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至死方休10

“杀死安然的人是吴均明。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一点：安然还留在这所老宅里，她的肉体埋在老宅的某一处，别忘了她的尸体从来都没有人找到过。而她的灵魂，也徘徊在老宅里，无法安息。”程启思缓缓地说，“这么想的话，那吴均明就不是被害。是自杀。他听说了我要来找他，知道这件事再也瞒过不去，于是有意不吃药……”

钟辰轩评价说：“你的想法有道理，但是破绽太多。”

“对。”程启思并没有否认。“不过，你也不能提出更合理的解释。至少，吴均明杀死安然，有绝对的动机。他爱她，她却拒绝她……那封信和那串珍珠，是最好的证据。”

“杀了所爱的人，然后留在她死去的地方，留在她身边？……”钟辰轩喃喃地说，“从青年时代，一直持续到垂垂老矣？……不都说时间是能够让人遗忘掉伤痛的最好的良药么？……”

程启思没有说话。客厅的落地窗是开着的，凉凉的风灌了进来，吹得窗帘哗哗作响。一时间，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寒意。

第二天下午，程启思正在跟同事开会，忽然就接到了安瑶的电话。安瑶在电话里尖着嗓子一阵叫：“表哥，表哥，我见到鬼了！表哥，你快来，我见到鬼了！不不，不是鬼，是我自己！表哥……”

她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话听得程启思真是莫名其妙，打断了她说：“什么又是鬼又是你自己的？我现在在开会呢，晚一点我再打给你！”

“表哥，你快来，我在Spring的咖啡馆，你快点过来啦！喂喂，表哥……”

程启思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任羽去法医部了，手机都扔在了桌上。如果他还在这里，恐怕听到了又会跳起来了。钟辰轩问：“怎么了？安琪拉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道她在胡说些什么。”程启思装作不经意地说，站起了身，“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出去一下。对了，刚才我接电话的事，你们可不要告诉任羽，免得他也跟着来了。”

一群人听到这话都笑，李龙宇笑着说：“再这么下去，任羽迟早会挨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说，“前天我看到你表妹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逛街，好像很亲密的样子。她没跟任羽分手吧？”

钟辰轩也笑，说：“安琪拉就是这样子，她在国外玩惯了。希望她小心一点，别让任羽发现，否则任羽会发疯的。”

他跟程启思两人一起离开了。钟辰轩问：“我们去找安琪拉？”他似笑非笑地瞟着程启思说，“嘴上说得凶巴巴的，还是不忍心不管她吧。”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毕竟是我表妹。”

他们到了Spring咖啡馆，这里的空气里浮动着一丝丝的花香，还有浓浓的咖啡香。安瑶坐在角落，一只手撑着下巴。她前些日子跟任羽出去旅游，又晒黑了些，脸颊的颜色就像是琥珀一样。她穿了条五颜六色满镶着水晶碎钻的裙子，头发蓬松地披在肩头，戴了两个大得吓人的金耳环。别人穿成这样也许会土气，但她看起来就是漂亮得出奇。她面前放了一瓶酒，已经被她喝掉了半瓶。一个打扮得很花花公子的年轻男人正坐在她对面，小声地跟她说着什么，安瑶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半天才“嗯”上一声。

那年轻男人一回头，就看到了程启思和钟辰轩。程启思很不给面子地说：“请让开，是我跟她先约好的。”

男人看了一看安瑶，安瑶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得悻悻地站起来，走开了。程启思坐到了她对面，有点生气地把酒瓶拿开了。“大白天的，喝这么多做什么？有过来搭讪的，你不会叫他走开？”

“反正我也闲着，他爱说就说呗。”安瑶抬起头，她的眼睛里荡漾着一股醉意，非常妩媚。“表哥，我看到我自己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我自己，还是一个鬼。”

她说得很认真，程启思脸上却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你喝醉了？大白天见鬼？”

钟辰轩拉了他一下。“你让她说。”他招手，叫服务生送三杯双份的咖啡过来。“安琪拉，说来听听。你见到了什么？”

