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小小仙境序幕

你读过泰戈尔的诗吗？

《小小仙境》。

叶芝曾经用最富有激情的语言赞美泰戈尔。即使叶芝自己写出了《金枝》——充满隐喻和意象的梦幻巅峰。

那种轻柔的无法用言语来进行万分之一的描述的韵律。从孟加拉语到英语再到中文，我们一再的转译，已经无法去触摸最初泰戈尔所用的孟加拉语那几乎能触及灵魂最深处的那轻柔的战栗。

我们只能去感受当诗歌仿佛一个东西一样盛放在盘子里面端放到我们面前的时候能够触碰到的那一线光。

“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国王的王宫在什么地方，王宫就会消失在空气里。

宫墙是白色的银子做的，屋顶是闪光的金子做的。

王后住在有七个庭院的御苑里，她佩戴的珠宝，价值七个王国的全部财富。

不过，让我悄悄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王宫在什么地方。

王宫就在我们的阳台角落里，安置那盆杜尔茜花的地方。”

你知道什么是杜尔茜花吗？

你知道种着杜尔茜的花坛里面藏着什么吗？

你心中无价而神圣的王宫又是什么样的？

程启思站在一棵只剩枝干的树下面。这年的冬天特别冷，三月份了，还是寒风扑面，他觉得自己都快成了一片被风吹干了的叶子。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程启思赶快拉开车门，正想上车，坐在驾驶座的人就开口说话了。

“你来开。”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又把车门关了回去，绕到驾驶座那头，坐了上去。原本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坐到了后面的位置。

“庄叔叔，你自己开个车就这么难吗？”

那个被他叫“庄叔叔”的男人相当不满地哼了一声，说：“要不是有话要跟你说，我用得着自己开车来吗？”

“你老人家有什么事，交代下来不就是了，局长那还不跑得飞快？非得要您亲自跑这一趟？”程启思一脚把车油门踩了下去，“去哪？”

“随便。绕着这附近转吧。”

程启思笑着说：“这是有什么机密事情要交代？接头吗？”

“你给我正经点，启思。”那个男人叹了口气。他年纪不算大，也还不到五十，两鬓却斑白了。方方正正的下巴，浓眉重重地压在眼睛上，整张脸的线条都写着两个词：“坚毅”和“威严”。“我有话要跟你谈。”

“你说吧，庄叔叔，我听着呢。要是说过一百遍的话，那就别说了。”

“……启思，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在咱们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了。就算是下基层锻炼，也该差不多了，你能够在这个地方学到的东西也就那么多了，再待下去，你就是在浪费你的人生了。你家里人希望你早一点回去。”

程启思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他看着前方，这天的风特别大，吹得满街上都是枯了的叶子到处飞。

“庄叔叔，我也说句实话。我在这里很好，我是真觉得开心的。在哪里不都一样？”

“不一样。如果明明是个大齿轮，为什么一定要去当一颗螺丝钉？每个人培养的方向都不一样，擅长的也不一样。你家里人不是培养你来干这一行的，这也不是你的专长。这一点，你是清清楚楚的，不用跟我争了。”

程启思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谁说不是我专长了？我难道做得不够好？庄叔叔，庄书记，反正你迟早都是要再升的，等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我拼一下多破点大案立点功，说不定你以前那个位置我还可以指望一下呢？”

“你给我认真点！”那男人又叹了口气，“……你总得想想你家里人。你婶婶身体一向不好，你该回去多陪陪她。还有，你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那些有危险的任务，每次我都捏着一把汗，如果你出什么事，你大哥就得先把我宰了。”

“庄叔叔，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程启思脸一沉，不悦地说，“我既然来了局里，那我就是认认真真在做事的，尽我的职责尽我的本分。难道还搞特殊不成？哎，你没跟局长说什么吧？他要是学着对辰轩那样，一副‘另眼相待’的样子，我就在这里干不下去了！我做得好好的，你们都别来掺和了，行不行？”

