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和钟辰轩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两杯冷了的茶。安心则挑了屋角的一张高高的椅子坐了下来。从钟辰轩坐的位置,看得到她逆着光的侧面,发髻细致地盘在脑后,美丽得像是一尊雕像。
“很多年前,我遇上了行止,他对我一见钟情。行止,他不是个坏人,我应该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是,他太神经质了,太敏感了,太多疑了。他总是怀疑我跟别的男人……有染,他的疑心,最后也把我逼得快要发疯。他常常逼问我,跟哪个男人出去了,其实我那时候早已经根本不敢跟别的男人说话了。”
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之前,她一直把这只手藏在阴影里。这时候,程启思和钟辰轩才惊骇地发现,她的左手是齐腕断掉的。这也难怪了,否则,警方在壁炉里发现的那只经鉴定属于安心的没烧尽的左手又是谁的?
安心的声音,温柔而平静。从她的语调里,完全听不出她有情绪上的波动。“那时候,假肢的技术还不如现在发达。我回国后,手头也不宽裕,也就这样子了。这是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砍下来的。”
程启思怔怔地望着她。安心轻轻地笑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那一天,我跟往常一样,站在玫瑰花丛里,让行止画。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要下雨了,阴云密布的。我本来就是刚病好,风又大,吹得我一直打喷嚏,冷得嘴唇都乌青了。但行止就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仍然在那里大声吼着让我站好不要动。我忍耐着,后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大喷嚏,行止就火了,把画笔一扔就过来扯着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存心要我画不了是不是?我赶忙说不是,不是的……但他一扯,把我的衣领扣子扯开了,他一眼看到我脖子上的一块红斑——那是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被蚊子咬的——他顿时整个人都变了,卡住我的喉咙就问:你跟哪个男人上过床了?说啊!你说啊!你这个贱货……”
她停了一下,似乎不愿意在程启思面前继续说下去。“我被他掐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好不容易推开他,糊里糊涂地往外跑。行止却抓起了一把锋利的刀朝我追过来了,一刀就朝我劈过来。我被他堵在墙角,一只手撑着墙,他的刀就用力地剁在了我的手腕上……”她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我甚至还没有感觉到痛。我只看到很多的血飞溅出来,然后……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左手落在了地上。”
程启思的脸色已经变得纸一样的惨白,钟辰轩也好不到哪去。安心低下头,无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断掉的左腕。“我记不太清楚后来发生的事了。我只记得我在雨里一直跑,一直跑……那天的雨太大,又是晚上,我们住得又很偏僻,路上没有行人。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家医院里了。”
钟辰轩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没有回去?”
“没有。”安心平淡地说,“我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疗伤,不管是我的手,还是我的心。半个多月后,我的手好些了。但那时候,警察在我的临床抓到了一个从中国偷渡来的女孩,要把她遣返回国。他们找我要身份证明,我自然是有的,但我却不想拿出来。我告诉他们,我也跟那个女孩一样,是偷渡过来的。于是,我也被遣返回了国,然后嫁了一个很普通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很平淡地过了二十多年。”
程启思站了起来,碰翻了手边的茶。“你丈夫并没有杀你,你却看着他被判处死刑,而不救他?你……”
“你错了,我并不知道。”安心回答,“你该知道,那时候国内的信息有多闭塞。我根本没有任何途径知道在国外发生的事。等到国内的资讯发达了,那桩案件又早已经尘埃落定了。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她的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朦胧而哀伤。“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缘分,任羽认识了安瑶。他说他认识了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我一听到安瑶这个名字,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她也是我在这些年里除了你之外常常惦记着的人。任羽很兴奋,他告诉我安瑶的表兄是你,是他的同事,他一直还很看不惯你,没想到……”
她叹了一口气。“任羽后来说了些什么话,我几乎都没有听见了。安瑶的表兄,那当然就是我的儿子,我另一个二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的儿子。”
程启思注视着她,缓缓地说:“我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有没有背叛他?”
