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至死方休11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的破碎的画面，慢慢地组合到了一起。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凶手能够赶在他和钟辰轩之前，先一步来到下一个知情人那里？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其实真相一直是那么简单，那么明白，只是被他忽视了而已。

他自然没有把要去见吴均明的事告诉任何人，但他总得给安瑶交代自己的行踪，以免她找不到自己。任羽要从安瑶那里套话，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安瑶原本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

安瑶跟自己和钟辰轩坐在咖啡厅里，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偷偷跑掉了。除了她正在热恋的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你对安琪拉做了什么？”钟辰轩在他身后说。

任羽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安瑶。“是我杀了她。”

程启思又觉得一阵眩晕，直觉地想要扣动扳机。钟辰轩却叫了起来：“别开枪！”

“他杀了安瑶！”

程启思大声地说，他握枪的手在发抖。钟辰轩转向了任羽：“为什么，任羽？你为什么要杀安琪拉？”

任羽的手，慢慢地自黑暗里探了出来。他的手上，也握着枪。这时候，钟辰轩已经看清了，安瑶的左胸上有一大块鲜红的血迹，那是子弹造成的伤口。她的脸上却并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却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慢慢地把右手举了起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启思，你知道吗？我一直恨你，是打从心底地恨你。”

一声枪响，震得钟辰轩的耳膜嗡嗡作响。任羽的额角，被轰出了一个大洞，黑红色的血正在往外不停地流。他紧紧拥住安瑶的手，也松开了。

钟辰轩向前走了一步，木质地板被他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忽然之间，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女人叹息声，也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却是从角落那个雕花木柜里面传出来的。

他走了过去，打开了那个雕花木柜。这时候，声音却又停了。

木柜里面有一架留声机。不，应该这个木柜本身就是一个老式的老留声机，上世纪的产物。

“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若断若续的唱词又响了起来，那正是钟辰轩曾经听到过的声音。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唱的也是《牡丹亭》里面的曲子。

钟辰轩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世上原本无鬼无神，一切居然都如此简单。

那留声机大约是从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一直通着电的，只是长年的接触不良，让它直到最近，才会偶尔地突然响起来。

在寂静的夜里，一点点的声音都可以被听得清清楚楚。

任羽杀了女友然后开枪自杀的事，在局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程启思和钟辰轩都被不同级别的领导叫去问过话，把两个人都问得苦恼不堪。尤其是程启思，安瑶之死已经让他非常难受了，却还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来龙去脉。

安瑶下葬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程启思在海滨墓园买了墓，匆匆忙忙地将她的骨灰葬下了。他觉得心力交瘁，实在没精力来多作安排。而安瑶在国外久了，在本地完全没有朋友。

程启思想，像安瑶这种人，应该也是不会在意她死后会如何的。

“我真不明白，她在死的时候为什么还会带着笑。”程启思对钟辰轩说。他们站在安瑶的墓前，这一天下着绵绵细雨，两个人的头发和衬衫都已经被雨打湿了。钟辰轩把一束蓝玫瑰轻轻放在安瑶的墓前，安瑶对这种颜色的玫瑰情有独钟。

“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别的事，以后再说。”钟辰轩轻声地说。他忽然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松树树枝猛地弹动了一下，定睛看去，仿佛有个灰色的人影正背对他们快步走开。虽然只是个背影，钟辰轩仍然觉得有些眼熟。

“你在看什么？”程启思问他。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走出墓园，钟辰轩说：“看你精神这么不好，还是我来开车吧。”

“算了，我来，没事的。”程启思坐上了驾驶座，钟辰轩也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的位置。程启思正要开车，忽然钟辰轩从座位上直跳了起来，险些撞到车顶。程启思奇怪地转头看着他，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钟辰轩大声地说，“刚才我在安瑶的墓不远处见到了一个人影，我觉得那个人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很像安瑶！至少从背影上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程启思注视着他，慢慢地说：“安瑶已经死了，她的骨灰就放在我们刚才离开的墓地里。你是说你见到了一个鬼魂吗？”

