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天方夜谭27

钟辰轩却转过了头，正视着罗景。“罗景，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时间飞抵成海市的吗？”

罗景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跟死人一样苍白，程启思从来没有看过他有这样的神情。“你……你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你跟启思一起来接我的吗？”

“我们去接你的时候，你也刚刚赶到机场。”钟辰轩静静地说，“我查过你的入境记录了，你是头一天到的。”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震得程启思半天回不过神来。罗景神经质地跳了起来，高声地叫道：“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景，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钟辰轩缓缓地说，“我非常确定这一点，就跟我能够确定是你杀死了纪兴中一样。”

程启思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炸雷在自己头顶上不停地劈开，叫道：“你……你说什么？……”

罗景整个人都在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小槿的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霜似的，两眼直直地瞪视着前方，却没有说一个字。

“启思，罗景是杀死纪兴中的凶手。”钟辰轩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不认为他是想要谋杀纪兴中，也许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起了争执。于是，罗景推了纪兴中一把，或者是用力打了他一下，正好撞上了纪兴中的后脑，造成了他的死亡。”钟辰轩说，“但是罗景绝不是一个谋杀者，他非常害怕，根本无法面对这个结果。他转身逃走了，最后出现在了机场，告诉我们他是才下飞机的……”

他望着罗景：“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拙劣的不在场证明，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入境记录和航班情况就能知道。我一直都有点怀疑，因为你总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所以我才会让吴晴去调查。”

程启思反驳说：“纪兴中的死法我们都很清楚。他是被豹子撕咬而死的！”

钟辰轩转向了小槿。“小槿，你来解释吧。”

小槿的声音，冷漠而清脆。“解释什么？我说过了，是我杀的人，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追究？对真相的追求，就那么重要么？罗景毕竟是你的表弟！”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程启思说的。

“他是我的表弟，但是，我不能不知道真相。”程启思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们知道吗？在自然界，有很多东西是很奇妙的。一种蝴蝶，不管它们怎么遗传，它们身上的花纹，也注定了是那样的。这种定律，往往适用于很多动物。”小槿终于开口了，可她说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了。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包括一直抱着手臂靠着墙的伊齐德，都在听着她说下去。“大约十年前，有一只波斯豹，机缘巧合被送到了成海市的动物园。可是，这些年来，因为战火，也因为生态环境的被破坏，因为物竞天择……我们不管有多少原因，我们也必须得接受那个结论，那就是——波斯豹是越来越濒危的动物了，在世界上的数量越来越少了。”

听到这里，程启思又想起了罗景第一次来的时候所说的话。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又听着小槿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它的花纹能够给我们启示。因为它曾经是神兽。”小槿的声音，幽幽地浮在缥缈的香气里。“我去找了一些波斯豹的图片，很遗憾，没有一张图片符合我的要求。但我在那只被送往成海市的波斯豹身上，我看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所以，我决定亲自去把它找回来。我没有能力带走一只活生生的波斯豹，我只能……”

程启思有些发寒地说：“于是你剥下了它的皮！”

“我只剥下了它的几块有用的皮。”小槿的声音，冷得刺骨。“我也不可能带着一整张豹皮出境的。真是不可思议，传承几千年的血脉，依然能够跟数千年前一模一样。就像几千年的花，几千年后，仍然有着一模一样的色泽和脉络。是的，也有不一样的；但那是一种变种，如果血统不够纯正，它就可能有所变化。埃姆是一头最纯种的波斯豹。”

她瞟了面前几个男人一眼。“不用为埃姆难过。它是属于法德耶那一族的神兽，它应该为他们献出鲜血。”

钟辰轩摇头，说：“不，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你们这么想的。”他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买通了王望年和李怀云？”

“我原本只是想要把埃姆用麻醉剂弄昏过去，让我好好地拍照。这个动物园有个官方微博，常常发一些动物的照片，我就是通过埃姆的照片找到他们两个人的。我编了一套话，告诉他们我是从国外来的女记者，拍了照马上离开，会给他们一大笔报酬，他们相信了。我跟他们约好了时间，准备办完了马上就走。”小槿说，“但是……出现了我不能预料的情况。”

钟辰轩说：“你看到罗景误杀了你的父亲。”

小槿闭了一下眼睛。“虽然我这个父亲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甚至从小就鼓动着我对自己血统追寻的兴趣……那仍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那个姓王的保安按约定把门打开了，自己却溜掉了——这样的话，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他最多也只是‘忘了锁大门上的一道侧门’，用不着承担别的责任。我父亲从那道开着的门进来了……”

程启思问道：“你为什么要跟你父亲分开走？”

