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雪。”程启思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跟辰轩说的话,并不是信口胡说的。我……我真的认识文若兰。”
尹雪挑起了眉。她的眉密而细长,几乎是不画而翠,弯如新月。“就算如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文若兰跟辰轩准备结婚,她也可能跟别的人约会……”
程启思咬了咬牙,欲言又止。他张开了嘴,又闭上,闭上了,又张开。尹雪也很有耐心,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他下定决心。程启思突然记了起来,尹雪也一样的是心理咨询师,她这样的态度是不是也是职业的一部分?而并非出自对自己的关心?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我那时候还不认识钟辰轩这个人。我也不知道她叫文若兰,她跟我说的就是一个英文名。她气质很好,很独特,有股清雅脱俗的味道。”
程启思说到这里,忽然笑了,却是近于自嘲的笑。“我知道对这种ONS不应该太在意,过了就应该忘记。可是,我对她破了例,她应该也是对我破了例。她的气质很好,那是一种只有生活优越的人才会有的气质。我对她觉得好奇,所以偶尔会约她出来。”
程启思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停住了,似乎很难启齿的模样。尹雪问道:“你约她出来……是到什么地方?”
“……她非常小心,决不会在公开的场合跟我见面。”程启思低声地说,“她既然这样做,我当然也不会多问。我跟她……还能约到什么地方?当然是酒店。”
他说完这句话,就去偷看尹雪的脸色。尹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悠悠地说:“确实是最合适地方。”
程启思叫了一声:“尹雪!”接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尹雪柔声地说:“别,别解释,这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觉得这样的事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我觉得有意思的只是——你居然跟辰轩的未婚妻有这样的关系。你为什么不说?你怕损害文若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文若兰是他心里永远的结。”程启思沉沉地说,“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只要她的死没有找出真相,这个结就解不开。”
尹雪轻轻地说:“讲一讲你们的事。……我很好奇,如果你不觉得我唐突的话。”
程启思的声音,更遥远,更空洞。“那也是一个雨夜。”
我发现,每当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发生的时候,那天一定会下雨。我在“第十二夜”那个酒吧再次遇到辰轩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成海市下了雨。不,不是雨,是一种夹着雪的雨。雪化作了细细的雨丝,落在地上,泛着一片银色的灿烂的光。整座城市,像是一个闪着五彩晶莹的光的水晶的城市,那些光,是从街道那边那些楼房和商店里投射下来的。
我被那朵兰花吸引住了视线,久久地移不开。
午夜,在一片光和雨里,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芒的兰花。玉雕的兰花,温润的羊脂白玉,用一根细细的红色丝线串着,放在一张玻璃桌上。灯光自玻璃桌下面透了上来,照亮了那朵兰花,也微微地照亮了辰轩的脸。
我认得那朵兰花。
属于文若兰的兰花。
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记忆深刻到仿佛刻在了脑子里。有一次,在酒店里,文若兰站在窗前,她乌黑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间,一袭纯白色的长睡袍,让她看起来像仙子一样。窗外在下雨,那是三十多层高的酒店房间。
天与地,都被织在一片蛛丝一样的雨雾里。窗玻璃也被蒙上了一阵雨雾,文若兰用她的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
她好像是在写一个什么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写了无数遍。
听到我向她走去的脚步声时,她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急急地把那些写在雨雾里的字迹给抹去了。
我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
那天夜里,她脱下衣服之后,我发现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朵用红丝线串起来的白兰花,在黯淡的床头灯下,那朵兰花在微微地发光。柔和而温润,如同文若兰的脸。
我问她:“是别人送你的?”
