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Titus11

钟辰轩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打算的？”

“说不太清楚。”殷鸣说，“不过，徐强的事一直在我脑子里面盘旋，我摆脱不了。我亲身经历了那么恐惧的一种决绝。我那时候隐隐约约有所感觉的事，直到后来才渐渐清晰——如果你肯豁出去，自己的一切都肯抛弃，那么，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注视着钟辰轩，说：“我从走上这艘希望号，就没有打算过回头。”

钟辰轩忽然说：“文采桦现在没事吧？”

“其实在我看来，她现在这样活着比死了更好。”殷鸣笑着说，“所以，我不会亲手去杀她，她的生和死，就让老天爷来决定吧。”

他这句话让程启思和钟辰轩同时皱起了眉，殷鸣却似乎并不打算解释，笑得更欢悦了。“但是孟桓，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杀的。他是始作俑者，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在我看来，最该死的不是文采桦，而是孟桓。”

程启思冷冷地说：“如果你确实有什么都不顾的勇气和决心，那么实在不需要想方设法把他约到这里来。你可以在成海市就达到这个目的。”

殷鸣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一丝非常古怪的神色，又像叹息，又像嘲笑。“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不过，我在谭悦的遗物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让我开始重新审视那整件事。我把孟桓约到这里，也是想证实一些事。”他也不等程启思发问，又接着说了下去，“启思，你的前女友是黄鹂杀的，这没错。不过，颜歌的手是被我用木工锯切下来的。你们一定对黄鹂并没有切断她手的作案时间而伤透脑筋吧？”

“你！……”程启思把桌上的那个盘子一掀，就要动手，钟辰轩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拖住。“你让他说！

那热腾腾的肉饼掉了一地，钟辰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闻着就有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

袁心怡捂着鼻子，眉头都蹙到了一起。就连欧阳若兮这样“身经百战”的法医，都扭过了头去。

“仲夏夜之梦那个舞会，是你的意思？”钟辰轩问道，“卫蒙还真是听你的话，明知道跟谋杀案有关，一点口风都不对警方露！”

“卫蒙又不傻，他明知道人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露口风？只要不涉及谋杀，卫蒙没什么好怕的。跟聪明人办事要轻松得多，如果像希望号的船长这样不好搞定，就只能把他推下海了。”殷鸣说，“那个舞会是为了求证一件事。不要问我是什么事，我现在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钟辰轩问；“你到底花了多少钱来办这两件事？不管是收买卫蒙，还是收买船长——还有包这整条船，都不会是小数目。”

殷鸣好笑地看了钟辰轩一眼。“我自己都不心疼，你还帮我心疼，你还真是在国外待久了，什么都算得清楚。我把我香港的楼卖了，够了吧？反正我也住不了了。”

程启思瞪了钟辰轩一眼，示意他别再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了。又问殷鸣：“申琳娜是你杀的，还是黄鹂？”

“怎么可能是我，全世界人都能作证，我是跟保安一起来的，我还救了你的命！”殷鸣笑着说，“作为一个心理专家，申琳娜太敏感，太注意细节了。连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破绽的。不过，她太自负了，她没有马上通知警方，她想跟黄鹂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这样的游戏，是非常危险的。”

程启思说：“那我还应该谢你吗？”

“不用。”殷鸣说得很理所当然，“你死了，接下来我的计划就差了一个人，加上我们本来交情不错，还是要救的。啊，黄鹂自杀跟我没有关系啊，她比我更不适合当一个凶手。”

杜山乔这时候说了一句话：“你是怀疑我是杀卢阳的凶手，才把我叫上船来？”

“我猜错了。”殷鸣坦然地说，“我猜中了君兰，却猜错了你。我发现了那截绳子，和有着卢阳名字刻字的一串手链。我还真以为是你杀了你妻子。既然不是，另外一部分证物——那半截被割断的绳子就送给你了。啊，上面还有个水晶圆牌，说不定会有指纹，祝你们早日找到凶手。”

杜山乔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是该骂人还是该说谢。欧阳若兮脸色苍白，叫道：“我姐姐呢？我姐姐是不是他们杀的？”

殷鸣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君兰是在哪里？”

钟辰轩反应最快，说：“是不是郑琪儿死的时候那场秀？”

“对。”殷鸣说，“我去晚了，而且走错路了，走到了花圃的一个角落，看到她在暗处和肖然说话了。我后来猜想，那蛇毒平时肯定保管方式很严酷，否则没法发挥最大的效用，君兰直到最后关头才给肖然的。欧阳小姐，你姐姐也应该是君兰杀的，为了自保而灭口。君兰晚上去杀郁容，你姐姐不知道为什么事也去了那一带，看到了君兰。在这种情况下，君兰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人灭口。不要看她看起来秀丽文静的样子，她的空手道可不赖，我要不是出其不意从背后戳了她一刀，我这学过几下子的都不是她对手。杀你那个喝多了酒的姐姐，太容易了。”

