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天方夜谭1

事后，程启思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那一个把他从半夜吵醒的电话开始的。

手机那头一个惊天动地的女声，把他的瞌睡全部吓醒了。歇斯底里的叫声里还夹着哭声，程启思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听了至少三分钟，才分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弟弟……失踪……伊朗……”

程启思因为还没睡醒而迷糊的脑子开始努力运转。弟弟？他哪来的弟弟？失踪？弟弟都没有哪来的失踪？伊朗？从来没去过！

他终于在那女人的哭声中找了个间隙，问：“你是谁？”

那女的惊愕地叫：“我？我是你堂姑妈啊！你听了这么久，居然还不知道我是谁？“

堂姑妈？程启思这才听了出来，这在电话里又哭又叫的女人，确实是他的堂姑妈程如馨。他曾经在堂姑妈家住过一段时间，天天跟他的远房表弟罗景一起玩。他跟罗景两个常常打架，一起在灰堆里面滚，他这位堂姑妈就会揪着他们俩的耳朵把他们提出来，扔进浴缸里狠狠地洗涮一通。他这时候还记得堂姑妈双手叉在腰上骂人的样子，真是记忆犹新。这些年来，程启思就再没跟程如馨碰过面，当然逢年过节礼物和问候肯定少不了。

至于罗景，说是在国外从事考古工作，更是看不见影儿了。

“喂喂？启思？启思？”堂姑妈的大嗓门，差点把程启思的耳朵震聋，他连忙把手机拿开了些。

“我听着呢，堂姑妈。你说罗景他怎么了？”

在堂姑妈连哭带说了一刻钟之后，程启思才算是差不多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就是，罗景在伊朗一个博物馆工作，突然失踪了。

程启思觉得堂姑妈有点小题大做，罗景也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没见过。但面对堂姑妈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实在是没有拒绝的勇气。“好好好，堂姑妈，我去，我去。我这就去订机票，马上就飞到伊朗去，行了吧？”

好不容易搁下电话，程启思才发现，伊朗，他还从来没去过呢。

他叹了一口气。订了机票，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好不容易有个假期，钟辰轩不知道一个人去哪了，程启思一个人正觉得无聊，去看看“悠久文明”也好。

问题是，伊朗的七八月份绝不是旅游的好季节。程启思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眯着眼睛去看阳光下的博物馆。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就是罗景几年来一直工作的地方。

罗景是个工作狂，着迷于阿契美尼德王朝和萨珊王朝的一切。伊朗博物馆里的上万件石器、象牙、金属和陶器文物让他从大学的时候埋首在那里，程启思每次跟程如馨联系，程如馨都要大大伤心一番，说罗景这孩子这辈子大约就打算跟这些古董打交道了。罗景虽然年纪还轻，但在古波斯语方面极有天赋，已经算得上是这圈子里面的权威了。

但是，罗景现在所工作的这个博物馆，在伊朗并不能算是最有名。至少，比起伊朗的国家博物馆、珠宝博物馆，还有格列斯坦皇宫，它的规模不算大。这个博物馆，名字叫“伊朗水晶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曾经是一座私人住宅，后来归伊朗国家所有。它有五个展厅，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主要陈列的是水晶器皿，还有陶器。从公元前四世纪一直到公元十九世纪，应有尽有。另外，博物馆里还有一座图书馆，收藏了大量的波斯图书珍品。程启思听他那位堂姑妈哭诉，说罗景“成天都钻在那些写着奇奇怪怪的字的发霉的书堆里”，应该就是那些价值连城的波斯珍籍了。

博物馆里相当冷清，伊朗这个季节正是最酷热的时候，又干燥得不得了，程启思穿着件很清爽的短袖衬衫，还恨不得脱下来。

一位老馆长接待了他。这老馆长留着一把长长的白胡子，慈眉善目，完全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他穿着传统的波斯民族服装，却说着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馆长一脸温和的笑意，告诉他：“我年轻的时候，是在剑桥念书的。现在啊，我还兼当这博物馆的讲解员呢。这个地方原本是我们家祖传的，呵呵呵，现在我还住着！”

听程启思说明了来意，馆长的笑容变得更和蔼可亲了。“你是罗景的表哥？我听他提过，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看到程启思的表情，老馆长故意瞪了瞪眼睛，“怎么？就算我年纪大了，就不能跟年轻人做朋友了？”

