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镜中舞13

“有一桩案子是最重要的，别的是由此而产生的。”钟辰轩说，“我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哪一桩，已经发生了，还是没发生。所以，只能继续等。”

程启思有点不满地说：“只能等？等着下一个受害者被杀死？辰轩，我不想对你评头论足，但是，你这想法，真是让我挺不舒服的。”

听了这话，钟辰轩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他的声音很沉静，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水里，溅开了一圈圈波纹。

“什么样的梦？”程启思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觉得很好笑。他们两个人，仿佛位置全然对调了一般。心理专家是钟辰轩，而不是自己。

“火，很大的火。若兰在火里面，她挣扎着，穿着新娘洁白的礼服。我远远地站着，身边就是一条小溪，我甚至感觉得到水的清凉。我——却没有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死。”

程启思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安慰他：“梦都是反的。”

钟辰轩笑出声。“错，梦是人愿望的达成。只不过常常会以扭曲的形式表达出来，因为我们在梦里一样在掩饰自我。”

程启思猛然站了起来，又坐下。“你希望若兰死？不，不可能。”

“自然，我可以说，我的梦是我内心负疚的一种反映。是我希望的另一种曲折的反映。人的心理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永远也给不出一个定量的结论的，我可以找千百个理由来解释我这个谈不上离奇的梦——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再奇怪的都曾见过了——可是，我想，启思，这个梦一点都不复杂，我或者，是真的希望若兰死的。我，没打算去救她。”

“为什么？”

钟辰轩微微侧过了头。在灯光下，他的眼睛漆黑发亮。“为什么？我国内的导师是她的父亲，我很早就认识她了。我一直认为我是愿意跟她结婚的，不过，看起来，那只是一个被我自己美化了的想法。她并不是死在火里的，相反，她死得很美，甚至是种非常高雅的死法——原本应该是毫不残虐的，凶手十分优雅。不应该把她的眼睛剜出来。太残酷，太不考究，跟奥菲莉娅的死法全然不搭调……”

程启思实在是忍不住了，打断了他。“那是你未婚妻，你觉得，用这种口气来谈论她的死，合适吗？”

钟辰轩举起了手边的高脚杯。“如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我欣赏杀若兰的凶手。优雅而从容……像一杯上好的酒。”

“你不爱她？”程启思注视着他，问。“如果爱，那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说她。”

钟辰轩扬了扬眉头，说道：“爱？那你先告诉我，爱怎么定义？”

程启思慢慢地摇了摇头。“至少，我觉得，你不懂。”

“哦，太感性了，没法干我们这一行的。”钟辰轩微笑地说，“理性，理性，再理性，如果你那么容易把感情放进去，随时因为那个对象的心绪而改变自己的心情，那就干不下去了。记住，共情只是让你研究的对象感受到你跟他有类似的经历，而对你放下戒备而已。必须客观——这是最基本的原则。或者说，如果太热忱太有同情心，也不适合干这一行。”

他的语气，就像是飘在空气里的雨雪，冷冰冰的，程启思猛然打了个寒噤，仿佛是那细细凉凉的雨丝钻进了颈窝一样。

程启思的手机响了，这个时候居然有电话，钟辰轩皱了一下眉。听着程启思对着手机急急地说了几句，问，“怎么了？”

程启思茫然地看着空了的酒杯。“还能是什么事，又有案子了。这一回——是脚。那个凶手，还真是不肯停下来啊。”

赶去现场的路上，程启思开得很快。他就看到彩色的霓虹在车窗外迅速隐去，又浮现。再隐去，又闪现。

案发地很有趣，是“皇宫”，一座被临时抬起来的拍古装戏的简陋的“宫殿”。吴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四处搜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死去的女人。

程启思推开车门，说：“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注意到了吴晴的表情，“怎么了，小晴？”