她点头。
最初,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遇见她的时候,我对她就很好奇。也许,是过于好奇了。她的教养和学问好得令人吃惊,谈吐同样雅致得惊人。但是,在跟她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明白了。
她是个放荡的女人。尹雪,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如果说白天,她是一朵一尘不染的洁白的兰花,那么夜里她就是一朵玫瑰。大红的,怒放的,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展现她全部的美和妩媚。
我喜欢她。是的,这么些年以来,我回想起来,我是喜欢她的。某种程度上,我怀疑,我甚至是爱着她的。
我骨子里大概就喜欢神秘而不可知的东西,人也是一样。
文若兰知道我的职业,她只是简单地告诉我:如果我想去调查她的身份,她的一切,那么她只能在我面前永远消失。我那时候,跟她正是最缠绵最激情的时候,我不舍得那种感觉。别问我那是什么感情,我不懂,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懂。
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她要结婚了。她知道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给了我一张请柬,对我说,可以在那个晚上去她的婚宴。
我去了。我见到了穿着婚纱的她。洁白的婚纱,百合花的花冠,她清丽如同仙子,几乎不带一点烟火气息。呵,我却总会想到,在窗帘全部拉闭了的酒店豪华的房间,我跟她所做的一切一切。
我没有在婚宴上见到钟辰轩。一直到那个晚上,第十二夜的晚上,我在颜歌的酒吧再次遇到他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文若兰的未婚夫。
因为他有那朵兰花。文若兰曾经说过,那朵兰花就是他送她的结婚礼物。
那个夜晚的一切,我仍然历历在目。
第十二夜的最后一天,嘉年华会即将徐徐升起帷幕。
尹雪坐在程启思对面,怔怔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睛黑而晶莹,像是汪着一汪水。“你从来没有把你跟文若兰的事告诉辰轩?”
“我的天,我能说吗?”程启思说,“死者为尊,这话你说得没错,我又怎么可以去戳破文若兰那个兰花一样的虚像?我能说什么?我说我跟他的未婚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保持着性关系?”
他指了指自己一团乌青的左眼。“看,结果就只能是这样。”
尹雪忍不住笑出了声,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些。“你这是自找的。不过,你说你们交往相当久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么?”
“我想没有。”程启思说,“她很小心,只跟我在酒店见面,每次都是帽子墨镜的。而且,文若兰平时一定是个非常端庄的大家闺秀形象,谁会怀疑到她什么?说实话,我在她婚宴当天看到她的时候,都有点不敢认了,那副纯洁端庄的样子啊,我简直怀疑跟我在一起大半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了。”
尹雪沉思地说:“她有个姐姐?她们长得像不像?”
程启思呆了一呆。“文采桦?不,不像。她们是同父异母。文采桦比文若兰还要美得多。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美到简直跟个精美的古代瓷器差不多,碰都不敢碰。”他吐了一口长气,脸上的表情有惋惜,也有厌憎,“只可惜,文采桦有遗传性的精神病,而且是非常顽固无法根除的那一型。具体的那些专业术语,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病是深深地潜伏在她脑子里的,她又受到了一些刺激,最终爆发了。后来,我在青山精神病院见到了她。她……我只觉得,她死了更好。她的美丽,一丝一毫都不见了。像个活着的骷髅……”
尹雪听得很是专注。听到这里,尹雪问道:“既然你说是遗传性的精神病,文若兰是文采桦的姐妹,她难道就不会有同样的毛病?”
“同父异母。”程启思说,跟尹雪谈话是件愉快的事,她总是能一针见血。“听辰轩说,文若兰一切正常。甚至,文采桦的母亲也是正常的……”
尹雪摆了摆手。“你说的正常,不代表真的正常。有时候,是否遗传,是否会发作,是赌运。没错,医学都无能为力的赌博。”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跟程启思讨论下去。“你说起‘文若兰’这个人的时候,好像总是特别的生疏。不像是……曾经有过那么亲密的关系。”
“你也发现了?”程启思说,“按理说,文若兰是曾经跟我非常亲近。可是,当我那天晚上在婚宴上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遥远到陌生的地步,完全不像是我曾经相当熟悉的那个女人。后来,在知道钟辰轩就是她的未婚夫之后,我看过了能找到的一切的文若兰的资料。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简单。她从小就是乖学生,好女孩,她档案里的成绩都是优等,从来没有不良记录。她是保送进一所著名的美术大学的,专攻绘画,后来留校教书,还是教这个。”
尹雪点了点头,说:“非常平静而美好的生活,几乎是无懈可击。”
程启思苦笑。“谁说不是呢?我看着她的档案,她的履历,实在是无法把她跟我熟识的那个女人等同起来。恍惚中我真的觉得,文若兰不是我认得的女人。时间越来越长,跟她曾经在一起的感觉也越来越淡薄。”他突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却是带点自嘲的,“尤其是关于身体的记忆,总是特别容易淡忘。文若兰像兰花?不,我从不这么认为。我刚才说她像朵大红的玫瑰,不,也不像。我觉得她像茶花,深红色的茶花。”
尹雪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新鲜,有点意外。“茶花?为什么?”