程启思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馆长呵呵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开玩笑，开玩笑。”他又说，“你是来找罗景的？那小子，前几天向我请假，说要去找座古墓。我说你就把我一个老人家扔在这里？他说这是大事，非去不可。瞧他那兴奋劲，我也没办法，不让他去还能怎么样？唉，罗景可是咱们这博物馆除了我之外的二把手啊，他走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办？”

程启思蹙起了眉头。如果仅仅是出去进行一次古墓考察，实在谈不上“失踪”两个字。他问：“罗景是到哪座古墓去了？”

老馆长回答：“他倒没说要去哪里，不过我想，他肯定是去了设拉子那一带，那里有居鲁士大帝的墓。哦，就在波斯波利斯附近。”

“波斯波利斯？”程启思重复了一遍。他对设拉子不清楚，但对波斯波利斯是知道的。波斯波利斯是波斯最著名的历史古城之一，在那里曾经闪烁过高度文明的光辉，也曾经见证过一个大国的覆灭。既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也是波斯著名的景点之一。他迟疑地问：“那里难道还真会有什么宝藏可挖？”

老馆长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把白胡子都在抖动。“哪有那么多宝藏可挖，早就被那些盗贼偷光啦！何况，波斯波利斯早在几千年前就被亚历山大付之一炬了，剩下的遗迹少得可怜，哪里还见得着当年的荣光？”他又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那些孤零零的柱子，我就会觉得很伤感。”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问：“我能看一看罗景的房间吗？”

老馆长说：“当然可以。”他又说，“要不要参观一下这座博物馆？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哦。”看他的表情和热切的双眼，简直像个急于给人展示自己收藏的玩具的小孩子，程启思虽然对罗景现在的下落有些忧心，但也不好意思拒绝。

“好，我一向也对波斯的古文明很感兴趣，只是没有机会来见识一下。”

这句话哄得老馆长开心得像个孩子，带着程启思就进了博物馆的正厅。这座博物馆相当大，有上下两层，还有一个地下层。据资料上说，它充分地体现了凯加王朝时期的建筑风格，还将伊朗传统建筑风格和欧洲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融为了一体。程启思对古波斯文明知道得不多，对于这个“凯加王朝”也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这博物馆建得相当漂亮，外墙镶着大约五十来种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砖块，镶嵌出了各种花草、树木和几何图案，而博物馆内的装饰则是以玻璃镶嵌为主，跟这所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琳琅满目的水晶物件倒是相映成趣。

老馆长兴致勃勃地对他介绍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大厅，六个展厅，陈列的主要是水晶器皿，还有各种各样的陶器。我们都做了细致的分类，有公元前两千年的文物，也有公元前两千年到一千年的文物。还有青金石陈列厅，黄金陈列厅……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水晶。古代波斯，对于水晶的工艺技术已经非常高超了。你不会相信那些东西会是几千年前的古代人制作的……”他指着一个展示柜里的一个黄金酒杯，那个酒杯精致得惊人，雕成了公羊头的形状。程启思不由得啧啧称赞。

馆长对这里面的东西熟悉得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指随说。“哪，那是公元前的水晶香水瓶，当然香水早就挥发完了。呵呵，女人们对于化妆品的爱好，真是从古到今都不变的。”他对着程启思挤了挤眼睛，让程启思深刻地怀疑这白胡子老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跟这样的女孩子谈过恋爱。“那边还有金制的和水晶的化妆盒，现在再什么高级定制款也比不上的。”

程启思瞪着他看，老馆长对他甩了一个白眼过来。“怎么？我不像是用高定款的人吗？我年轻的时候……”

程启思苦笑。“是，是，是。”他赶紧指着左边的一个酒杯说：“这个是什么年代的东西？”

馆长的注意力果然被立刻转移了过来。“哦，这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东西。看，那边那个水晶碗，是安息王朝的产物。”他又不屑地吹了两下胡子，“还有一些欧洲十八九世纪的水晶装饰品，不过，那些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就不看了。”

程启思的注意力却被一件放在中央的展品吸引了过去。看起好像是一些镶嵌用的水晶玻璃条，镂雕着极精致的通透发亮的花纹。柔和的灯光照在上面，反射着五颜六色的晶莹光芒，美丽得出奇。“那是什么，馆长？”

馆长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别看馆长年纪大，力气还真不小。“年轻人，有眼力。这可是我们这里最贵重的文物之一了，那是切甘泽比勒庙的窗上镶嵌的水晶玻璃条。美吧？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几千年前的人制造出来的吧？”他又解释说，“切甘泽比勒庙是伊朗最古老的祆教庙宇，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宝物了。这件文物，堪称价值连城，绝对是国宝级的文物啊。”他朝程启思挤挤眼，“想不想仔细看看？”