“今天我醒得很早，想去海边散散步。”安瑶轻轻地说，“我走到海滩的时候，忽然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觉得谁在暗中偷看我一样。我就在门口左右张望，我突然看到……”

她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一丛玫瑰花里。她在看我。我觉得她很面熟，非常面熟，但我却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钟辰轩问：“是你自己？”他的表情和语调都很严肃，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安瑶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说：“不，也不能说是我自己。我没有那么老。她比我老，眼角都有一道一道的皱纹了，头发也有点儿白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一面奇怪的镜子，照出了我几十年后的样子……”

她望着程启思。“表哥，是不是很奇怪？”

程启思留意地看着她。“你没看错？你确定你没看错？”

“我当然没看错。”安瑶固执地说，“她就站在玫瑰花丛后面，对了，我记得，在堂姑父的画里我见过同样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一样。她在笑呢！只不过，画里的我……不不，画里的她很年轻，而她像是突然间老了几十年！”

程启思手边的咖啡杯被碰翻了，落在了地毯上，褐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过安瑶。“你……你真的没看错？”

安瑶隔着桌子，一把紧紧抓住了程启思的手背，尖尖的涂成鲜红色的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肉里。“表哥，我知道了，她就是藏在阁楼里的那个鬼！安远就是她杀死的，是她把安远给杀死的！她一直被关在那里，她的怨气很大，她恨我们！我每天都听见她在楼上的叹息声，哭泣声，还有她唱戏的声音……表哥，表哥，她被关了几十年，她一直想出来，想逃走！”

安瑶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有几个客人在回头看她了。不过安瑶是个美女，还没有人过来提意见。程启思地任由她在自己的手背上乱抓，一句话也没有。钟辰轩看不过去了，把安瑶的手给拉开了。

“既然你怕，你还住在那里，安琪拉？”

“我以前一直都没有害怕啊！”安瑶说，“我从来都不觉得害怕，因为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她怎么会来害我呢？可是今天，我觉得害怕了……表哥，辰轩，我不要再回那里去住了，就算有任羽陪我我也不去了。咦，表哥，任羽呢？我给他发微信都没回……”

“他忙着哪，手机没在身上。”钟辰轩说，“你就别回玫瑰园了，到启思家里住吧，那么大个园子，住着不害怕才怪呢。”

安瑶舒了一口气。“好。”

她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哎呀，妆都花了，我去补补。”她拿了包，就跑去洗手间了。钟辰轩推了程启思一把：“你这是怎么了？话都没有半句，不会是被吓坏了吧？”

“我确实是被吓坏了。”程启思慢慢地说，“因为我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他忽然转过头注视着钟辰轩：“你相信安瑶说的话吗？你相信她见到的真的是一个鬼吗？你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吗？”

钟辰轩摇了摇头。“不相信。就算有那个头盖骨做成的铜灯，我也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程启思说，“何况，你听说过有会变老的鬼吗？安瑶可是说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跟她一样，却比她老了几十岁。”

钟辰轩回视程启思，他的眼神里也明明白白地写着惊疑。“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安瑶碰上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程启思脸色发白，声音都有点发颤，“那个女人跟安瑶长得一模一样，但却比她要老得多。辰轩……最合理的解释是什么？”

钟辰轩低声地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遇上的人是安心。”

程启思喃喃地说：“对，不会是安然。安然就算还活着，也跟吴均明差不多年纪了，再怎么会保养的女人，到了八九十岁，也绝对不会像当年了。所以，她一定是……只可能是安心……”

钟辰轩说道：“安心早已经死了。她是被你父亲……”

当警方搜查程行止家的时候，从壁炉里发现了大量的人类的骨灰，这一点确凿无疑。但是有一点也是人所共知的：以当时的检验技术，从骨灰里是不可能检验DNA的。简而言之，在那个年代，没有人可能从一堆骨灰分辨出是不是安心！唯一能让警方确定的是，就是那一只在壁炉里还没有烧尽的左手！

