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天方夜谭26

三天后，程启思和钟辰轩飞往了伊朗。跟他们一起的，还有罗景。他醒过来后，却一直脸色苍白，恍恍惚惚，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

程如馨眼看着石雨琳死在面前，吓得不轻，也进医院了，躺在病床上千叮咛万嘱咐程启思一定要照顾好罗景。程启思松了口气，满口答应，不然程如馨是非得要缠着一同去伊朗不可。

一路上，罗景几乎都没有说话，也不睡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钟辰轩也一直在闭目养神，程启思找不到人搭讪，只得在那里发呆。

来接他们的是伊齐德，那个长得相当英俊还带点杀气的男人。程启思一直觉得他与其当警察还不如去拍电影。

伊齐德跟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见到程启思就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你们怎么又来了？”看到一脸苍白的罗景，伊齐德明显地呆了一下，说，“你这是怎么了？你走的时候，我看你气色还不错，这才回去几天，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罗景勉强地苦笑了一下。他这一笑，还真不如不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钟辰轩问：“你开车来了么？”

“开了。”伊齐德回答，“你们来之前跟我说，想去波斯波利斯？为什么？”

程启思迟疑了一下。那是钟辰轩交代的话，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包括来这里的原因，他都不知道，只是钟辰轩坚持要来。

钟辰轩抢在他面前回答了。“因为我们想见法德耶。”

伊齐德皱着眉，他的眉毛本来就又黑又粗，这一皱更是浓浓地聚在了一起。“可是，你想见他，未必他就会出现。”

“他会出现的。”钟辰轩含着笑说，“他一定会出现，相信我。”

到波斯波利斯的路很长。程启思把头转向车窗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灰黄的荒原。

他们下飞机的时候，是清晨。而一路开到这里，已经从红日高升变成了暮色低迷。

“这里真美。”钟辰轩喃喃地说。“荒凉而苍茫的美，好像从远古到现在都没有变过一样。”

罗景一直在发呆，就像个石头人。听到这句话，他微微地动了一下。“对，这里有着悠长而古老的文明。看起来是被遗忘了在时间里面，其实……或许……还存在着……”

钟辰轩说：“存在于集体无意识？”

“……也许。”罗景有点恍惚地说，“否则，有些问题，我们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

伊齐德一边开车，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只可惜他的中文毫无进展，半个字也听不懂，只能用本地话在那里嘟囔。程启思虽然也听不懂，但想来也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到了。”

伊齐德把车停下了，远远地望着对面那座石头的高大的建筑物。钟辰轩也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前方。自从来了这里一次之后，这座居鲁士的石头陵墓，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一再地想过，为什么他会不断地梦见这里？也许，一方面源自于伊朗的未解之谜，一方面也是这座孤零零的石头陵墓几乎有种“永恒”的感觉，留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

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镶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风呼呼地吹过荒原，这样的景致是荒凉而美丽的，让人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走，我们进去。”钟辰轩说，一边想去扶罗景。罗景却神经质地将他的手一摔，说：“不，我不进去。”

程启思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罗景忽然像是如梦初醒一样，跳了起来，一撞却撞到了车顶，他也像是不觉得痛似的。“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我不想再到这里来！我不想来！回去！都回去！我们都回去！”

他喊完这番话，又摇晃着坐在驾驶座的伊齐德，用伊朗的语言高声叫道：“回去！回去！回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伊齐德跟罗景交情看起来不错，虽然伊齐德脾气暴躁，罗景这么一阵乱摇乱晃，他居然也没有生气，吃惊地望着罗景看。“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钟辰轩冷眼地看着，也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开了车门，便下去了。程启思也只得跟着他下去了，问：“怎么办？”

“让伊齐德去对付罗景吧。”钟辰轩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程启思对他的态度有些不解，但也并没有多说。因为这时候，他也看到了在墓室里，隐隐地有着光亮。按理说，这个时辰，墓室里应该是一片黑暗才对。程启思的心也一下子提了下来，竟不由自主地把脚步给放轻了。

不管他再怎么放轻脚步，走在墓室的石板上，仍然有着清脆的声响。他一进墓室，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这种香味唤起了他某种朦朦胧胧的记忆。那是一种神秘而缥缈、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香气，他曾经也在这块土地上嗅到过。

这个墓室太小了，一走进去，就一览无遗了。也许是因为已经闻到了那股香气，程启思对于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觉得惊奇。

