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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镜中舞14

那天的晚霞,看在程启思眼里,好像都漾着血意,跟平时的颜色大不相同。谭悦已经洗过了脸,换过了衣服。她全没化妆,坐在沙发里面,窗帘拉了一半,可那些夕阳的光,透过窗户射在她脸上,好像连她白色的外衣都是一片红。

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去厨房弄了些茶,给程启思和钟辰轩端了过来。用的茶具是日式的,非常秀气精巧的茶碗,一看就是原装进口,但并不新了,估计是她以前日本留学的时候买的。

“朱锦是突然过来的。我们本来就住一个小区,他在别墅区那边。我车限号的时候他就开车载我一起去医院。……其实,从苏雅的尸体发现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他有些……”

程启思问:“他有慌乱的表现吗?”

“不,不是。”谭悦摇摇头,“没有,他表现得很正常,就是难过,伤心。但是我有一天去他家,我发现他好像在家里找什么东西。……就是他去认尸之后。我没法想象朱锦在家里擦地板的样子,可他那天就是在擦。”

程启思说:“所以你怀疑了。”

谭悦摊开手,在她的掌心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珍珠。“我在他家里发现的。刚好嵌在木地板的缝里,你们知道,实木的地板,热胀冷缩,我今天看到的时候正好裂缝变宽了。我当时看他擦地板,我就怀疑他在找什么东西了……”

所以朱锦没有找到。这就是天意。

苏雅失踪的那天晚上,去了郑琪儿家的聚会,还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在照片上,她项链上那个位置的珍珠,好好地在那里。而她离开郑琪儿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颗珍珠,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朱锦家里的。但是就是出现了。说明苏雅死之前,是到过朱锦家里的。也许是朱锦开车载她的,也是朱锦把她的尸体用车运出去的。

这可以说是致命的证据了。

谭悦脸色仍然苍白,她平时再镇静,这时也是惊魂未定。“我当时很慌,朱锦估计是看出来了。我本来跟殷鸣约了吃晚饭,我跟他说我有约了,他……他不让我走。我知道不妙,我坚持要走……”

程启思疑惑地问钟辰轩:“朱锦真是那样的人吗?一个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

“哦,我们没办法知道,永远没法子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钟辰轩沉思地说,“根据那个人做事的规律,痕迹,诸如类似的,然后把他给描述出来?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程启思问:“什么话?”

“画虎画皮难画骨。”钟辰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会把自己的行为进行伪装,哪怕是在梦里,也会进行伪装。我们的梦往往不是自己思想直接的反映……连在梦里都会一再地扭曲,折射,难道我们的行为就能反映我们的意识了?”

程启思往椅子上一靠。“辰轩,你这顾问当得也太不专业了。”

钟辰轩笑了一笑。“恰恰相反,我这是最负责任的做法。否则,我们为什么需要使用沙盘?那就是在搭建深入无意识的桥梁,而且可能耗时极长,还不一定能得到期望的结果。”他想了一想,又说,“其实,还有一件事说不通。”

程启思说:“什么?”

“还是颜歌的话。”钟辰轩说。

程启思说:“你是想说,不应该有那样的声音,电钻什么的,对不对?”

“对。”钟辰轩蹙着眉,说,“我反复问过颜歌了,她坚持说施思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可是……我不能想象,如果施思正在被人把自己的脚切下来,她会声音正常。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想不明白……”

程启思是根本不愿意去想,也根本没办法去想。施思的脚被切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活着的,她脸上的表情程启思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愿意看第二眼。惊讶、恐惧、不可置信……这些表情都是达到了极致,扭曲了那张本来清丽的面孔,变得如此可怖。

钟辰轩对于他的心情似乎全无所觉,又说道:“施思在死前,确实被注射过麻醉剂。但是剂量不很重,我怀疑,她在被切下双脚的时候是清醒的……”

谭悦终于看不下去了,打断了钟辰轩。“好了,辰轩,别说下去了,你好歹也体谅一下别人的心情啊。”

钟辰轩似乎这时候才“察觉”,做了个手势。“抱歉。”

钟辰轩说:“苏枝的死已经超过了朱锦的预计范围,我想他大概很不满,破坏了他的完美。所以,他选了施思?他去看过施思的演出,对不对?”