“不，我见到的不是鬼魂。”钟辰轩用力摇头，“我见到的不是安瑶，是安心！是你母亲！就跟安瑶那天早上在玫瑰园里见到的是同一个女人！”

程启思的脸色顿时变白了。“你确定你没看错？”

“没有，我没看错。”钟辰轩的声音非常坚定，“而且，我现在也已经知道了，我们应该到哪里去找她了。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我们应该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找到她，现在我完全清楚了。”

“到哪里？”程启思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钟辰轩轻轻地说：“任羽的家。”

程启思怔住。他完完全全地呆了。他望着钟辰轩，有点口吃地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回视程启思，眼里有一丝淡淡的悲哀。“我终于明白了任羽开枪自杀前所说的话的含义。他恨你，他为什么恨你？那是因为他跟你有同一个母亲，但他却没有你拥有的东西。”

程启思叫了起来：“他的母亲也是……安心？”

钟辰轩说：“开车，到任羽家去。我相信，在那里我们会有一个答案的。有人能够给我们答案的，比起我的猜测，她的答案一定会更详尽。”

任羽家在一个不错的小区里面，是一楼，有个小小的花园，种了很多的花，长势很是良好。钟辰轩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任父。他看到钟辰轩和程启思，吃了一惊。

“伯父，我们是任羽的同事，想来看看你和伯母。”钟辰轩说。

任父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任羽杀了女友然后自杀，这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同事们都陷在一种尴尬的状态里，大概程启思和钟辰轩是头两个来看他们的人。“谢谢，谢谢……请进来，请进来。”

他把程启思和钟辰轩让到客厅坐了下来。程启思朝任父打量了两眼，他看起来比上一次见到何止苍老了十倍，颤巍巍地给他们端上了两杯茶。钟辰轩试探地问：“伯母不在？”

任父回头看了一看房门紧闭的卧室。“唉，她身体一向不好，这件事一出来……更是完全垮了。”

忽然，从卧室里传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任父说：“她在叫我，我去一下。”

程启思看着他推开了卧室的门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了。“你们两位坐一下，我要去买点药，买了就回来。”

按理说，男主人走了，女主人又病卧在床，客人也应该起身告辞了。但程启思和钟辰轩是带着疑问而来的，任父走了，正中下怀。看到任父急匆匆地离开，程启思看了看钟辰轩，一时间委决不下怎么办，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出奇地快。

“两位，请进来吧。”

那个女人的声音，这次提高了一些，钟辰轩和程启思都清晰地听到了。程启思像触了电一样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卧室走了过去。他一连伸了三次手，才缓缓地把卧室的房门给推开了。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窗帘拉开了半边，一个女人站在窗边，背对着他。在她身边的妆台上，放着一瓶新鲜的白玫瑰，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穿着一件普通的浅灰色滚银边的旗袍，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仍然能够看出她的身段纤细，站姿也十分优美。

“从任羽回来跟我提起安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悦耳，这个声音依稀还留在程启思的记忆里面。她慢慢地回过了头。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虽然岁月已经在上面划过了无情的痕迹，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双鬓也染上了银丝，但她仍然是美丽的。那是一种温婉而恬静的美丽，钟辰轩想。虽然她跟安瑶，还有安然，长得一模一样，可她的美跟她们完全不同。

她是安心。一个对她而言再适合不过的名字。

安心看着程启思，她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情感。“启思，我……我想了你几十年了。我……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没再见过你。你长大了……”

“……既然你好好地活着，那你的丈夫为什么会因为谋杀你而被判处终身监禁？”程启思打断了她，却是一个再尖锐不过的问题。

安心轻轻地蹙起了眉头，眼里是说不清楚的哀伤。“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问题的。你耐心地听我说，好吗？”她的眼光落到了站在程启思身后的钟辰轩，微微有些犹豫。

程启思留意到了她的眼神，有些生硬地说：“他是我好朋友，你不用顾忌什么。”

“……那好吧。我们到客厅里坐吧。他……任羽的父亲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的，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上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