吴晴的声音干涩而僵硬。“她……她被砍掉的，是她的脚。她……”她说着，又看了程启思一眼。

程启思瞪着她看，猛地冲到了死者身边。女人的身上盖着七层纱，极薄的绛纱，不对，最外层是绛纱。第二层是紫纱。第三层是胭红色。第四层，橘色。第五层，粉色。第六层，白色。第七层，几乎就跟皮肤的颜色无异了。

每一层都薄如蝉翼，绣有精细的花纹。

最后一层纱掀开的时候，女人的脸也露了出来。

那是施思的脸。

程启思倒退了两步，脑中一片晕眩，眼前发花。依稀看得到施思的脚被砍断的刀口，非常平整。

满地的带血的脚印，一个个，都几乎是完整的。程启思模糊地想了起来，这个女孩子，曾经有一双多么纤细多么秀美的脚。凶手曾经逼着她在这里跳舞吗？踩着血迹舞蹈？

如同玉石雕成的脚背，花骨朵般的一个个脚趾头。水晶般的指甲。

她曾经为她的脚引以为傲，这对鸽子一样的脚可以在舞台上翩翩飞舞。而现在……却成了对魔鬼的诱惑，最后造成了她的死亡。

程启思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心再看施思在薄纱下赤裸的身体。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除了脖子上的一道勒痕之外。

奇怪的是，别的女尸都是穿着衣服的，只有施思是赤身裸体的。大概，凶手是为了切合莎乐美的故事吧——只披着七层纱赤脚舞蹈的女孩，双脚如同银色的鸽子一般在血里飞舞……

吴晴抱着一堆衣服走了过来，小心地看着程启思的脸色。“程哥，她的衣服被扔在那边了。”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有一条断了的项链。“这个，你认得么？”

程启思拿了过来。还有什么能比定制的东西更好找出出处，根本连隐瞒的可能性都没有。更何况，到这一步，隐瞒还有意义么？

“是颜歌的，上面有她的名字缩写。”他回过头问陈了，“她……的死因是什么？直接致死的原因……”

陈了也有点不敢直视程启思。“就是勒死的，你应该看到了。那个……”他也知道程启思想问的话是什么，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知道，那个凶手，他，都会在受害人死之前，把自己想要的那一部分取下来……”

钟辰轩慢慢地走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施思的脸。“启思，她身上的纱，是她跳舞用的吗？”

“不是。”程启思机械地说，“这只是纱。她跳舞穿的……是纱质的舞裙。”

钟辰轩点了点头。“所以，只是相似而已。”他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程启思。“你不应该想办法让她跳主角的。”

如果她没把自己那双美丽的脚展现在所有观众面前，如果她不会出现在聚光灯的最中心。

如果凶手没有机会看到她的脚。

如果……

程启思冲到边上，干呕起来。他晚上除了酒和水根本没有碰过什么东西，哪里呕得出什么。但是，只觉得反胃，看到施思脖子上的勒痕，以及她脚上的切口。红色的皮肉的断层。白色的骨头。

血。大量的血。

吴晴递了瓶水过来，小脸上写着担心。程启思摇了摇头。“我没事。只不过……”

“启思，颜歌的项链落在现场，不管是一个真线索还是假线索，我们都得查。”李龙宇说，“你怎么想？”

程启思回过头，问道：“她的死亡时间？”

“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陈了说，“应该不会错，她死了没多久。”

程启思问：“谁报警的？”

“哦，是个偶然。”李龙宇说，“有几个玩COS的孩子，晚上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拍照，才发现了尸体。否则，估计要明天早上才会发现。”

“你们问那几个孩子的话吧。”程启思说，“我要去问颜歌。”他看了一眼钟辰轩，说，“今天晚上，我跟辰轩一直在酒吧里面，整一个晚上，那里都有监控，所以，我想我不用避嫌了。”

“不，不，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颜歌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渗了出来。“真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施思约我啊，她打电话给我的，她叫我去那里。说有重要的话跟我说！可是……我并没有去……”

程启思注视着她。“这个时间，约到那里？总得有个见面的原因吧？”