谭悦点了点头。“他对舞剧歌剧什么的一向很感兴趣。以前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看能面表演。我那时候反而爱看漫画……”

钟辰轩的目光掠过了她的书柜。“看得出来。你还收藏了这么多手办。”

“这么多年了,就是舍不得丢。”谭悦轻轻地说道,“是回忆吧。我从没想过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钟辰轩看着墙上那幅画,《死与火》。很奇怪的一幅画,那扭曲的人脸,那让人不安甚至焦躁的红色和黄色。“人人心里,都藏着一条毒蛇。我们生来,就有虐待,撕裂,破坏……之类的欲望。阳光背后本来便是黑暗……光也在呼唤影……你如果克制不了这种欲望……你就会逐渐被吞噬。”

程启思向沙发背上一靠,钟辰轩的话,让他觉得疲惫。“那你呢?我呢?”

钟辰轩淡淡一笑,笑容甚至有点冷意。“没有人例外。就像朱锦,他原本是把这一面藏在心底,可是他杀了苏雅后,就被诱发了。不……也许苏雅并不是第一个。”

他回过头,问谭悦:“我跟若兰的婚宴上,朱锦是不是也在宾客名单里面?”

“当然在。”谭悦说,“你对这些琐事觉得不耐烦,都是我们这几个伴娘和采桦在做。他当然来了,这么熟,怎么可能不来?你怀疑朱锦跟若兰的死有关?不可能,他没有动机吧。他跟文若兰一点都不熟。”

钟辰轩的眼睛又黑又深,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负责任地说,我对朱锦的心理特征跟那个凶手的重合度还是抱一定的怀疑。但是,实际的证据大于心理上的证据,所以,目前我们只能认定朱锦是凶手了。”

程启思嗯了一声。“但是,他本人的口供,我们永远无法得到了。”

谭悦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不明白,就算是他,他……他收集那些美丽的人体器官又有什么用?那都是死物,从人的身上取下来,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哦,那我得把朱锦的历史从小到大好好扒一扒,从他幼儿时期就开始研究起,最终可以给你一份恰如其分的报告,来巩固我们的推论。”钟辰轩淡淡地说,“可是那有意义吗?那叫什么来着?就是,大概是说,有一个人买一双鞋子,可是穿不了,他的脚大了。他就把脚后跟削下了一块,就塞下了。”

谭悦说:“削足适覆。”

程启思有点无奈地看了钟辰轩一眼。钟辰轩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我的中文,有时候辞不达意。”

“辞不达意倒是用得准确。”程启思说,“你是想告诉我们,你对于用心理学来分析凶手的行为,不以为然?那你这顾问,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钟辰轩转眼看他,眼睛里多少有点嘲弄的意思。“我说过了,人心是不能绝对量化的,也不能排列组合。我们可以分析,可以研究,但是我们永远无法给出一个百分之百确定的结论。”

这一回,连谭悦都低下了头,保持沉默。

天边最后一线血红的霞光,终于慢慢褪去了。

“我怀疑过杜山乔,甚至怀疑过吴晴。两年前,老杜的老婆死了,死得有点蹊跷,也许我潜意识里就有点怀疑吧。而吴晴……她是朱锦的表妹,而且她在何婉儿的事情上有所隐瞒。”程启思慢慢地说。

他觉得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拖了快一年的案子,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但他的心里,却一点没有轻松的感觉。他问了一个实际的问题。“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所有人都是他杀的吗?”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我反而认为,最不协调的就是苏雅的案子。”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它是第一起吧。”

程启思说:“我想打个电话给郑琪儿。”

听到郑琪儿的名字,谭悦和钟辰轩都愣了一下。钟辰轩问:“找她做什么?”

“她说她是亲眼看到苏雅离开的。”程启思说,“可是,现在我却有一点儿怀疑。我想问她一件事。”

他拨通了郑琪儿的手机,按了免提。郑琪儿听了他的问题,在那边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说:“你这么问,好像是的。她……我说过了,下起雨了,她打着一把伞。我们叫她,她回过身对着我们挥了挥手,就走了。伞沿压得低,我……我好像是并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是,她就是苏雅啊,我们不会看错的。”

程启思问:“你那天晚上说放生日的烟花,早就定了是十点,对吗?”

“对。”郑琪儿回答。程启思又问:“宴会上的所有人都知道?”

