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天方夜谭落幕

小槿慢慢地走到了罗景面前。她赤着脚，脚踝着戴着一只金镯，上面坠着铃铛，发出清脆的互击声。她跪在了罗景的身前，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罗景，你说过，你爱我，是不是？”

罗景茫然地点了点头。小槿又笑了，她笑得天真而纯净，仿佛是个不解人事的少女一般。“你要记得，罗景，爱这个字不能随便说的。马萨格泰族的女人，你爱上了，就决不能背叛，决不能放弃。你明白吗？罗景。”

罗景再次点了点头。程启思自小槿抱住罗景，就觉得有些不安了，这时听到她最后那句语调古怪的话，心里猛地一沉，几乎沉到了谷底。他正想有所动作的时候，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墓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

罗景依然痴痴地注视着小槿的脸。他的眼神，这时候反倒出奇的清明。“小槿……你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像了……你是真的，我能抱住你。”

小槿放开了搂住他脖子的手。罗景缓缓地往后倒下，他的腹部正在慢慢地流出血来，迅速地染红了灰色的地面。罗景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对于自己小腹上的弹孔，他就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似的。他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小槿的脸。

“小槿……对我而言……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那些书，那些文物，那些历史，都跟沙漠上的风和沙一样……只有你，才是真实的。如果可以……我宁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只要你……真真实实地存在。你没有看到……你以为我杀他是误杀……不是的。我那时候，是真的恨极了他，想要杀死他……这样不负责任还活在梦里面的父亲，把女儿拖进这宝藏的幻景，他不配做一个父亲……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我也早已经打算偿命，但是，我想再见你一面，再看你一眼……如果不是因为那些……那些早该变成风沙的……黄金之眼，宝藏，神殿……我们只是……你就是一个来到德黑兰旅游的女孩，遇到了博物馆里面的我……我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是不是？……纪槿，是不是？……”

小槿怔怔地看着罗景的手垂了下去，忽然仰起头，狂叫了起来。她的叫声，像是一只豹子的利爪，把波斯波利斯的黑夜都撕裂了。她忽然拔出了腰上一把弯刀，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血，立刻喷溅了出来，喷在了罗景的脸上。

法德耶也站了起来。他的竖琴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他的眼睛，黑色和金色的瞳仁，交织着白天和黑夜。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柔软，而低沉，带着某种音乐的韵律。

钟辰轩怔怔地问：“他在说什么？……”

伊齐德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点黯然味道。“他说，我们都不懂爱。”

程启思一拳砸在石壁上，钟辰轩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从罗景的手里，拿出了那个黄金之眼。黄金之眼也沾上了鲜血，但依然光芒四射。

“告诉我……在居鲁士大帝的墓里，究竟有什么？”

伊齐德面对他这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来不及反应。他把这句话对着法德耶重复了一遍，法德耶做了个首肯的表示。伊齐德这才缓缓地回答道：“那只是一间普通的石室，只是藏在特别深的地方。你猜对了，在他的世界里，用不着那些浮夸的金银珠宝。因为他是个强者，他不需要粉饰，他要的只是死后的安宁。”

“可是在那些羊皮纸里，记载得非常非常美丽。”钟辰轩说。

“史学家总是会夸大其词。”伊齐德耸耸肩，含糊地说。“它确实有些奇妙的地方，会让所有进去的考古学家不失望，但它的价值并不在财宝上面。”

“那她失望么？”钟辰轩问。

“我很想看到她失望的样子。”伊齐德说，“但她却没有表现出失望。我忍不住问她，你不是不惜一切都要得到么？”

钟辰轩问：“小槿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宝贵的东西，只是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失望，可是，她发现，她已经不在意了。”

程启思只觉得脑子里一阵一阵地眩晕。小槿一直做着这一件事，因为这是她生命的全部目标，是支持她活着的动力；可是，最后她却发现，自己要的，却不是宝藏能够满足到的了。

人生到处都是莫名的巧合。命运总是玩弄人于股掌之间。你想要什么东西么？你无比执着地想要么？好吧，给你，但是给了你又如何？你得到的，就是你真正想要的么？人生究竟是怎样一个解不开的结？……

钟辰轩看着程启思梦游一般地走了出去，回头问伊齐德：“你不是警察，对不对？”

伊齐德笑了笑，问：“这重要吗？像我这样的人，可能并不止一个身份啊，随时也可能会消失在沙漠深处，像法德耶他们一族那样。”

“不重要。”钟辰轩淡淡一笑，说，“这里的一切，都离我们的世界太遥远了。大概，还属于过去，属于……天方夜谭的世界。”

他向外走去。伊齐德在后面问：“你上哪去？”

“离开这里，回去。”钟辰轩简单地回答。

“你不想看看那个墓室么？”

钟辰轩略微停顿了一下，但又再次迈开了步子。“不。”

伊齐德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为什么？”

“他不希望有人打扰。对于死去的人，我们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不是么？”钟辰轩回过头，望着伊齐德，“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胜于对自己血统的自豪，是么？”

伊齐德又笑了，这一笑却是发自内心的笑。“对。所以我快乐。”他作了个手势，指向小槿，然后指向法德耶，“而他们不快乐。”

钟辰轩没有再问，走了出去。他把手放在了程启思的肩头上。“走吧。”

程启思没有回答。钟辰轩轻轻地说：“这里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他们要去的地方，我们也找不到的。”

他的声音，像也是在烟雾里，有些朦朦胧胧的。“我现在好像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放着致命的眼镜蛇的篮子同时装着无花果。莎士比亚诠释了一回那个著名的埃及女王的悲剧结局，可是，也许他并不认为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之间存着爱情，或者说，即使有，也是无花果之爱，永远无法开花……就像小槿和罗景……她拥抱罗景的时候，让我想到……”

程启思问：“什么？”

“Apparition。莫罗的《The Apparition》。”钟辰轩过了很久才说，“莎乐美看着还在滴血的约翰的头颅，她的眼神向上，在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好像并没有拥有之后的快乐。但是也绝对没有悔恨。莎乐美是绝不会后悔的。”

程启思对着钟辰轩看了片刻。“辰轩，你知道吗？你并不懂爱。”他也不等钟辰轩回答，又说，“因为你永远就像是坐在舞台前面的那个人，你在看着别人在舞台上的表演，哪怕整个剧场只有你一个人。你在看戏，可戏里面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你。”

钟辰轩问：“那有什么不对吗？人难道不应该保持起码的客观么？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海誓山盟，不也在特洛伊的战争面前轻易地变得一钱不值么？”

程启思慢慢地侧过头。法德耶的竖琴的声音，自墓室里悠扬低婉地飘了出来。“所以，安瑶用死亡把爱情终结为永恒。你永远不会懂，是不是，辰轩？”

钟辰轩也侧过头，倾听那仿佛是从无数个世纪之前传过来的琴音，带着难以言说的神秘虚幻的韵味，一如从黄金的香炉里袅袅上升的烟雾。

“狄欧尼索斯和阿波罗，谁更受人崇拜？这没人能说清楚，但至少，博尔赫斯所崇拜的属于史诗的荷马，仍然在他的荒原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