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钟辰轩也愣了一下。“……这个,有可能。根据你所说的,罗景是个真正热衷于工作的考古学者,对他而已,一个公元前的金杯跟一个公元前的石块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我们是太偏狭了,听到宝藏就以为是一堆闪闪发光的财宝,才会被自己的思想给禁锢了吧。不过,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我们已经走到这里来了。不管藏在这背后的是谁,他总会现身,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巨大的崖壁。“真是不可思议,这里风沙很大,而这画的颜色居然还这么鲜明。”
程启思说:“一点剥落也没有,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他们两个人对话都是用中文,这时候伊齐德就只能瞪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了。程启思看到他的表情,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我们是在说,这画不像是什么几千年的古画。这里的风沙长年不断,怎么可能颜色还这么鲜亮呢。”
钟辰轩伸出手在壁画上去抠,程启思吓了一跳,问:“你干什么?”
“我想看看用的是什么东西画上去的。古代总不会有现在的颜料吧?再怎么也是有很大区别的。”钟辰轩把手指放到鼻子旁边闻了闻,“我对画也不太精通,不过,我看这就是一般的丙烯,还和了些白乳胶呢。一般画壁画,用这些东西足够了,也许再掺入一些别的颜料吧。呵呵,”他突然笑了起来,“几千年前难道还有丙烯?白乳胶?谁这么无聊?要在这么大一片山崖上画上这么一幅壁画,不是容易的事。加上又是在这种气候恶劣的地方,没点耐心跟恒心是不行的。”
伊齐德表示同意。“这壁画,大概要搭着梯子才能够上。在那上面画画,不是件轻松活儿。”
“要把这幅画画出来,得有相当专业的水准才行吧。”程启思又对着那画看了半天,忽然皱了皱眉,“祭坛里那股味道越来越浓了。难道真的是又把帕罕的……内脏加进去了作为燃料?……我说,我们难道就站在这里傻等?我连我们要等些什么都不知道。”
钟辰轩说:“你着什么急,就算是祭祀,也要等时辰啊。”他指了一下天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会是新月升起的时候。”
“为什么?”伊齐德跟程启思一起问。钟辰轩又笑,说:“说穿了也就不稀奇了,你们看那祭坛上的神明头上,不就雕着一弯新月。”
他朝地上看了看,坐了下来。“我们就按伊齐德的建议,等吧。”
在沙漠里过夜,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虽然这时候没有起风,但温度很低,三个人也都没有带御寒的东西,等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程启思不耐烦地在那里直跺脚。
伊齐德突然侧过了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程启思和钟辰轩也竖起耳朵听,除了风的声音,什么都没听到。
“真奇怪,我好像听到了音乐的声音。”
程启思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伊齐德笑着说:“我长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对于沙漠里的声音比起你们要敏感得多。”他又认真地听了一会,“声音好像是从……我们刚才出来的那条暗道里传来的。竖琴,手鼓,还有……笛子的声音……”
这时候,程启思和钟辰轩也听到了。确实是很轻柔的音乐声,缥缈而不可捉摸,带着浓郁的异国情调。那音乐声越来越近,最后来到了暗道出口。
这时候,一弯新月正嵌在深蓝的天空上,犹如一块玉石被钉在蓝色的丝绒上。月光明亮,映着那个小小的碧绿的湖泊,光芒耀眼。
程启思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暗道口。从那里究竟会出来什么?难道真的是在沙漠上延续了几千年的某个嗜血而骁勇善战的部落的后代,而且他们至今还守着古老而残忍的原始的风俗?
