦，别人看到我们，会认为这是一首幽灵船。多好，辰轩，那样就不会接触到现实的残忍了，也算是一种幸福。所以，你看，这个孤独海滩，没有电，不管是生活还是交通都这么不方便，还是有人会来。”

钟辰轩注视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程启思的手机就响了。程启思“咦”了一声，说：“怎么，有信号了？”

程启思一接，脸就一连变了好几次，钟辰轩只看到他从绷着一张脸变成了笑成了一朵花。

“是啊，是啊，尹雪，我现在还在T国呢！什么？什么？心怡，你别开玩笑，你怎么跟辰轩一样，乱开我的玩笑？我怎么会去找人妖啊？哎，图新鲜也不会啊，你们当我什么人啊！……我跟辰轩和好了？我们又没吵过架，什么和好不和好的？”

钟辰轩瞪了他一眼。程启思做了个鬼脸，继续对着手机说：“你在哪里？来吧来吧，我们继续去度假……去塞舌尔怎么样？什么？那是度蜜月的地方，你不去？我请客啊！什么？不稀罕我请客？那你打电话给我到底为什么？啊，叫我回国？好呀，你找我有事吗？啊，你是找辰轩的？你……”

钟辰轩一把从他手里把手机抢了过来。“尹雪，究竟什么事？我手机掉海里了，回去才能补卡。……哦？……这样啊，好，回来联系。启思说他有个前女友，叫他有什么事，要去埃及，去了再回来。”

“喂！”程启思一把把手机抢了过来，那边尹雪已经挂了电话。钟辰轩摊开了手，无辜地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

程启思满脸的无奈，钟辰轩看着他，笑了。

“你怎么就不懂得死心呢？尹雪对你不过如此，可从来没有多一丝丝想法。”

程启思扭过头，看着碧波翻涌的海水。“不就是一起约着出去玩玩，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没说要怎么着。不管是尹雪还是袁心怡，都是很好的出游伙伴。”

钟辰轩望着他，微笑了一下。程启思看他这么笑就不舒服，说：“我们应该没什么事了。毒品都找到了，当地警方会处理接下来的事。对他们而言，这应该是常见的案子。”

“但是死了这么多个人，绝对不是常见的。”钟辰轩说，“无论如何都算是很大的案子了。希望他们能顺藤摸瓜继续找下去，班妮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毕竟班妮是从我们国内来的。该提供的一切，我都尽我所能了。”

程启思点了点头。“想法很好，但确实是你一向的理想化或者理论化的说法。你比我更清楚，只是一个理想。事实上……可能吗？无法禁止，无法杜绝……你都说过了，这样的事，对他们而言是常见的！”他伸出手臂，指了一指，“在这海上，得有多少像这样的孤岛？我们能找到一个班妮，但类似的又有多少？好吧，反正，能做一样，就算一样。总不能像哲学家那样天天空想！”

钟辰轩又微笑了一下。“是，我一向对你的行动力是很欣赏的。”

“只可惜在这船上，什么都干不了。”程启思叹了口气，“无聊啊，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还说要像幽灵船一样在海上漂呢，这么快就嫌烦了。”钟辰轩摇摇头，“如果真是永无止境地在海上漂，你大概会无聊到发疯吧。”

他举起酒杯。“敬你。”

钟辰轩握着杯子，问：“敬我什么？”

“敬你，是祝贺你这一次在孤独海滩的成功。”程启思笑，“回国后，你是打算继续留在局里，还是回你的研究单位？”

“不知道，也许我会考虑做点更有趣的事。”钟辰轩耸耸肩说，“你说得对，人生苦短，我们应该做的是享受人生，而不是虚度光阴，是不是？”

程启思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

“是，如果你能想通这一点，那是最好的。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去。”

钟辰轩又笑了。

他举起杯子。“Congratulations。”

“辰轩，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钟辰轩说：“什么？”

程启思问道：“在被文若兰的死纠缠之前的钟辰轩，是什么样子？”

“哦，启思，别问废话，”钟辰轩有点不耐烦地说，“文若兰一直纠缠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是我给自己罩上的一张网，你明白吗？是我自己封闭自己，甘愿把自己困在那张灰色的网里，不去接触真实（或者虚伪？我不知道）的现实。但我是会遗忘的人，我什么都不会记得。当那种快乐消逝的时候，我就再也不会记得。”

程启思喃喃地说：“蝴蝶永远不会停留在同一朵花上？……”

钟辰轩放声大笑了起来。“是啊，启思。否则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是安琪拉的朋友？人和人得有相通之处才能成为朋友。你要记住，启思，安琪拉甘愿奉献生命把爱情凝结成永恒，这是我所羡慕的，因为我办不到。”

他倚着栏杆，站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用手遮着阳光，半闭上了眼睛。“看，快到岸边了。”

程启思把酒杯里剩的酒一口喝光，从衣袋里拿出了蒂菩的那颗红宝石，张开手，让那颗宝石落到了海里。红宝石顷刻间被海浪卷走了，不见踪影。

“启思，你究竟是为什么来到孤独海滩的？”钟辰轩问道。

程启思回答：“如果我说是巧合，你相信吗？”

钟辰轩的脸，在阳光下几乎像是半透明的。他的笑容也是透明而灿烂的，令人眼花缭乱。“没关系，我们大可以当成自己在博尔赫斯的那个花园里面。有无数种可能性。怎么说来着？——‘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

程启思的眼光，在他的脸上巡视着，似乎想找出点什么来。“是吗？你相信真的有这样的花园吗？分道扬镳，并行不悖，或者是最终的会合？”

钟辰轩微笑。他的微笑闪耀而虚幻。“不。”

我不相信。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沙之书永远不会有重复的那一页。

上一分，上一秒，我在这里遇到你，与你擦肩而过。下一分，下一秒，又在那里与你相逢的时候，也许你背对着我，并没有看到我。

我追逐的，不过是沙制的绳索。

Endless。

——第12夜：沙之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