“为什么？为什么？……”程启思喃喃地说，他的眼里又是恐惧，又是迷惑。钟辰轩忍不住说：“我们只是在猜测，安瑶看到的也未必全是真的，你……”

“不。”程启思突兀地打断了他，“一定是真的。我相信安瑶。”

钟辰轩沉默了。他听到程启思放在桌上的手机在一个劲地响，程启思却一点接的意思都没有，只得把他的手机拿过来接听了。

“喂？”

对方的声音有点耳熟。“程启思么？”

钟辰轩问：“你是……？”

“我是况广啊。咦？你不是程警官？”对方愣了一愣。程启思伸手把手机从钟辰轩手里拿了过去，“不好意思，刚才是辰轩。况警官，有什么消息吗？”

“在吴家老宅旁边，住着一家姓洪的。听说吴老先生以前常常跟那家最老的一个老头聊天，聊的都是以前的事情什么的，不过那老人家前年已经死了。听洪家的人说，原来他们家老大爷是在吴宅帮佣的，那时候吴宅还不叫吴宅，是属于一家姓程的人的，后来被吴老先生给买下来啦！而且洪家的老人家跟吴老先生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这么看来，吴老先生买下的宅子，也应该是他的故交的家……”

况广还在继续往下说，但程启思已经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谢谢你，况警官。如果还有什么消息，请一定通知我。”

挂断他电话，程启思和钟辰轩两个人就对坐着，一直沉默。钟辰轩忽然说了一句：“安琪拉是怎么搞的？补个妆补了这么久？”

程启思脸色一变，立即叫住了刚经过身旁的一个女服务生。“麻烦你去洗手间帮我看看，我表妹还在不在里面？就是刚才坐在这里那一位。”

那个女孩子去了两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手机。那手机正是安瑶的。“我在洗手间的洗面台上看到了这个，手机屏保就是刚才那位小姐，肯定是她的手机。但是那位小姐不在里面呢……”

经理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忙走过来说：“那位小姐刚才出去了，走得很快，好像有什么急事。”他们坐在角落里的位置，又是背对着门，安瑶走掉他们也发现不了。

钟辰轩一听到这句话，就说：“糟了，我觉得要出事。你快付账，我们走！”他用力地按着安瑶的手机，想调出最后一个电话号码。程启思看钟辰轩直接用次于指纹的密码解锁了安瑶的手机，相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时候也没有时间多想了。

没有来电。程启思又去翻微信，也没有。他回头看了钟辰轩一眼，说：“可能是安瑶自己删了。查的话，要时间。”

钟辰轩说：“下楼问问，看有没有人看到她叫车。”

他们运气不错，是酒店的门童帮安瑶开门的，也听到了她说的地址。

玫瑰园。

玫瑰园还是跟钟辰轩记忆中的一样，整个花园里都是鲜血一样的红玫瑰，怒放到凄艳的地步。那幢白色的别墅，孤独地矗立在花园中央，就像一颗美丽的白色的珠子。大门是关着的，程启思按了密码，门开了。

钟辰轩一头冲了进去，他比程启思还急。程启思叫了一声：“辰轩，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他忽然不说话了。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叫声，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看到钟辰轩也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程启思就知道那不是错觉了。

“一定是在阁楼上，我们上楼！”

程启思的直觉并没有错。阁楼上那间被久久尘封、时间都仿佛静止其中的屋子，如今却是敞着门的，那把“龙凤呈祥”的广锁落在地上。程启思朝钟辰轩使了个眼色，放轻了脚步，慢慢地靠拢，手里已经握紧了枪。

安瑶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她的长发浓艳地散开，铺在地板上。五颜六色的裙子也铺开着，像一只展开翅膀的五光十色的蝴蝶。她的一只手，苍白而无力地落在地板上，她的眼睛也是闭着的。程启思的心几乎沉落到了谷底——安瑶的姿态，安瑶的脸色，看起来都已经不像是一个活人。

“放开她！……”程启思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那个男人就缓缓回过了头来。

程启思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连手里的枪都几乎掉了下来。

任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