“在我跟他结婚之后,没有。”安心答得很快,毫不停顿。可她这个说法,钟辰轩听在耳里,觉得很是别扭。事实上,程启思问的这个问题,本身就相当奇怪。
安心虽然已经有五十多岁,但她应该是平时保养得益,不仅身段还像二十多岁的女人,她整个人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出头。是,她脸上是有皱纹,但仍然不像程启思的母亲,那种疏离的感觉连他都觉得有些受不了。
而程启思对她的态度,更不像是对待母亲。
“其实,从我知道他认识了安瑶,我就知道了你是我儿子了,但我并没有打算去见你。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安心轻声地说,“我看到你过得好,我也心满意足了。我又怎么会去打扰你的生活呢?”
程启思注视着安心,眼里的神色复杂无比。“你还没告诉我,任羽为什么要杀安瑶?安远可能都是他杀的,包括吴老先生……”
“我真的不知道!”安心猛地抬起了头,“我真的不明白!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们都是他的同事,应该很了解他。他选择警察这个职业是因为他确实喜欢,他的正义感很强。我不知道……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瑶瑶……他那么喜欢她!他是真心喜欢她的,我看得出来!”
钟辰轩蹙起了眉头,程启思冷冷地说:“可他确实做了。他怎么会知道那位吴老先生的事?是你告诉他的?”
“这都怪我。”安心低低地说,“启思,你应该已经知道,吴伯伯跟行止的父亲交情很深。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认识这位吴伯伯了。我在回国的时候,无依无靠,只能去投奔他。他帮了我很多。那时候,我连个户籍都没有,也是他帮我的。也正因为这样,才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任羽小时候,我还带着他去看过吴伯伯。人老多情,如果吴伯伯知道了你是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告诉你我在哪里的……”
她微微仰起了头,钟辰轩看到了两滴泪珠自她面颊上滑落了下来,像两颗珍珠。“都怪我,都怪我……启思,我从没想过要出现在你面前,只想偷偷地看你几眼。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老天爷也可怜我,本来我是没机会再见到你的……但是瑶瑶,那孩子,我当年把她扔下了,她又父母双亡,我一直担心着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你毕竟还有人照顾,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女。我实在很想见一见瑶瑶,我就偷偷地去了玫瑰园。任羽常常跟我提那个地方,他常常去看瑶瑶……我在旁边的海滩上面走,我想也许我能看瑶瑶一眼。从海滩那边,能看到玫瑰园里面种的红玫瑰,就跟我曾经在英国的家一样。我有些失神,瑶瑶就在那个时候出来,看到了我。我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钟辰轩问:“那你弟弟安远呢?”
“我这个弟弟,一直不务正业,回国后我也再也没见过他,但我实在没想到,我们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同一个城市……”安心神情相当凄楚,“安远大概是两年前来到成海市的。前些日子,他在街上见到了我,他非常吃惊。他也跟启思一样,以为我早死了。我带他回了家,他问我,知不知道我的儿子在哪里?我一听,心里便怦怦地跳。安远却说,他要先去见见启思,看看他的意思,愿不愿意见我。……但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后来看新闻,才知道安远死了。”
说到这里,安心连着咳了好几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嘴唇。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拉开了窗帘的一角。淡淡的阳光自窗外射了进来,却怎么都照不亮安心苍白的脸色。
“启思,你知道安然的事么?”
程启思还没说话,钟辰轩就失声叫了起来:“你知道?你知道安然是怎么死的?”