“我当然没说。问题是这种事需要说吗？这点眼力都没有，还能坐在这刑侦局长的位置上？对对对，你说得都对，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注意安全，别出什么事！别的不说，你婶婶那身子骨，经得起吗？”

程启思听他这么说，苦笑了一下。“是是是，你们都别用我婶婶来说服我了。让我来这里工作，这主意还不是大家一起拿的，而且我觉得是真不错，干得挺顺心的。好好好，我知道了，等我手头这案子结了来。”

“什么案子？”

程启思说：“那还不是您亲自批示过的，大案，要重视，要重点抓。不会都忘了吧？”

“那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都给我汇报过了。”

“……庄叔叔。”程启思又转了一个弯，他已经开着车在这条路上绕了好几个圈了，“你看的只是报告，但你不知道，确实有不少疑点。而且我觉得，那案子还没完，我想再调查一下。”

“你这个对待案子的态度是好的，值得鼓励。但是……”

“庄叔叔，咱们能改天再说吗？”程启思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对方，他一直在偷偷地看时间。“我今天真的约了人，如果迟到会挨骂的。你突然打个电话说要跟我谈谈，我这不是没空嘛！”

“好好好，约了女朋友是吧？前面过了路口，你自己下车就行了。”

程启思说：“那不成，我还是把您送到局里吧，这地方我哪里叫车去？我车还在局里面，我要去接辰轩。您来都来了，顺便去指导一下工作吧！”

“钟辰轩？刚才就听你提过了。他要来你们局里，这我没办法，那理由是冠冕堂皇推脱不了的。你跟他别走太近，那位老爷子跟你叔叔的嫌隙，你还不清楚吗？还有，你知不知道钟辰轩为什么现在会有空跑到你们那去？”

“不知道。”程启思说，“我没想过要打听。这不是说过了吗，尽量跟以前那些都切割开，对我有好处嘛！”

“那你现在就听着。之前他是在做一个……一个专项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绝密的。但是前两年出了事，第一负责人对外泄密，这事闹得不小，包括钟辰轩本人也被调查了很久，估计他现在也无所事事，才会来咱们这里，还是想查他未婚妻的案子。啊，对了，他未婚妻的父亲也是那个专项计划的特聘专家之一，估计是这样才认识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程启思若有所思地说，“第一负责人肯定该是非常可靠的人才对吧？那得什么背景，什么样的审查？怎么会泄密？”

“别问我，我不知道，就是听到了些风声。行了，这些都扯远了，我只是要提醒你，别跟他走太近。同事就同事，客客气气就好了，你怎么让他住你家？”

程启思把车往路边一停，回过头来说：“庄叔叔，这我可真要为我自己辩解一下了。来来来，我们来个场景模拟，我问你答。”

“什么？”

程启思说道：“我们假设一下，有一天，你出差到了成海市。啊，别管你平时前呼后拥的样子了，咱们就当普通人。你遇到了一个朋友，他看你拿着行李，通常来说，会问你什么？”

“……你来成海市住哪里？”

“对了。那你怎么回答？”

“当然是住酒店啊。”

“那我应该怎么说？”

“这个要看情况吧。如果我开了车，就应该问住哪家酒店，我送你过去？如果是关系相当好的，就可以说，订酒店没有，去我家？但是这个有限啊，得限于——比如我遇上我老战友，比如，像你大哥这样的，叫去家里就比较合适，显得比较热情亲密。你们年轻人嘛，肯定不会去，最多嘴上客气一下，说一句意思一下。”

“说到这个，庄叔叔，我一直有一件事觉得不太对。你跟我大哥是同辈，那，我为什么要叫你叔叔？这不把我辈份都叫低了吗？”

“……你还较真起来了！我年纪大啊，怎么，当你叔叔不够格？”

“好吧好吧，那我们继续。如果是后者，我邀请你去我家里住，你会怎么说？”