颜歌忽然涨红了脸，侧过头去回避程启思的视线。“她……我……她说……”

程启思问：“什么？”

钟辰轩在旁边说：“颜小姐，施思已经死了，现在不是不好意思的时候。”

颜歌低下了头。“其实是因为启思。”

钟辰轩瞄了程启思一眼。程启思一转念间，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颜歌想跟自己复合，但偏偏自己又跟施思认识了，而且关系越来越近。想到这里，程启思除了尴尬，只觉得有些害怕。

颜歌的动机是有了。虽说他不相信颜歌会杀人，但是这件事对颜歌是更不利了。本来，她出现在现场就已经够糟糕了。

钟辰轩说：“颜小姐，请把晚上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一遍。”

“晚上九点钟左右，我接到了施思的电话。我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打的，反正不是她自己的手机。”颜歌一边回想，一边慢慢地说，“我也没在意，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想跟我谈谈。我问她，谈什么，她说……”

她朝程启思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睫毛垂了下来。“说，谈启思的事。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确定是……”

其实是没有。程启思跟施思，还没算正式在交往，但是也就只差那一分了。施思自然知道颜歌跟程启思以前在一起过，所以也怕颜歌又打算回头。

颜歌脸上现出了尴尬的表情，低声说：“如果我现在说她什么坏话，你们一定觉得我是在替自己开脱。可是……施思从以前念书开始，就……”

钟辰轩问：“什么？颜小姐直说吧。不说死人的坏话，那在道德层面是好事，不过，对破案一点帮助都没有。”

“唉，拿现在的话说，她就是个绿茶。”颜歌叹了口气，说，“最知道怎么讨人欢心，男的都喜欢她，觉得她清纯。其实她……有心计得很。启思，我不是要说施思坏话，但她真的很精，特别懂得怎么利用人，还不需要自己付出多少。你……你是聪明人，你其实不应该看不出来。那天晚上，就是在剧院遇到你那天，就是她非要我去的。我本来也不想去，怕遇上媒体，但是，她是亲自来请我的，还说想给我介绍一个人……我实在是没法推脱，毕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又是她第一次跳这么重要的主角……”

程启思没有开口。钟辰轩问：“昨天晚上，她给你打了电话，你答应去了？”

颜歌苦笑。“没有，我说，我还有事，看看情况吧。过了一会，我空了，又给她打电话，她不接。我就睡了。一大早才知道，她死了……”

程启思问钟辰轩：“那个电话查到了吗？”

“我怎么知道。”钟辰轩说，“我这不一直跟你在一起吗，我哪里有空去问电话的事？”他拿出了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的就是那条颜歌的项链。“颜小姐，你最后一次见到这项链，是在什么地方？”

“我真不记得了！”颜歌都快哭出来了，她看样子是分明地知道自己目前的危险程度了。就算她不知道，她的律师也会提醒她。“我首饰很多，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这段时间跟施思见过面吗？”

“见……见过！”颜歌点头，“一个星期之前见过。我还问过她……她是怎么跟你认识的……其实……”

程启思问：“其实什么？”

“她之所以敢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是因为她本来就见过你啊！”颜歌叫了起来，“她看见过你跟我在一起，只不过你不认识她！”

程启思怔住了。钟辰轩在旁边说了一句：“看起来，这位施思小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程启思相当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又问颜歌：“你还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事？”

颜歌想了半天，摇头。她忽然又说：“倒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是一件小事，但是……”

程启思忙说：“什么事都行。”

“施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那边有些奇怪的声音。”颜歌说，“那声音让我听着挺难受的，总觉得……总觉得我马上就要去看牙一样。”

“你相信颜歌会为了你杀人吗？”颜歌一走，钟辰轩就问。程启思摇头，烦躁地说：“不，绝对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是有人在嫁祸她。”

钟辰轩耸了耸肩。“可是，给她打电话的总是施思自己。我们总不能说是受害者杀了自己吧？要不，就是颜歌说的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施思根本就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程启思摇了摇头。“我没证据说她一定就没说谎，但是，她应该没说谎。这些事，看得出来的。”