“我父亲以前总在这里生活过，他回来还是有顾虑的。他一定要跟我各走各的，说是这样风险小。”小槿说，“虽然我觉得毫无意义，不过，随他吧！凑巧的是，罗景跟我父亲却住在了同一家酒店。罗景应该认出了他就是自己母亲收藏的照片上的人，大概是非常奇怪，跟着他到了动物园。看到我父亲走向豹舍，罗景自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非常愤怒地指责我父亲，骂他为了宝藏丧心病狂，把女儿卷了进来，根本不像个父亲。我来迟了一步，听到罗景和我父亲吵架的声音，跑过去一看，我父亲已经……”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没有说话。小槿又说：“我了解罗景，他不是能够应付这种事的人。我身上不止带着麻醉剂，还有另一种有刺激神经中枢作用的……总之就是一种兴奋剂。我灵机一动，用它刺激埃姆，让它发狂一样对我父亲的尸体又抓又咬，这样伤口多了，就不会太让人留意他后脑的伤。李怀云那个饲养员，他虽然对我父亲的死感到害怕，但在我的威胁利诱下，仍然同意在那天晚上把麻醉剂放在了埃姆的食物里面，然后，他就可以消失了。他和王望年都是我杀的，一个推进了鱼池里，另一个……王望年抄近路跑过来找我，我赶在你们跟他撞见之前把他杀了。埃姆的内脏和杀人的砖块，也被我扔在了鱼池里，你们要去打捞的话，内脏不一定能找到——那些鱼或者会吃呢？杀人凶器它们啃不动，肯定是能找到的。”

她那无所谓的语气，让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有些不寒而栗。这时候，程启思也想明白了，王望年看到埃姆死了，一直说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他却没有说‘是谁杀的’！因为他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跟凶手有交易，所以他不敢说。小槿收买他，他也违了规，所以不敢贸然说出来，但却想找小槿问个究竟，却被小槿杀了。

动物园的黄副主任说过，王望年想买房，想要钱。他原本认为这不是一件大事，却发生了杀人事件，怎么会让他不害怕？

钟辰轩问道：“你为什么会跑到爬行动物馆去？”

“我记得有个金鱼池，想把埃姆的内脏丢到那里，就很难被人发现了。说不定，就被鱼给吃光啦。”小槿笑了起来，“可是天太黑了，我又不太熟路，绕来绕去的！哎呀，那袋子实在是不够结实，那血浸透了，就滴下来了……”

程启思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血都在往上涌，大声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把埃姆的内脏剖出来？那不是多此一举么？！”

“为了更像古老的仪式啊。”小槿笑着说，“埃姆作为波斯的神兽，这就是它最完美的结局。”

她看着罗景，问道：“你说，罗景，我说得对不对？”

罗景发着抖，看着小槿，却说不出话来。小槿微微扬起了下巴，冷冷地说：“我是一心想帮你的，哪怕你误杀的是我父亲。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你……我想去找你，却看到你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你们在酒店的花园里面散步，看起来，那么亲密……”

她的脸上露出的那缕笑容，看得程启思寒毛都快竖了起来。“无花果下眼镜蛇毒牙的滋味，不知道她感觉如何？”

罗景再也站不住，脚一软滑倒在了地上，双手捂住了脸。“我……我早知道是你……我看到你了，小槿……小槿……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杀死雨琳？为什么？……”

小槿冷冷地说：“因为我恨她。你爱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

钟辰轩几乎是怜悯地看着罗景。“你还不明白？你曾经说过，你爱上的小槿，只是一个海市蜃楼一样的幻景，她根本不存在，更不要说爱你了。可是，你错了。小槿是爱着你的，一直爱着你，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她知道了，你在流沙之前说的那些话，石头人都会被感动的。她残忍，她冷血，可她爱你！”

小槿微微侧过头，看着罗景。她笑了，笑得居然有股很天真很纯净的味道。“没错，我爱你。你却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她？”

程启思看着罗景发红的眼睛，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声说：“他不喜欢石雨琳，他喜欢的是你！这一点，你难道不清楚？”

小槿站了起来，那袭黑色的斗篷从她肩头上滑了下来。她身上裹着一袭火一样的长裙，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燃着火。“我看到她看你的眼神了。如果我不在了，你也可能会喜欢上她的，不是吗？所以我杀了她，不可以么？马萨格泰族的女人，眼里只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抢夺我的东西的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她的声音尖利而响亮，听得程启思浑身一个寒战。程启思瞪着她，说，“你的父亲……你难道就不为他难过吗？他死了，你还那样对他的遗体？你……连普通的人性都没有么？”

“我的父亲？他之所以娶我妈妈，完全是因为她是马萨格泰族的后代，是他寻宝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小槿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妈妈，虽然她把什么都给了他！他的心，还留在那个十八岁的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身上。他的思想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他以为时间会因为他的希望而停止么？他爱的人还会是昨天的样子么？唯一不会变的，恐怕就是埋在地下的宝藏，他还是期待那些死物更实际些！”