“我没有你祖母那么执着,启思。我害怕你父亲,最终不顾一切地逃走了,抛弃了一切。但她……她没有。她宁可死在她丈夫手里。吴伯伯,爱她,同情她,说要带她一起走。安然拒绝了。吴伯伯说:你不走,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我还记得吴伯伯对我讲这件事时的表情,那真是伤心欲绝,他几十年来都没有忘记过她。启思,我想,我是爱行止的,虽然我一直不知道我要怎么去爱他,他才能够满意。但安然爱她的丈夫,爱到宁可把自己的性命也葬送到他手里的地步。就跟……瑶瑶一样。她们都有机会逃走的,她们却都没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已经几不可闻。程启思注视着她,过了很久,说:“辰轩,我想跟她单独谈一下。”
他的声音冷淡和疏离得惊人,钟辰轩听他这么说,当然只有出去了。偷听还是不偷听,对于钟辰轩,还是有点犹豫。
“你不应该回来的。”他听到程启思这么说,安心是怎么回答的,钟辰轩没听到。他又听到程启思说了一句:“我不想承认你是我母亲,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接下来的话,钟辰轩是一个字听不到了。程启思开门出来的时候,连钟辰轩都没答理,快步走了。
钟辰轩犹豫了片刻,走回了安心的家。安心仍然站在窗前,注视着开在园子里的鲜花。
“伯母,他受的打击很大,给他一点时间。”
“我没有时间可以给了。”安心转过了头。“我的病已经是晚期了,我也不打算再治了,顺其自然。启思说,你是他好朋友,那么,麻烦你以后多照顾他。我……我要去见行止了,还有……任羽和瑶瑶。”
钟辰轩并没有太大的惊奇。他自第一眼看到安心的脸,就看出她是个重病缠身的人了。她的脸色,嘴唇,都苍白得不太正常。“伯母,任羽很爱你?爱到超过了一个儿子爱一个母亲的爱法?跟你的前任丈夫一样多疑,占有欲强吗?”
这个问题,问得安心一阵发愣。当她明白了钟辰轩的意思,激烈地叫了起来:“……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我了解任羽……他不是这样的人!你相信我,他不是的!”
“是的,我本来认为我了解任羽,他是个好警官。”钟辰轩缓缓地说,“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就不应该杀人。这让我很不理解,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准,我的判断能力是不是太过于糟糕了。……不过,任羽至少是了解你对启思的思念,和对他的忽略的。你知道任羽在开枪自杀前说了什么吗?”
安心颤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一直恨启思。他那时候已经明白,你无时无刻都思念着启思这个儿子。你对安瑶的感情,甚至都超过你跟一个不爱的人生下的任羽!可是,他却深爱你这个不爱他的母亲!”钟辰轩大声地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孽!你温柔,善良,但却软弱。你只会默默忍受,可是,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忍耐而有所改变!死了这么多人,不仅有任羽的责任,也有你的责任!”
安心捂住了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里冒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钟辰轩吁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没有用了,伯母。一切都太迟了。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已经死了。我们……都已经管不着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问:“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为什么在你逃走之后,程行止会回到他祖传的家宅?为什么会在他家的壁炉里发现大量的骨灰?”
安心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恍惚而美丽。“在我们老家那里,有一种很迷信的说法。据说是如果你有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你可以把他或者她的灵魂召唤回来。这种法术需要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大量的骨灰。我想,行止就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唤回来吧。他回去,大概就是想找些用得着的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幽幽地说:“我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办法……”
“他在那盏铜灯的香气包围里,感受你的存在。”钟辰轩说,“就像他的父亲感受安然的存在一样?”
安心说:“那是用一种秘制的方子制作出来的香丸,需要很多各种各样的花。那个年代,女人都喜欢用香来熏衣服。我和安然用的是同一种香。”她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绣花荷包,上面精致的鸳鸯戏水的绣花已经褪了色。
“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启思。”
钟辰轩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安心静静地说:“任羽已经下葬了,我跟任羽的父亲,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我不会再出现在启思的面前,看到他过得好,我就满足了。剩下的那段日子,我会安安静静地走完。”
钟辰轩看着她,看了半晌,慢慢地说:“伯母,如果你不去打扰启思的生活,对他可能真的要好一些。”
他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把安心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