欧阳若兮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殷鸣笑着说：“欧阳小姐，我这是在帮你。我需要一个女伴跟我一起上希望号，否则太显眼太奇怪了。君兰是个很好的选择。我帮你报了仇，你应该感谢我。否则，你们永远都拿不到君兰犯案的证据。她跟肖然是同谋，也是恋人，郁容只是肖然的一个牺牲品而已。肖然实在是太了解郁容了——她生活起居的习惯，她常常生的病……郁容不喜欢在家里装监控，那个四周一片荒凉的花圃，月黑风高，实在是谋杀的最佳地点。”

“你挑动君兰和老杜互斗，结果出乎你的意料，老杜并没杀人，而是一心想找出害死妻子的凶手。”程启思冷冷地说。

殷鸣笑着站了起来，对着杜山乔鞠了一躬。“抱歉了，杜医生。虽然你挨了一刀，但总算找出了杀你妻子的凶手，在我看来，也算值了，你觉得呢？你也算对你妻子卢阳一片深情了，我挺欣赏你的。只不过，你也真别再当侦探了，跟我一样，你不是那块料。”

尹雪一直听着，这时候问道：“那你把启思和辰轩找上这条船，就是为了当见证人？还借用我跟心怡两个人的名义？是不是太麻烦了一点？”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回事。”殷鸣连忙否认，“绝对不是只当个见证人这么简单。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程启思的声音更冷。“你真以为自己是上帝？是《无人生还》里面那个法官？”

“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殷鸣站直了，摊开了双手，“你们都知道，我爱看推理故事。哦，不是现在那所谓的社会派，一步一个脚印去寻找线索。本来小说就是一种文学形式，即便来自生活，也应该高于生活，这么脚踏实地又接地气，还有什么美感？我喜欢古典的——本格的——你们明白。”

钟辰轩皱着眉头说：“知道，我都不需要用任何理论就知道，你最爱的是暴风雪或者是孤岛模式，本格里面最迷人的一种。”

“不管是《无人生还》，还是《东方快车谋杀案》，都有着作者关于‘正义’的迷惑或者说挣扎。”殷鸣笑着说，“我特别欣赏BBC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比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原著，挣扎和迷惑更多。嗯，比起原著，是有改动的。列车的董事鲍克先生对着波洛激动地大叫：这些人都是好人！让那个雷切特逃脱，本来就是荒唐透顶的事！而波洛的回答是：不！不！只有上帝能进行裁判，不是你们！那个笃信上帝的女护士反问他：如果上帝没有进行裁判呢？波洛说：不，不，不！法制高于一切！即使正义迟来，也必须维护法制的至高无上不容玷污！女护士说：耶稣说过，谁无罪，就可以投下那第一块石头！”

“可是，当你投下那第一块石头的时候，你就一样成了杀人者。”钟辰轩慢慢地说，“殷鸣，我见过太多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监狱心理学是我着重研究的之一。从你投下那块石头的时候——从那一刻起，用尽大海的水也洗不干净你手上的血。”

殷鸣笑了起来。“对，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但是，我并不需要洗干净啊。”他对着尹雪和钟辰轩，一人点了一下头，“你们两位，谁愿意把《约书》里面关于牛的律法的那一段念出来？”

钟辰轩和尹雪都愣了一下。尹雪迟疑地说：“《五经》的《约书》？”

殷鸣笑着说：“尹雪，你称得上是博闻强记，黄药师他老婆也不过如此了。念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牛若触死男人或是女人，总要用石头打死那牛，却不可吃它的肉，牛的主人可算无罪。倘若那牛素来是触人的，有人报告了牛主，他竟不把牛拴着，以致把男人或是女人触死，就要用石头打死那牛，牛主也必治死。’”尹雪纤细的眉头蹙得紧紧，几乎是不情愿地背诵了这么一段。

袁心怡茫然地看着尹雪。“什么意思？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义？我不明白……”

殷鸣眨了一下眼，面对着众人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栏杆边上。这时候狂风骤雨铺天盖地，雨水浇在殷鸣的脸上，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程启思叫道：“你要干什么？”他向前了两步，却又不敢贸然接近，只得停了下来。

殷鸣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只是在暴风雨中，他的话都有些听不太清晰了。“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最后一幕也演完了。维多利亚剧场过时的罗马复仇剧也该落幕了。”他透过雨帘，弯下腰，对着众人鞠了一躬，“我就在这里提前谢幕了，多谢各位赏脸，一直看到了最后。——不要急着退场，说不定，还会有一个甚至更多的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