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天方夜谭22

纪兴中也看到外面沙尘弥漫，倒像是有不少人冲了过来一样，隐隐还听得见沙尘里有人呼喝的声音。纪兴中因为选修的是伊朗语，对这个国家的历史也有些了解，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些相关的记载。

即使是在二十世纪，在某些沙漠的深处，仍然生存着沙漠盗贼。没有人比这些沙漠上的盗匪更熟悉那块黄沙漫漫的土地，就算是军队想剿灭他们，也是力不从心。那些沙漠盗贼就像是风一样，他们残忍而冷酷，以掠夺为生存的方式。他们抢夺商旅的东西，而且也会顺带着把商人们也给杀了。在他们的手里，很少能够有活口留下。

如果说这些沙漠盗贼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那么就是他们的装备也更加现代化了。不再是明晃晃的弯刀，而是最先进的枪支。

纪兴中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程如馨懂的完全不在这一方面，她对这些几乎完全没有概念，也不会知道害怕。但纪兴中已经觉得害怕了，如果来的人真是那些传说中的沙漠盗贼，那么他跟程如馨是没有丝毫生机的。

外面暗黄的沙尘逐渐散开，纪兴中惊诧地发现窗外竟然是一队骑着骆驼的人。每个人都裹着头巾，把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在沙漠里并不奇怪，酷烈的阳光可以把人晒得蜕掉一层皮。程如馨见到这队人，发出了一声小小的低呼，吓坏了纪兴中，急忙一伸手按住了她的嘴。

已经太迟了。当中一个骑在骆驼上的人，一双眼睛像刀锋一样锐利地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纪兴中立即将头缩了回来，不敢再看，一颗心怦怦乱跳。

风声很大，吹得驼铃叮叮当当作响。纪兴中听到有人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心也差不多沉到谷底了。他早已留意到，这些人身边不仅佩了刀，还带了枪，而他跟程如馨，都是手无寸铁的。

“你们是谁？”

那个声音很美，微微地有些低哑，很奇特，像是某些神话里的乐器奏出来的调子。他说的是当地的土话，纪兴中听得懂。

“我们……我们是……”他一急，中国话就冒了出来，想了想才转换成了当地语言。“我们是到这里来玩的……我们只是无意……来到……”

“抬起头来。”那人的声音提高了些。其实不用他说，程如馨早已忍不住了，她根本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也并不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她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浑身上下都裹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面前。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黑而深，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在闪耀。

程如馨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呆呆地转不开视线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黑衣人问她。程如馨茫然地望了望纪兴中，纪兴中觉得他的语气里并没有敌意，于是就把他的话向程如馨翻译了一遍。程如馨喃喃地说：“你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那人的眼睛闪了一闪，他似乎在笑。程如馨的视线这时停留在了黑衣人胸前戴着的一个奇特的饰物上，那是一个黄金的大坠子，用一条金链挂在他脖子上。鸟头人身的黄金饰物，精细而古拙，上面镶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那宝石就像是海水一样，蓝得足以把人心都给吸进去。

“你喜欢它？”裹着黑斗篷的人问，他的手抚在胸前的那个鸟头人身的黄金饰物上。他的手是琥珀色的，修长而美丽。

程如馨怔怔地点了点头。那个人用力一扯，把那个黄金饰物从颈间的金链上扯了下来，然后掰下了那颗蓝宝石。他把黄金饰物递给了程如馨，把蓝宝石递给了纪兴中。

“拿着它们。保存好，永远不要扔掉。有朝一日，我会找你们拿回来的。”

程如馨呆呆地接了过来，纪兴中拿着那颗蓝宝石，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我不能接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并不是送给你们，只是暂时寄放在你们这里。我会拿回来的，也许一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久。请你们保管好它们，它们具有无比神圣的意义。”

那人把手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外面有匹骆驼，你们骑上它，一直往西走，就可以回去了。记住，不要回头。忘了你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全部忘记。明白了么？”

“不……不明白。”纪兴中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走进了天方夜谭里，他的脑子里就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光陆迷离的奇怪世界里。“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黑衣人的眼睛又突然地闪烁了一下。他侧过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声音。“你不需要明白这些。你们只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就是了。立刻离开这里！”