伊齐德的双眼这时候看起来真的像一双鹰的眼睛,乌黑,锐利而警觉,甚至带着一抹隐隐的残忍和嗜血。他的手放在腰间,钟辰轩瞟了一眼,伊齐德伸手去握的并不是枪,而是一把在沙漠上常见的弯刀——这是一把可以进入任何博物馆的收藏的弯刀。
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出现月光之下。那个人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从头一直盖到了脚,甚至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只能看出这个人身材修长而匀称,在走动的时候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
“看他的脚。”钟辰轩忽然说。程启思和伊齐德一起看了过去,果然,那人的一双脚是赤着的,轻轻地、温柔地踩在细细的黄沙上。肤色并不白皙,看得出来是黄种人的皮肤,是一种晶莹光洁的琥珀一般的颜色。在脚踝上,戴着一条金色的细细的脚链。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月光很明亮,程启思觉得他脚上那条金链跟自己找到的那条断掉的链子很像,也带着一串小小的金铃,发出轻微的悦耳的叮叮声。
这个穿黑衣的人身后,跟着四个同样被斗篷把全身上下都裹住的人,只是比他要矮一些,脚上也都戴着缀着铃铛的脚链。这四个人抬着一张软榻,是东方常见的那种华丽的锦缎织成的软榻,上面躺着一个人。
程启思失声叫了出来:“罗景!”
罗景明显是昏迷着的,对于他的叫声完全没有反应。但程启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罗景看来还是活着的。寻寻觅觅了这么大一圈,还好看到的不是个死人。
钟辰轩轻声说:“别说话,不等到必要的时候不要动手。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伊齐德却说:“这些人完全把我们当成死人一样,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们在这里。难道这群人都是瞎子吗?”
确实,这群人都完全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程启思也压低了声音:“看来,这里确实聚集着一些保留着古老的习俗的人。他们难道仅仅是为了祭祀的需要而杀人?”
伊齐德说:“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不过……在这里杀人还可以理解,水晶博物馆离这里不算近,为什么偏偏要选中那里?而且还是一位很有声望的老馆长?”
钟辰轩轻轻笑了一下。“想想图坦卡门的诅咒,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程启思怔了怔。“你是说,两个死者都接触过跟……”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就是接触过跟这群人相关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被杀死,内脏被取出?老馆长也许是发现了什么,在陵墓里的死者肯定是跟罗景一起的。而罗景本人……”他又望了一眼躺在软榻上的罗景,月光下看得到罗景的面色相当红润,唇边甚至带着一抹笑意,仿佛是在做着什么好梦。程启思禁不住咕哝了一句:“这家伙,处境这么危险,还睡得这么香,了不起。”
伊齐德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是,我看不像。他肯定是喝下了什么,或者闻到了什么,才会这样的。在古代的皇宫里——还有神庙里,常常都会有一些奇妙的香料或者是药物,能够让人熟睡,还能让人梦到美好的东西。”
钟辰轩微笑地说:“好像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传说里面,都会有这样的东西。神话的飘移,有时候能够越过大海。”
四个披着斗篷的人把软榻放在了祭坛的一侧。为首那个身材修长的黑衣人宽大的衣袖里,露出了一把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
这时候,他的手就从宽宽的黑色衣袖里露了出来。程启思一直觉得小槿的形容太过头了,现在才知道小槿的描述绝对还是不够的。那只手确实非常美,肌肤莹润光洁,手掌饱满而形状优美,只是握着那样一柄冷冰冰的匕首,让人觉得相当诡异。
伊齐德撞了他一下。“别傻看了,你表弟马上就要被人把喉咙割开放血了。”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正在考虑怎么办。”
伊齐德的另一只手也放到了腰后。“开枪,还是冲上去?”
程启思还没来得及回答,钟辰轩突然说:“我们再看看,兴许他并不是想杀你表弟呢。”
“你在开玩笑吧,这刀都拿出来了,不是要杀他还是要干什么?好玩啊?”程启思扯开嗓门嚷了起来,反正那几个人把他们当成透明,大点声小点声应该也不在乎吧。
罗景猛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他这个动作完全没有预兆,又急又快,把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四处茫然地游移着。他的目光在程启思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终于如梦初醒地大叫了一声:“启思?!”
程启思的一颗心,这时候才落到了实处,也不管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了,三步两步地冲了上去,把他从软榻上扶了起来。“你没事吧?刚才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你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诈尸了呢!”
罗景扶着他的手臂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我……”他才说了一个字,突然看到了身旁的黑衣人,又啊了一声。“已经到时候了?……”
程启思转过头,虽然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但那黑衣人的面目还是被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完全看不清他的面目。“罗景,这个人究竟是谁?”