他记得这座灰色石块砌成的墓室里，是空空如也的。但是这时候，墓室里却多了一些东西。四盏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的烛台，金色的，镶着葡萄那么大的绿莹莹的宝石，放在墓室的四个角落。一个黄金的香炉，雕成一个不知名的怪兽的形状，从那怪兽的嘴里，慢慢地吐出一缕缕烟雾。

一个穿黑衣的人坐在一个绣着金色莲花的黑色软垫上。乌黑的卷曲的头发，柔软地散落在肩头上。墓室里没有月光，而他的肌肤的颜色就像是月光一样皎洁。那双眼睛，一只是金色一只是黑色的眼睛，就像是白昼和黑夜交缠，随着他眼珠的转动而不断地闪耀。

他的身旁坐着四个人，有的拿着古老而美丽的乐器，有的捧着盛着酒的金杯。每个人都裹着黑色的斗篷，连头带脸都一同裹住了，只能从袅娜的身形上看得出是年轻的女人。

罗景跟伊齐德在墓门口的争执声，打破了这幻梦一般的境界。虽然程启思和钟辰轩都听不懂他们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很显然是罗景不愿意进来，而伊齐德却在劝着他进来。终于，伊齐德似乎是不耐烦了，一把拽住罗景就拖进来了。

罗景一看到法德耶，就怔在那里。法德耶抬起头，微微一笑，轻轻地说：“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钟辰轩低声地说：“罗景，他说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翻译给我们听。”

罗景说：“他说他知道我们会来的。”

钟辰轩的眼神，游移在法德耶和罗景之间。“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么？”

罗景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法德耶脸上淡淡的笑容，更深了，嘴唇也弯成了一个新月一样的弧度。“是的，我得到了。我们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程启思已经注意到了放在法德耶身前的一个黄金的盒子。那个盒子一定是用一整块纯金雕成的，又厚又重，上面雕满了奇形怪状的花纹。罗景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个盒子上，他的脸色，突然地变了。

“你得到了？！”

法德耶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他的话。钟辰轩却转向了程启思，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在动物园里发生的那一系列案件是谁干的？”

程启思勉强地笑着说：“想，不过在这里说那些，感觉似乎太遥远了。”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在墓室的地上坐下了。程启思看他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也跟着坐了下来。伊齐德手臂环抱在胸前，靠在石墙上，一双眼睛鹰一般警惕地扫视着墓室里的每一个人。只有罗景还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地待在那里。

“其实，很多事的发生，都并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结束。”钟辰轩缓缓地说。他的声音，在石室里回响，让他的声音跟平时听起来也很不相同。“发生在动物园里的那一系列凶杀案，都是如此。我们从程如馨那里，知道了纪兴中的存在，这对于我们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否则，我们很难查出他的身份。”

程启思说：“纪兴中为什么要回国？为什么会出现在动物园？”

钟辰轩抬起眼睛，他的眼神相当的古怪。“为什么？当然是跟他的女儿一起，为了那巨大的宝藏。同时，他确实也想念着程如馨。”

程启思张大了嘴，罗景也瞪大了眼睛。钟辰轩说：“这一点也不稀奇。纪兴中就是小槿的父亲，他从小槿那里知道了罗景的存在。小槿一定有罗景的详细资料，于是，纪兴中知道了程如馨的下落。一个男人，已到中年，走过了大半辈子，他的激情、热情都早已被磨得消失殆尽了，但这份非常纯洁的初恋，却是一直保持在他心底。所以，程如馨接到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他也许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那是种非常单纯的想念，非常热切的期望……一潭死水，突然地被搅动了。”

程启思茫然地望着钟辰轩。“那又是谁杀了纪兴中？”

钟辰轩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这个凶手在动物园见到了纪兴中。埃姆不会袭击人，这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可是，法医那边已经证实了，埃姆体内有残余的兴奋剂，它因此才会攻击纪兴中。我们确实知道他头部受过重创，但他面目全非，后脑的皮都被扯了下来，而且他的头部和身体别的部位都有大量撞击造成的伤口，这大大地干扰了验尸的准确性。”