钟辰轩却有点玩味地盯着她，说：“可是，我还是有件事不明白。”他又叹了一口气，“需要我说是什么事吗？”

这时候，法德耶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小槿听到了，脸上有些犹豫的神情。这个时候，只听见伊齐德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了起来。“不用猜了，是我做的。”

钟辰轩脸上却没有惊讶的神色。伊齐德望着他，问：“你早已经知道了？”

“我原本没有往那方面想。”钟辰轩说，“可是，在我查入境记录的时候，我竟然发现了你的名字。你在见了我们之后，只字不提，更让我感到奇怪了。想来想去，你一定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

伊齐德笑了。他的眼睛像鹰，而他的笑容像狼。“你说我是谁？”

“如果说法德耶是祭司一族，小槿拥有马萨格泰女王的血统，那么你可能就有居鲁士皇族的血统。”钟辰轩淡淡地说，“所以，你对法德耶的做法并不赞成，而你对小槿恨之入骨。小槿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谁，但法德耶一直知道。你也拥有你自己的族人……只是你隐藏得更深而已。想到这一点，我终于想通了以前一直想不通的几件事。帕罕是谁杀的？当然是你。所以他死的时候，脸色才会那么惊骇，那么恐惧。你憎恨背叛者，虽然你也对法德耶一族那么执着的做法并不认可。你跟居鲁士的想法差不多——人死了，就化尘化土吧，那么多的讲究作什么？奈吉为什么死在那里？当然也是你做的。那半截金链，就是你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

伊齐德笑着说：“我既不喜欢法德耶，也不喜欢Iris。法德耶做的事，我们并不赞成。人都死了，那么执着做什么呢？至于Iris，她原本就是我们永远的仇人。”

钟辰轩说：“是你帮小槿把纪兴中的尸体放进圈舍里的。当埃姆终于停下了撕咬，疲倦地躺回到圈舍角落，这时候，也已经快天亮了，陆陆续续地有些老人进来了。你故意在石块上走动，发出声响，引得有老人往你这里看。其实，从那个角度，是看不到有人‘进去’的，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了。你在那里做出了开门的姿势，有意让人看到。还有，圈舍里的玻璃非常厚，能够传出来的声音是很微弱的，那些老人都年纪大了，耳朵也背，居然还能听到清清楚楚的呼救声，这本身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是在圈舍外发出的声音，有意诱使他们‘看到’。”

伊齐德白了罗景一眼。“但这个傻瓜给自己造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愚蠢了。这分明是给自己找麻烦，让你们不怀疑都会怀疑！好歹有点交情，他又不是存心要杀人的，我当然只得帮他！”

钟辰轩静静地说：“从埃姆的‘撕咬’结束，到老人们‘看见’，最多只有五到十分钟的时间差。否则，血液的凝结程度会有变化的。你跟小槿真是好搭档啊，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我不理解的是，你以前不是很恨她么？恨得希望她死在流沙里？你们最后——你们三方居然又联手了，这是为什么？”

伊齐德耸了耸肩，笑了。“因为我们三方最后达成了共识。大家继续相互憎恨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各偿所愿。我恨过Iris，她毕竟是杀了我祖先的人。所以，看着她消失在流沙里，我很解气。气消了后，我愿意帮她，其实我也想看看那里是什么样……那个放着居鲁士躯体的地方……那毕竟是我的祖先，是不是？”他仰起头，说，“我的前几辈人跟沙漠盗贼也没什么两样，他们想找法德耶一族拿回黄金之眼，可法德耶他们却不愿意。最终，那黄金之眼却落到了外人的手里，也算是对我们相争的一个报应。到了我这一代，我看开了，所以，我只想看看最后的结果。”

钟辰轩说：“你带着波斯豹的启示回来了。而小槿在杀了石雨琳之后，也回来了。你是不是有一份伪造的护照？”他问小槿，“否则，你以你Iris的身份出境，我们马上会知道的，可你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伊齐德不以为然地说：“伪造的护照，在这边真是太容易了！”

“……你东西到手了，大可以一走了之，我们是拿你没办法的。”程启思盯着小槿，慢慢地说，“为什么非得要杀那两个人灭口？”

“因为……”小槿笑了起来，她笑得十分明艳，她身上明明没有血，看在程启思眼里，始终觉得她身上仿佛有鲜血和火焰在一起燃烧。“因为我是托米丽丝的后代啊。渴饮鲜血……你们不明白么？”

罗景浑身一直在不停地发抖，这时，他对着小槿，颤抖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为什么要杀雨琳？你要杀，来杀我啊，你为什么要杀她？你为什么要杀她？”

小槿姣好的脸庞，忽然起了一阵狞恶的痉挛。“你就那么重视她？”

罗景怔住了。“我？那只是为了应付我母亲啊……我重视她？小槿，小槿，你为什么会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