程启思一愣。老馆长呵呵地笑：“我打开来，你仔细看。”

他说着就打算去开那玻璃柜，程启思忙把他拉住了。“我就这样看就可以了！这文物太贵重了，您拿出来，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老馆长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但又觉得无趣，狠狠瞪了他一眼。“年轻人，居然这样胆子小！”

程启思苦笑地说：“您要是我，能有这胆子？这玩意价值连城，又是无价之宝，如果被我不小心砸碎了，我怎么赔啊？”

老馆长说：“哪有那么多不小心！”

程启思跟着老馆长在博物馆里大致转了一圈，也花了两个多小时。馆长一见着什么宝贝就会献宝似的给他大肆介绍一番，程启思坐了一路的飞机，已经很疲倦了，脚也站得发酸。但老馆长那么热心，他又哪好意思拂逆对方的好意。

好不容易，馆长才想起来了他的来意。“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要去看罗景的房间吗？来来，他的房间在下面。”

罗景平时住的房间，在地下层。一路上又有无数的文物，老馆长的嘴一路上也没有停过。最后总算是走到了罗景的房间，馆长推开了门，说：“这里就是了。”

程启思环视着那间屋子，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柜子之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地上铺着一张花纹很别致的波斯地毯，磨得相当破损，但程启思觉得一定是真货。书桌上满满地堆着羊皮卷册，还有一些文具，都整理得很好。

馆长走到书桌前，翻着那些卷册，就念叨开了。“啊呀呀，这个罗景，把那么珍贵的古籍都搬到这里来了。真是，万一被老鼠咬了怎么办？”他看到那些卷册都细心地用塑料薄膜包着，才算没话说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说了这么久，你下了飞机，大概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准备，一会你过来吃饭。”

程启思一句道谢的话还没出口，老馆长就急急地出去了。程启思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拉开了抽屉。

他顿时怔住了。抽屉里空空如也，连一张纸都没有。罗景长期住在这里，怎么可能抽屉里干净成这个样子？

他本来认为程如馨是太夸大其词了，并没有真把罗景的“失踪”当回事，但这时候，他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了。如果不是罗景自己把抽屉里的东西清理了，那就肯定是有人把这里面的东西全部带走了。而这本来就是罗景长期住的屋子，他就算要清理，也只会把抽屉里面的东西整理整齐，而决不应该是这样空空荡荡。

他又在床上翻了两下，只有被子和枕头，什么都藏不了。床头的柜子里，放着几件衣服，程启思都拿了出来，翻开看了几下。都再普通不过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有。

整间屋子，都整齐干净得让人吃惊，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连日用品，像毛巾，牙刷，香皂之类的都没有，程启思想一定是被罗景随身带走了。他记忆中的罗景，是个生活相当朴素的人，一心扑在他的考古工作上，对物质的要求非常简单。

程启思的手指，慢慢地拂过书桌上那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册。都是古波斯文字，程启思对此是一窍不通的。房间里干净得过分了，现在唯一的线索，也许就是这些古书了。他打算一会再去向老馆长打听下罗景的情况，看还能不能问出些线索来，顺便向他请教下这堆书里究竟写的什么。

老馆长安排的晚饭算很不错了，一大盘满满的羊肉，配着一盘蔬菜，一盘当地的烤饼，还有一壶刚泡好的红茶温着。馆长揭开茶壶盖子看了一眼，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这茶可是我们本地产的，不是中国产的，也不是斯里兰卡的。一个朋友送的，尝尝，我们这里的茶园能产的极品啊！罗景那小子完全不懂茶，跟他喝完全是糟蹋。来来，我们来喝。”

他走出去了，过了好一会，才拿回了两个水晶杯子。程启思觉得那两个杯子有点眼熟，多看了几眼，突然叫了起来：“这不是外面的展品吗？就是那个什么阿美契德王朝的东西？我们……用这个来喝茶？！”

老馆长呵呵地笑。“仿品，仿品，现代制品！不过，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几千年都放过来了，还怕喝杯茶？何况，杯子不就是拿来喝茶的？”

他倒了半杯红茶在水晶杯子里，推给了程启思。程启思啜了一口，那红茶的味道确实是跟中国产的和斯里兰卡产的红茶都有些不同，清香满口。

“这茶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