他的声音更低沉。“还有，埃姆是在被麻醉后才被杀死的。谁能喂埃姆吃了掺了药的食物？只有埃姆的饲养员，李怀云。谁能打开动物园的大门，让纪兴中进去？当然就是保安王望年。所以，他们都死了，被杀死了。他们不得不死，因为他们是帮凶，帮凶知道凶手是谁，所以帮凶不能活下来。”

程启思大声地问：“谁是凶手？究竟谁是凶手？小槿吗？”

钟辰轩突然笑了。他这一笑，笑得很神秘。他做了一个手势，一个类似地“请”的手势。

“我看，就请她自己来说明吧。”

程启思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坐在法德耶右侧的一个黑衣的女人，将自己的斗篷扯了下来，露出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睛，绿莹莹的眼睛，像一只猫，也像是最美丽最神秘的绿宝石，让她的整张脸都在发光。

小槿。

程启思跳了起来。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的没死？你没有死在流沙里？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小槿面对他的一连串问题，慢慢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像风里响动的铃铛。她开始说话，她的声音也是程启思记忆里的声音，清亮而悦耳。“我是人，我当然是人。我从来都没有死，既没有死在流沙里，也没有死在豹子的利爪下。这么回答，你满意了么？”

程启思想，难怪她家里人——她的父亲没有去找她，因为她本来就没有死。“你……是你杀死你的父亲的？”

小槿的眼神变了一变。她微微地仰起了小巧的下巴，脸上有股倨傲的神色。“如果你愿意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钟辰轩望着她，缓缓地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流沙里逃离的。”

“我以为我会死。”小槿平淡地说，“可是，我没有死。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湖泊里面，而且已经离我陷进去的地方很远了。我那时候想起来，在沙漠里流传着一个传说，那就是流沙是会移动的，而流沙下面的空间往往是水。也许是在它的移动过程中，我幸运地被挤压出去了。”

“是的，流沙下面本来就是水，而流沙本来也是流动的。”钟辰轩说，“可是，你未免太幸运了，一千个人里面未必会有一个。”

小槿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她穿着伊朗本地的服装，戴着镶红宝石的额饰，肤色晒得黝黑，很有点本地女孩的味道，亮丽逼人。“也许是因为我是马萨格泰族的后代，我属于沙漠，沙漠也不会吞噬我。”

程启思怒吼道：“你杀了你的父亲，你的神也不会会保佑你的！”

小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回去了，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漠骄傲的神情。“这不干你们的事。你们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这里的一切，都与你们无干。那一切都属于这片古老的土地，你们完全是局外人！我跟法德耶所做的交易，那是我们的事，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程启思不自觉地瞟向了法德耶摩挲着的那个黄金的盒子。法德耶的动作很温柔，似乎是在抚摸着情人的头发。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钟辰轩说：“这么几千年，你们一直保存着居鲁士的头颅。”

小槿扬起了脸，她的脸上有种冷艳的美。“当然，那是我们这一族最大的荣耀。不过，正如你们所说，时代也变了，我们也不必再执着。现在不是都说要和平么？好吧，我也可以跟法德耶和平共处，他要居鲁士的头颅，让那个皇帝的身体完整。而我，我想要居鲁士留下来的宝藏。”

程启思问道：“你得到了？”

小槿的眼睛里，一瞬间迸出了火花，但火花突然间又消逝了。“没错，我得到了。说实话，那不是一个普通人想象中的地方，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它确实是一座宝库。”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怪异，让程启思和钟辰轩一时都来不及消化。法德耶说了一句话，但两个人都听不懂。罗景却显然是懂了，因为他的脸上突然地出现了奇怪的表情。

“人都是我杀的，你们满意了么？”小槿说，“你们拿我没有办法的。我满足了你们的好奇心，你们也可以回去了吧？”

“不满意。”钟辰轩说，“你想要宝藏可以理解，可石雨琳与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要杀她？眼镜蛇是你在后台偷放进她的篮子里面的，对吧？”

“……”小槿仍然保持着沉默。法德耶从身边一个披黑斗篷的女人手里，接过了一把竖琴，轻轻地弹拨了起来。他弹的是一支优雅而古老的曲子，与四角里一人高的金烛台，那有那烟雾袅袅的黄金香炉，相配得如此美妙。

程启思看了看罗景。他觉得奇怪，按理说，罗景看到小槿，早应该扑上前去了，可是罗景却一直站在那里，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小槿，却一点都没有过度的反应。程启思只能想，那一下摔得罗景都有些糊涂了，至今还没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