从外面进来了两个同样披着黑斗篷、把脸都藏了起来的人，他们把程如馨和纪兴中拉了起来，推上了一匹骆驼。这时候，纪兴中听到远处除了风声，还有些别的声音，像是大队的骆驼以相当快的速度冲了过来。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个黑衣人为什么要催促他们离开了。

纪兴中握紧了手里的蓝宝石，一只手揽紧了坐在身前的程如馨。骆驼直直地向正西方走去，夕阳的金红的光芒洒在广大无垠的黄沙上，让纪兴中几乎睁不开眼睛。

程启思把车停在了路边，怔怔地听着程如馨的讲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黄金之眼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到程如馨手中的。程如馨把它当作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在对他讲述，可是程启思却知道，她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堂姑妈……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一直跟我们说是在一个小贩那里买到的呀。”

程如馨的脸上，也蒙上了那种奇异而迷茫的神情。“因为那个穿黑衣的人告诉我们，要我们忘掉这一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我遵守约定了。所以，我看到你们两个偷那个东西去卖，我很生气。好在没让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得逞……”

程启思突然觉得惭愧。程如馨不知道的是，虽然黄金之眼还在，但却已经丧失了它原本的作用了——就因为他们小时候的恶作剧。程如馨慢慢地说：“我等了很多年，等到罗景都长大成人了，我依然没有等到他回来拿。这时候，罗景却去伊朗了，我想，也许这就是命，注定了的命。他提出要带上那东西，我同意了。我没有跟罗景说，我本来就是想让他带着的，或者会找到它原来的主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程启思手心都出了汗，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之感从心底涌了上来。那是一种对命运的不可知的恐惧。他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恐惧，但从来没有如今这么强烈过。罗景学了考古专业，来到了伊朗；而他的母亲，则是被托付了黄金之眼的人。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圆圈，或者是一条螺旋状的衔尾蛇，无论如何总是要走回原点的。

如果罗景不是考古学家呢？如果他迷恋的不是古波斯文明呢？那么这黄金之眼，就将永远放在程如馨的首饰盒里，不见天日么？

如果这样，小槿是不是就不会存在了？

程启思越想，越觉得脑子发昏。他问程如馨：“那个叫纪兴中的人呢？他到哪里去了？你知道那颗蓝宝石的下落么？”

“不知道。”程如馨答得很快，“他不是我们的人，只是临时请来的一位翻译。那时候，你知道，不像现在通讯方便，我们留了地址，还互相写了几封信。可是，后来他就不回我的信了。我给他一连写了好几封，都没有收到回音。我觉得很奇怪……”她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少女般的红晕，看得程启思直冒冷汗。“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的……”

这句话如果是十八岁的程如馨说出来的，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以她现在的年纪，还一脸这样的少女娇态，就让程启思看着有点吃不消了。“那他把那颗蓝宝石收好了么？”

“我们在信里也提到了那颗蓝宝石。”程如馨说，“他说他在研究一些相关的资料，已经有些眉目了。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回信，可是他之后再也没有回过信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程启思双手握着方向盘，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过了半天，他才重新发动了车子，说：“我们还是先去见罗景吧。”

这一句话，才把程如馨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方才怀旧的幽怨情绪顿时荡然无存。只听她“啊”的一声发出了一声锐利之极的尖叫，“对啊！罗景，罗景！我一说起来，就把他也给忘了！启思，开车啊！赶快开车啊！我要去看我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啊！”

程启思苦笑一声。他这位堂姑妈总算是恢复了“正常状态”，看来母爱果然是压倒一切的。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不管程如馨见到罗景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他都能够“泰然处之”。但程启思做梦都没想到，罗景并不是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居然有个年轻女孩子在陪着他。

那女孩子很漂亮，笑起来又是温柔又是腼腆，一见到程启思和程如馨就赶忙站起来问好。程如馨简直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把罗景都丢到一边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一直问到了祖宗十八代。

“哎哟哟！雨琳啊！总算是见到你了！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啊！”

程启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罗景拖到了阳台上。“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钻出了个女朋友？”

“哪里是什么女朋友！”罗景的表情已经苦得不能再苦了，“是我大学同学，石雨琳，以前在国外一起跟过项目的。我真的被我妈逼疯了，雨琳这老同学，是来帮我当挡箭牌的！知道我回来，雨琳就来看我，没想到……没想到我妈也跑回来了！”