程启思说:“你见过深红色的茶花吧?它总给我一种开放到极致的感觉。因为太想绽放,而带着颓败的味道。极盛了,马上就要败了。……我只是说我认识的文若兰,不是档案里面的那个文若兰。”
尹雪再次把话题转了回来。“可是,文若兰死了。这一点,应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船上的所谓长得跟她一样的莫小姐,咱们都没有见到真人。”
程启思耸了耸肩。“没错,所以最可疑的是船长。”
尹雪用手捋着一缕长发,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知道太多了,所以他才会从船上消失。”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启思回答。
尹雪轻轻地说:“你再跟辰轩谈一谈吧。有些事,不管多久,都该有个了结。启思,你说,是不是?”
杜山乔还在睡。他睡得很不安稳,脸部的肌肉抽动着,偶尔手还会朝空里猛抓一下。他显然在做梦,而且绝不是一个愉快的梦。
他又回到了那座终年积雪的山峰上。
那座山是很多喜爱登山的人都愿意去的地方。它很高,永远都是冰雪覆盖的。但是,对于登山者而言,登山不但是一个克服一切艰难险阻达到你想要的目标的非常有趣的过程,而且,在到达了顶峰之后,那种从最高处往下俯视的快感是极致的。
“卢阳,这边。卢霞呢?”杜山乔尽量稳定着自己的呼吸,转过身去拉他的妻子。卢阳笑着,一边笑一边也喘着气,在海拔很高的地方是很容易缺氧的。
“小霞在后面呢,她快走不动了。”
杜山乔有点埋怨地说:“我早告诉过你了,你妹妹经验不够,来这里太勉强!”
“哎呀,没问题的,你这个人就是太小心!”卢阳抓着丈夫的手,用力迈上了一大步,笑着说,“怕什么,你就是医生。”
“我是治死人的医生,可不是治活人的。”杜山乔说。
卢阳用戴着厚厚的登山手套的手,用力地戳了他一下。“你这人可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话!放心,彭星跟着她呢!”
“我就不喜欢这个人。”杜山乔咕哝着说,“真不知道卢霞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卢阳瞪了他一眼。“出来玩就出来玩,你少说两句!”
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大段陡峭的路,总算是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这时开始下雪了,从雪片的缝隙里能看到一个正在艰难地蠕动着向上走的大红色人影,旁边跟着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卢霞和彭星。
“卢阳,过这边来。”杜山乔叫着他妻子。“这边好走点,小心脚下。”
卢阳抓住杜山乔伸过来的手,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忽然,她脚下一滑,从崖边摔了下去。杜山乔一声惊呼,连忙抓紧了她,另一只紧紧抓着绳子,努力稳定着自己的平衡。
“卢阳,别动!我这就下来救你!彭星,你离她近,快过去帮忙!”
卢阳仰起头。大片大片的雪落下来,让她很难睁开眼睛,看清楚身边的情形。突然,绳子断了,卢阳只觉得手上一空,她绝望地想抓住什么,却抓不到。
她像一颗小小的流星,向山崖下直坠了下去。
杜山乔坐了起来。他还在流着汗。汗水沿着他的额头,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他的脸,已经不再是平时的“死人脸”了。他在同事里以“死人脸”著称,就是因为他总是一副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平平板板的样子。
可是现在,杜山乔脸上的情感表现得是太强烈了,惊疑、恐惧……交织在一起。
他慢慢地下了床。他把自己的旅行箱打开,从一个笔记本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背景是一座白雪覆盖的山峰。那个男人就是杜山乔,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笑得开朗而明亮。他搂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不算美,只是沉静端庄,眼睛里的表情是幸福而快乐的。他们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登山靴,背着大大的登山包。
那张照片从杜山乔的手里落了下来,滑到了地毯上。杜山乔双手蒙在脸上,发出了断续的痛楚的呜咽声。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那里的……”
过了很久,他又把那个笔记本拿了起来,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很普通的白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信纸。用的是最普通的信纸,上面那一段话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很短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