郑琪儿说:“都知道。”

程启思说了句:“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嘛,有话尽管问。”郑琪儿在那边甜甜地笑,“我说过了,叫我琪儿就是了。过几天我跟小晴说好了,有个小小的餐会,如果你们有空,都来啊!”

电话挂了。钟辰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说了一句:“吴晴她父母给她起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有动过脑筋,叫吴晴!”

“我倒觉得好啊。”谭悦大概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回了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啊。”

“……说正事行吗?天晴还是下雨又有什么关系?”程启思烦恼地说。“对琪儿刚才说的话,你怎么看?”

钟辰轩说:“下雨?还真有关系。下雨可以让你的视线模糊一些。那天晚上在琪儿她们眼皮子底下离开的,并不是苏雅,而是一个跟苏雅非常像的女人。她是谁?”

谭悦大概是觉得不便听他们讲案子的事,已经走开了,靠在窗边看外面的晚霞。程启思低声地说:“还能是谁?”

“……苏枝。”钟辰轩也低低地说,“虽然她们姐妹俩一个很美,一个很普通,可是,她们真的很像。背影,发色,走路的样子……”

程启思皱着眉头,说:“可是,苏枝为什么要帮朱锦?因为朱锦帮过她?”

“跟苏雅的自私冷酷相比,难道苏枝不应该感激朱锦吗?即便只是顺水人情,可这个人情,朱锦确实做了,而且做得很到位。”钟辰轩说。“琪儿之前跟你说的,我都听你说了。她说她们老早就没见着苏雅了,以为她走了。苏雅确实走了,是被朱锦接走的。朱锦大约是失手杀了她——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我们是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是我认为一定是一次非常意外的杀人案。朱锦乱了分寸,不知道如何处置,他把苏雅的尸体放在车里,把车一直开到了医院的停车场。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苏枝在那里,她走过来跟朱锦打招呼,看到了车里面苏雅的尸体……我很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苏枝,可能朱锦本来是想自首的。”

程启思慢慢地说:“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把苏雅的头和身体分尸的?”

“肯定就在车里,搬来搬去太危险了。”钟辰轩说,“铺上一块塑料薄膜,小心一点儿,不要让血喷溅——不要让血迹留在车里就行了,这对朱锦而言太简单了。至于朱锦的车里有苏雅的指纹,头发什么的,那简直是太过于正常了。”

细密朦胧的雨帘。

打着伞的女人。

灿烂却又马上会消逝的烟花。

夜。

这一切都是这个伎俩不可或缺的元素。

“苏枝在车里换上了苏雅的衣服,把车开到了琪儿的家附近。她从花园的后门进去,又从正门出来,有意地让楼上的琪儿她们看到自己离开。”钟辰轩说,“为什么苏雅的尸体不能被马上发现?一直到一周后才被发现?出现得越早,对她的死亡时间判断得就越精确。最终给她验尸的时候,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范围了,上限就是苏雅从郑琪儿家离开的时候。郑琪儿她们赌咒发誓,在十点钟的时候,看到苏雅从聚会上离开,朱锦早已经进了手术室,一大堆医生护士都能替他作证。其实那时候,苏雅已经被杀了……这个不在场证明实在是铁一般的,谁会怀疑苏雅不是苏雅,而是苏枝?雨雾,伞……为什么被弃尸的只是一颗头,原因也很简单。朱锦在弃尸的那整个晚上也都在手术室里,抛尸的人是苏枝,她拖不动一具尸体。身体是在之后才找地方沉下去的。”

程启思问道:“你说,这个计划是苏枝想出来的,还是朱锦?”

“苏枝。”钟辰轩想也不想,直接回答说,“朱锦想都不会想到让苏枝去冒充她妹妹。只有苏枝才能想到这个主意。”

程启思说:“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头脑,所以她希望自己变得更美丽。”钟辰轩说,“否则她怎么会想到去整容?”

他扬起声音,叫道:“谭悦,苏枝来找你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她想整成什么样?”

“啊?……”谭悦愣了一下,说,“她给了我一张照片。她没说那是什么人,但我想,应该是她很近的亲戚吧?遗传是骗不了人的,骨骼什么的都很像。只不过……就是那一点,一点点,就能让有的人是天仙,有些人扔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

见钟辰轩没有再问问题的意思,谭悦又靠在了窗边,望着外面发呆。她这脾气很得程启思好感——决不多话。

钟辰轩朝程启思看了一眼,说:“我说得对吧?”