程启思回想着石雨琳刚才看罗景的神情，慢吞吞地说：“真的么？只是帮你这个老同学的忙？我倒觉得她对你……”

“启思。”罗景打断了他，两眼直盯着他，“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你明白吗？”

程启思回视罗景，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回答。

“喂，罗景，你也别一直在屋子里憋着啊！小雨，你陪他下去，散散步，这酒店的花园挺漂亮的。”程如馨又扯开嗓门嚷了起来，“小雨，你扶着他点儿，我看罗景这病得不轻啊，你就帮我好好照顾他，啊？”

罗景刚说了半句：“我还是不下去了……”被程如馨两眼一瞪，后半句话也再不敢说出口了，程启思在旁边更不敢帮腔。石雨琳笑盈盈地站了起来，说道：“去散散步也好，今天天气不错。”

她又朝程启思看了看，抿嘴一笑，说：“我见过你的照片。”

程启思说：“我跟罗景一起照的吗？”话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肯定是错了，他跟罗景只有小时候在一起的照片。他正在狐疑，石雨琳又是一笑，说：“不，不是。是你跟曲琬一起照的。你不会不记得曲琬了吧？”

“曲琬啊，她在埃及吧？咱们这些老同学，都散到世界各地了，见个面不容易哪。”罗景插了一句，又朝程启思看了一眼，“听说你跟曲琬交往过，怎么……”

“你们快下去散步吧！”程启思把罗景推到了门边，石雨琳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又对着程如馨说了一声，“堂姑妈，我就先跟罗景下去了。”

程如馨本来已经竖起了耳朵准备对刚才提到的“曲琬”刨根问底一番，听石雨琳这么一说，问也不问了，忙说：“快去！快去！天气这么好，你们多逛一会，啊！来来来，罗景，把外套拿上，拿上！”

趁她站在阳台上，带着一脸慈母的微笑俯视着在花园散步的罗景和石雨琳，程启思赶紧溜了出去。要是被程如馨再拖住，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回了局里，看到一群人还顶着熊猫眼在做事，空气里飘着的都是浓浓的咖啡的味道，程启思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别太拼了，大家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

吴晴的小脸都有点泛青了，她用力搓着自己的脸，想搓出点血色来。“刚才，领导跑过来骂了一通，说这事影响很不好，叫我们赶快查！”

程启思左右看了看，没看到钟辰轩。“辰轩呢？”

“他去跟领导解释了。”吴晴说。

她话刚落音，钟辰轩就走了回来。本来一天一夜没睡，他脸色就很不好，这时候看起来更难看了。程启思赔着笑说：“怎么，连你都挨骂了？”

钟辰轩狠狠地说：“替你挨骂的！”

程启思继续赔笑。“还好是你，最多小小地说两句。如果是我，还不被骂得狗血淋头呢！辰轩，我知道你是好人……”

“我可没说我是好人！”钟辰轩恶狠狠地打断他，“你知道会被骂，就一溜烟地跑得没影了，让我帮你顶！程启思，你也太讲义气了点吧？”

程启思继续咧着嘴笑。“别气嘛，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钟辰轩自顾自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把门用力地摔了过来，险些把程启思的鼻子砸扁。“好消息？你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你别开玩笑了吧？我们现在还有好消息？我告诉你，程启思，我们不快点破案，谁都落不了好！”

“我知道。”程启思讨好地把一杯冰柠檬汁端到钟辰轩手边，“来，喝杯冰水，消消气。我刚才去接我堂姑妈，却听到了一桩想都想不到的事。你要不要听？”

钟辰轩瞪了他一眼，端起那杯冰柠檬汁喝了两口。“爱说不说！”

程启思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程如馨的那段奇妙的经历，还大大地加油添醋了一番，说得那一个天花乱坠，连自己都几乎觉得自己是在讲《天方夜谭》里面的故事了。钟辰轩端着杯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半天都没喝上一口。

“你……你说的是真的？你确定你不是在编故事？”

程启思干笑一声。“也许我有点夸大其词，但我绝对没有胡编乱造。我堂姑妈，我也不相信她会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她的想象力不在这一方面，毫不浪漫。”

“你确定？”钟辰轩有点怀疑地说，“你堂姑妈是不是看了什么电影啊，小说啊，才会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