“肯定是跟着客气一下，不用了不用了，我酒店已经订好了。如果对方还要客气，我就说还有公事什么的，约了人在等着。”

“正解。那我这边应该怎么反应？”

“就表示一下遗憾，然后说改天空了再约个时间聚聚。”

程启思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庄叔叔，这就是你来我往的标准流程。好，现在你听我讲，我告诉你为什么钟辰轩住在我家里。之前我确实见过他一面，然后，那天晚上在酒吧遇见了他，真是个偶然。我看他带着行李箱，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住的地方停电了，得赶工作，打算找个酒店住一晚。于是我就按咱们刚才你来我往的，问他，这么晚了，要不要到我家去？”

“然后？”

“然后他说好啊。”

“……”一阵沉默后，车后座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声。程启思无可奈何地摊开了手，“后面的你来我往社交谈话就此中止。我能怎么办？到了我家——你知道，我家挺大的，辰轩也就随口这么说了一句。我本能地就回答说，是挺大，你就先住呗。……然后就这样了，我还能收回么？”

“这么说起来，还真不是你的问题啊，哈哈哈哈哈哈！……行了行了，不过你记着我的话，别跟他走太近。”

“知道了。”程启思开着车又往前面跑，“前面就到了，您老慢走，自己开车小心点。我真的要去接辰轩了，要不守时会挨骂。”

“这，等等，为什么要你接？他自己的车呢？”

“没买，开的我的。”程启思垂头丧气地说，“我觉得他习惯了开右舵的，估计在国内也很少自己开车，跟你一样。前天把我的车撞了，还正在修呢。他约了个朋友谈事情，也是我熟人，约好晚上一起去一个网红餐厅吃饭，我真要走了。”

程启思把车停了下来，下了车。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头凑到了后车窗旁边，对着里面坐着的男人，轻声地说：“庄叔叔，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不用操心，我在这里过得挺开心的，当然，我也没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合适的时候，我会回去，我会视在这里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这个经验值我非常重视。但是，我要把手上的案子结了，否则，我会觉得遗憾。”

车后座的男人凝视着他。“启思，我相信你的家人会很高兴。你是长大了。”

“只可惜，长大的代价太沉重了。”程启思向他摆了两下手，走了。

“我是以前在荷兰读书的时候遇见童月的，她那时候参加一个交换项目，来读一年。我们交换了地址和电话，她回去后，互相偶尔寄张明信片。可是，后来，我就没收到她的明信片了，心想大概是把我这个朋友给忘了吧！当然我事情也忙，也就忘了。我回国后，有一回正好出差到她那个地址附近，我就突然想着去看一看，看还能不能见到她。就是一时兴起。我见到了童月的父母，他们告诉我，童月早就不在了。她是在毕业实习的一个小水电站意外失足淹死的，尸体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头都不见了，还是做DNA才确定是她的。我当时很震惊，也挺难过，想一想，没收到她明信片的时候，确实就是她不在了的时候。我到她墓地去送了束花，本来以为这件事也就这样了，可是，前几天，童月的父母打电话给我。她家里条件很一般，童月出国完全凭的是她的本事，真学霸，实在是可惜了。我给童月父母留了电话，说如果有什么难处就找我。我本来以为可能是老人家病了，但他们说，他们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一句话：童月是被人谋杀的。”

趁着小龙虾还没端上来，殷鸣声情并茂地对着程启思和钟辰轩讲了半天，最后一句更是抑扬顿挫。看程启思无精打采地在喝啤酒，殷鸣一下子把啤酒瓶从他手里抢了过去。“别喝了别喝了！菜都没上你就喝了这么多，喝醉了怎么办？喂，说句话啊，这么奇怪的事，你们怎么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程启思一把把啤酒瓶又抢了回来，继续喝。钟辰轩看着刚端上来的一大盘红艳艳的小龙虾，皱着眉头说：“为什么要来吃这个？换个环境好点的地方不行吗？”