“对对对,你什么都对。”程启思说,“朱锦就不怕苏枝去告发他么?”

钟辰轩摇头,说:“主意是苏枝出的,苏枝还给他充当帮凶,帮他弃尸。你觉得,朱锦还怕么?他把那套房子送给了苏枝,又把原来是苏雅的车过户给了苏枝,还给了她一笔钱——苏枝的下半辈子不用愁了。你觉得,苏枝有必要去告发么?苏枝是个非常拎得清的人。照我看,她想都没有想过要去以此敲诈朱锦。她很聪明,很理智。还有,割掉苏雅的舌头一定也是苏枝的主意。夜莺……笼子……苏枝一直在无意识地联想……她看不上她妹妹金丝雀一样的生活……”

他叹了一口气,说:“媒体不应该把若兰的死状曝光。很容易让人进行夸张的比拟。”

程启思背上都觉得有点寒意。“你是说苏枝是受了这个启发,而进行比拟?”

“多少有点那意思吧。”钟辰轩说,“凶手的行凶手段真不能过于放大在一般人面前。很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后果。这也是我对于这段时间的案子到底是不是跟若兰有关,一直有所疑虑的原因。单单通过心理分析来判断是不是同一个人作的案,这绝对是不专业的,也是缺乏实际意义的。”

程启思问道:“如果仅仅用心理分析,你认为呢?”

“总体而言,除了苏雅之外,丁希文的案子也令人生疑。别的案子倒还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钟辰轩说,“但我不能把这个当成确定的结论。”

程启思说:“解释一下行么?”

钟辰轩皱了一下眉,说:“施思先不谈,她是例外,她已经跟莎乐美属于合一的意象了,因为那场舞剧。卓亭,卢霞,还有何婉儿的情况非常类似。卓亭长着一个非常漂亮的鼻子,但她身边放了小爱神雕像是一个相当曲折的意象的反映——毛姆有本书叫《刀锋》,里面的‘我’盛赞伊莎贝尔的鼻子,说她的鼻子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简直像博物馆里面的普绪刻雕像,而普绪刻是被爱神追逐的女人。何婉儿案件里面的spring,那句诗,这比拟简直是可以称之为绝妙……”

程启思已经开始理解钟辰轩想表达的意思了。“还有科克多的诗之于卢霞的耳朵,也是同一种表达方式。对着海放着贝壳,仿佛是耳朵在倾听海的气息。”

钟辰轩说:“对了。卓亭,卢霞,何婉儿,这三桩案件我认为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你说得很精准,表达方式完全相同,一定是出自于同一个脑子。出现在丁希文死亡现场的那张罗丹雕塑的照片,与之相比,真是太不考究了,而且,你记不记得你听到罗丹砍巴尔扎克雕像的手那个故事,是在什么时候?”

“……小时候吧。”程启思想了半天,说,“可能是什么课外读物?”

钟辰轩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出典,跟其余几个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的。在我看来,简直像……像第十二夜的晚上,我遇见你那个酒吧的名字一样。太直白了,直白得都没趣了。”

程启思有点不解地说:“在莎士比亚那出戏本来就可以叫《What You Will》。准确地说,这才是本来的剧名。”

钟辰轩反问:“那为什么仍然一直都叫《第十二夜》?”

程启思迟疑了片刻,他是真在认真思考这个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可能……《第十二夜》听起来含蓄些,更有美感?”

“你已经同意我的观点了。”钟辰轩说,“那罗丹砍下手的雕像的用法,在我看来,简直跟那个酒吧的招牌一样——是想要硬凹高格调又没凹出来。没那个文化修养和内涵,虽然这么形容凶手,大约你又要觉得不顺耳。”

程启思说:“你干脆就说是没装出范儿反而露怯了吧?”

钟辰轩还没答话,远远靠在窗边的谭悦忽然说道:“你们的同事来了。”

程启思和钟辰轩也都听到了警车鸣笛的声音。钟辰轩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让他们在这里,我们去朱锦的房子那边吧。”

程启思说:“我已经叫吴晴别来了。”

钟辰轩点了点头。谭悦问道:“你们想搜查他家里?”

“想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他是这起连环凶手案的凶手。”钟辰轩说,“在我看来,还不够充分。” m5lxfAdIKcLqIR5KP5b0DwdlbmzgLW+AEeObtFuyc5W73eBD163kmYsB1Kzk2Z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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