他又说，“不知道为什么，颜歌最后说的话，总让我觉得寒毛直竖的。我好像都听到钻牙的声音了。”

钟辰轩看了一眼手机，说：“谭悦发了个微信给我，说有事跟我说，一会跟我约地方。什么事这么重要？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程启思不置可否，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有把钟辰轩的话听进去。他眼前就一直晃着那七种颜色的纱，让他脑子里一阵又一阵地发晕。他根本就没法子全神贯注地面对这桩案子，只要施思的尸体一进入脑海，他就没法思考。

“奇怪，谭悦怎么不接电话。”钟辰轩拿着手机，有点诧异地说，“该下班了吧，也不应该有手术呀。”

程启思心不在焉说：“也许是去跟殷鸣约会了。”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竟然是殷鸣。“……看来不是。”

殷鸣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焦虑。“启思，你知道谭悦的住址吗？”

程启思一怔。“什么？你不知道？”

“哎呀，她这个人，从不要我送她回家。”殷鸣说，“难得她今天答应跟我一起去吃饭，可我左等右等，她也没到，电话也没人接。她这个人守时得不得了，从来不会答应的事不做的，她……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啦？你帮我找找她住址，我去看看！”

程启思看了一眼钟辰轩，钟辰轩说：“她不在医院。”

程启思对着手机大声说：“我去她家看看，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谭悦家在郊区，开车过去也够远的。她住在一座小高层的顶楼，房门居然是虚掩的，程启思和钟辰轩互看一眼，心里都知道不妙。

谭悦的家布置得非常雅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书柜是落地的，满满的都是书。有个宽敞的阳台，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有不少花都很稀奇，程启思除了几盆蝴蝶兰之外，别的几乎都不认得。钟辰轩对着墙上一幅克利的《死与火》的复制品看了片刻，说：“她品味是真好。”

程启思已经把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哪里有谭悦的影子。“现在是讨论她品味的时候吗？”

钟辰轩忽然说：“颜歌说那声音让她想到牙医，其实不一定是牙医。你记得谭悦说的吗？比如说，削骨，那是整容手术里面常见的。如果要把骨头切掉一块，那应该用上……”

程启思叫了起来：“你是说……”

忽然他们都听到手机响声，却是从门外边传过来的。两个人出去一找，一个手机掉在上天台的楼梯附近。钟辰轩捡起来看了一眼，来电的是殷鸣。看起来，殷鸣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打谭悦的手机。

二人都往顶上看了一眼。

程启思低声地说：“我怕是情况不太好。通知他们过来。安静点。”

“过来也不会有这么快。”钟辰轩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一上天台，他们就看到了朱锦和谭悦。朱锦双手紧紧地抓着谭悦，两个人已经靠在了栏杆的边缘。谭悦脸色煞白，朱锦一见到他们，另一只手就掐住了谭悦的脖子，大叫了一声：“不要过来！”

这情势实在比程启思想的还严重，一时间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才好。钟辰轩朝前走了两步，两眼凝视着朱锦，问道：“那些人真的都是你杀的，朱锦？为什么？”

朱锦正要说话，他身后的栏杆忽然折断了，他和谭悦两个人一起就往天台外坠了下去。谭悦尖叫了一声，程启思扑过去，抓住了谭悦的一只手，自己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

钟辰轩帮着程启思把谭悦拽了上来，谭悦整个人都软了，程启思把她扶到了一边，让她坐了下来。

钟辰轩站在栏杆旁边，俯身向下看去。朱锦摔下去，正好落在花丛里面。那些花，又刚好是深红色的茶花，哪怕是摔得鲜血四溅，也没法子看得清楚。

暗红色的血，跟深红色的茶花，混在了一起。

程启思捡起了一段折断的栏杆。没有什么好怀疑的，时间长了，锈蚀了，经不起朱锦和谭悦一起压在上面的重量。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

是个意外。只是一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