“网红餐厅啊，好吃啊，要是不早点来还要排队！我陪你吃那家的西餐，已经把里面所有的主菜都点过一次了，我真的要吃吐了。”程启思说，“你尝尝这个，味道不错的。孙姨有事回老家了，还要些天才会回来，咱们这段时间不能天天吃馆子啊。”

他刚拿起一只小龙虾，还没吃进嘴里，殷鸣就一拍桌子，问道：“你们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你一金融精英，去充什么福尔摩斯？”程启思说。“好好干你老本行吧！”

钟辰轩问：“今天来这里吃饭，到底是谁的主意？”他把殷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你不会是想省点请客的钱吧？”

“哪有这回事！”殷鸣一口否认，“应酬已经吃够了，熟朋友肯定该吃点接地气的啊！这家店不错啊！你别光看环境！”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钟辰轩：“你那房子卖不卖？反正你也没住。”

“不卖。”钟辰轩说，“好好地我卖房子干什么？我又不差那两个钱。”

程启思问：“哪里的房子？”

“就在成海市啊。”殷鸣说。程启思回头去看钟辰轩，莫名其妙地说，“原来你在这里有房子啊，那你为什么不去住？”

“都在说要结婚了，怎么可能没房子？”钟辰轩倒是理直气壮得很，“你又没问过我。”

程启思想想也是，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问问，你为什么不住？”

“一个人住老大的房子有什么趣，我宁可住酒店。”钟辰轩更理直气壮，“而且，我本来也没去过几回，也不想住。我离开成海市有两年了，从那时候起就再没去过。”

这一回不但是程启思怀疑自己听错了，殷鸣也把眼睛瞪大了。“没去过几回？你自己的房子，你没去过几回？”

“我那时候忙啊，几乎是半封闭的环境下，天天在研究所睡，哪里有时间管这些。”钟辰轩说，“别人打理的，我实在没时间管。”

殷鸣咕哝了一声：“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上心的。”

程启思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句：“你是真打算结婚么？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把面前的一只小龙虾拿着翻来覆去地看，“我是把婚姻当成一件非常重大的事的——对人生。绝不开玩笑。”

可我怎么听都觉得怪。程启思想着，却并没说出口。殷鸣比他沉不住气，问了一句：“我看你资料上不是写的没结过婚？”

“婚宴是办了，但还没办证啊。”钟辰轩说，“我这边流程太复杂，还没批下来。采桦说什么黄道吉日的，得先定日子，我也无所谓。”

程启思又望了钟辰轩一眼，转过头问殷鸣：“你继续说吧。童月的失足落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殷鸣相当沮丧地说，“她父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童月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确实没有头。”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被谋杀的？……”

“不是没可能。”殷鸣说，“童月的父母说，收到那明信片的不止他们。童月当时一同

实习的几个同学都收到了。”

程启思问：“怎么知道的？”

“那几个同学前前后后都打电话找过童月的父母，东问西问。”殷鸣说，“两位老人家也觉得疑惑，所以就来找我了。他们也想搞清楚女儿的死，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程启思“呵”了一声，说：“对你印象还真好！难不成这个童月是你以前的初恋对象？”

“有点那意思吧。”殷鸣倒是正经起来了，眼里也露出了淡淡的回忆，“我当时在的那地方，中国学生很少，见到童月很觉得亲近。其实，我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就是那感觉，还留在心底。很淡，但是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有点甜，有点酸。我们互寄了不少明信片，我都还留着。她后来另有男朋友了吧，说是打算结婚的。”

程启思问道：“她这男朋友有没有收到明信片？”

殷鸣一听，就知道程启思已经对这事有兴趣了。再看钟辰轩，仍然一脸嫌弃地看着那小龙虾，忙说：“有一件事，我要说了，你们一定会对童月的事感兴趣。”

钟辰轩懒得理他，程启思问：“什么事？”

“童月当时一同实习的同学里面，有一个叫——苏枝。”殷鸣对着程启思看看，又对着钟辰轩看看，两眼发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