罗景注视着黑衣人,缓缓地说:“他是马萨格泰族的祭司。”
黑衣人并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站在祭坛前。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黄沙地上,安静而神秘。
罗景反而觉得吃惊,他本以为程启思会大吃一惊。“怎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程启思回头对钟辰轩说:“还真让你给说中了。”
钟辰轩微微一笑,并没答话。程启思问罗景:“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罗景又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那个黑衣人还是没有动静,站在祭坛之前,像是一尊被月光照着的黑色大理石的雕像。“那还得从我在博物馆的时候说起了。”
“有一天,我正准备关上博物馆的门,突然看到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形迹很是可疑。我就出去想叫他走,你们知道,博物馆里文物太多,我不敢掉以轻心。可那个人却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我,问我要不要。”
“我打开一看,就吓了一跳。那是一个金酒壶,壶嘴上镶着一圈绿宝石。这分明是件非常古老的文物,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手里?于是我朝那个人打量了几眼,他是个本地人,看起来很普通,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就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就让他开个价。这件文物非常珍贵,只要是对这些有点研究的人,都决不会放过的。至于它的来路……我也非常想知道。”
“那人说了个价格,那价格却是低得惊人,我当即同意了,让他留在那里,进去拿钱。我出来把钱给了他,他也爽快地把金酒壶给了我,他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这东西他是在某个地方找到了,那里有很多很多更漂亮的文物,问我想不想去看看?”
“看这金壶的工艺,很像居鲁士大帝时代的东西。我就问那人,那个地方在哪里?他告诉我,就在设拉子附近。我一惊,忙问他,难道是在居鲁士的陵墓里?虽然我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能,居鲁士的陵墓里如果还有一个隐藏的秘密墓室,那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那人告诉我,不是的,不过离居鲁士的陵墓也不远,就在那附近。他说了那小镇的名字,我也知道那里。我那时候的兴奋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小镇离博物馆有一天的车程,而且如果要进古代的陵墓,也得做些准备。我就又给了那人一些钱,让他过一天再来找我,带我进去。”
程启思问:“你去了?”
罗景点了点头。“遇上这种事,任何干这一行的人,都不可能不动心的。”
他准备好了行装,又去跟老馆长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那人要第二天才会来,罗景于是去了放古籍的地方,找出了一堆有关居鲁士的古书。虽然他对居鲁士的资料早已烂熟于心——由于年代久远,他的资料也确实少得可怜——但再熟悉一下总是有好处的。他一边看,一边随手做些笔记,也乱七八糟地扔在了桌子上。但凡看到有用的地方,就在里面夹上一片叶子做标签。有些书厚得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要找到一本书里面的一行字,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夜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罗景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完全放亮了。他吃了一惊,急忙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提起行李就往外走。时间还早,他不想去吵醒馆长,反正很快也会回来的。
那个人果然如约在那里等他。罗景已经准备好了一辆车,加满了油。他从那个人口中得知他叫奈吉,是那座小镇上的居民。罗景想问他是怎么发现那金酒壶的,奈吉却含含糊糊地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罗景本来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就不再问了。
“于是我们就一起来到了那小镇上。”罗景说,“我对那座小镇并不陌生,据说在那里看到海市蜃楼的几率很大,我以前去过几次想碰碰运气,却始终没有看到。……当然,最后,我还是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讲述了下去。“然后我就在奈吉的家里看到了更多的文物。我愈发肯定了那是居鲁士时代的东西,但我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来自于皇宫。照我看来,倒更像是神庙里的东西,几乎都带着明显的宗教标记。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样的徵记的宗教物品。在古波斯,消失的原始宗教相当多,难道有可能在我手里被发掘出来一个吗?我当时兴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尤其是在我看到一样东西以后。”
钟辰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是不是这张羊皮?”他把那张被血浸透了的羊皮拿了出来,罗景接过来一看就说:“是啊,就是它。怎么会在你这里?我走的时候太急了,把它落下了。”他皱起了眉头,“这上面怎么会有血?”
程启思本来想把馆长的事告诉他,却犹豫了一下。“你先把你的故事讲完,我们再给你讲我们的经历吧。”
罗景却笑了起来,这一笑却笑得很是古怪。“我说,启思,你难道就真的对这羊皮上画的东西一点印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