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至死方休5

“安瑶……她很喜欢玫瑰园里面的波旁玫瑰。当然，对于家族的事，她知道得几乎跟我一样清楚。”程启思苦涩地笑了一笑，“只不过，男人和女人对于这桩爱情悲剧——我可以这样说吗？——的看法，实在是大不相同的。她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却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这次回来，她想要回玫瑰园去住，大概是想重温一下在英国时的童年情景。至于安远的死，我确实一点都不知情，我对他的死也很吃惊。不过，他确实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渣。他吸了很多年的毒，你知道。”

钟辰轩再次看了看手里的日记本。“启思，你父亲给你留了信件么？我对这个案件印象很深，凶手……哦，对不起，你父亲从头到尾都并没有认罪，但是他也并没有否认过自己有罪。”

“有一封。”程启思回答，“他叮嘱我要把安然的所有东西保存好，说那是他父亲的遗愿。”

钟辰轩皱了皱眉。“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那他对你关心吗？喜欢吗？”

程启思想了一会。“我完全不记得了。”

“你父亲更关心的是安心，他还一直沉浸在跟安心两个人的情感世界里。”钟辰轩依然穷追不舍。“信里还写了什么？”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吗？好吧，确实还有一句话。”他的眼睛骤然地变得迷茫了，声音也低沉了些。“他说……他爱安心，正如他父亲爱安然一般。他说，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可以炽烈疯狂到那样的地步……也许……至死方休。”

虽然是在阳光之下，钟辰轩还是感到了一阵寒意。“所以，他杀了你母亲？就像你祖父杀了你祖母一样？”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么？”

钟辰轩坦白地说：“说实话，证据确凿，动机什么的都有了，所以当时陪审团一致判定你父亲有罪。当然了，我不是说陪审团制度有问题，拿到国内来，也是一样。不过……”他将日记本翻得哗哗地响，喃喃地说，“从这本日记看来……也许……”

程启思问：“也许什么？”

“也许中间还有点别的隐情。”钟辰轩说，“很明显，你的父亲怀疑你母亲——就是日记里面那个叫安心的女人跟别的男人有染。而且，他的疑心越来越重……”

“所以最后他把安心杀了。”程启思僵硬地打断了他。钟辰轩却摇了摇头，说：“我刚才看你父亲的日记，发现了几个有问题的地方。比如，他为什么要突然回到自家的老宅？他回去干什么？他说那宅子闹鬼，宅子真的闹鬼么？而且，你祖母房间里发出的声响，跟我听到的实在很像。我们真的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么？”

他停下来想了片刻，问程启思：“日记里提到的那个洪叔，还活着么？”

程启思怔了一怔。“洪叔？……现在就算他活着，他也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吧。”

“他全名叫什么？”

程启思说：“别指望通过内部系统找人了，我真不知道。”

钟辰轩问：“那你总该知道你家的老宅在什么地方吧？”

程启思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我的亲戚从来不跟我提这回事。这也可以理解，他们不想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吧！”

“事实上，孩子对于某些发生在小时候的事，往往是记得特别牢的。”钟辰轩说，“而且，这些潜在的幼时的记忆，可能影响到他的一生。”

“确实。”程启思笑了笑，笑容是说不出的苦涩。“想想，实在是很可怕，两代人娶了不仅有亲戚关系还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而且都把她们杀死了！那么非常残忍的谋杀方式……站在职业的角度，我不得不这么说……我甚至不让自己去想，因为，实在是……太恐怖……”

钟辰轩想了一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是被分尸后再放进壁炉里焚烧的。要烧成那样，估计得被分成很细碎的小块。你父亲大概动用了菜刀，锯子……所有可以找到的工具。而且他……对不起，是在花园里将安心杀死并分尸的，根据记录，虽然已经时隔多日，又下过了几场大雨，仍然找到了血迹。玫瑰花瓣染上了血，又被埋进了土了。”

“你不觉得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很过分？”程启思说。

钟辰轩扬起了眉头。“你应该面对。既然你对这件事一直都有所怀疑，而且现在似乎又出现了更新的发展，我们也许可以把——不仅是你父母的事，也许还能够把你祖父祖母的事都弄明白呢。”

他的手指，缓缓地滑过扉页上那个红色的印章。“程行止。你的父亲叫行止，你的母亲叫安心。你的祖父叫衍之，你的祖母叫安然。嗯，真像是一家子的名字。就是安瑶这名字不像是同一类型的……”他说到这里，才想起来问，“安瑶呢？她在哪里？你昨天晚上把她一个人扔下了？”

“我先送她去看了医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受了点惊吓，胃病又犯了。”程启思说，“下大雨了，我也不想开车到玫瑰园这么远的郊区了，就送她回了我家里，才发现你没有回来，电话又打不通。我怕你在玫瑰园遇到什么事，才冒着大雨赶回来。没想到……你见到我倒像是见了鬼！如果昨天晚上你出车祸了，你才真冤呢！”

“之前手机关成静音了。”钟辰轩苦笑。“真是谢天谢地，我还没有撞车。”

程启思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两下手脚。“走，我们回市区。待在这里对着海，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安瑶坐在屋顶的花园里，半靠在一张躺椅上。她穿着件程启思的浴袍，很宽大，半个晒成浅棕色的肩头都露了出来。她的手边放了一个酒瓶，一个酒杯，酒瓶已经半空了。

“表哥，你昨天晚上去哪了？”安瑶的声音，轻柔，带着种慵懒的风情。几缕发丝垂落在她面颊上，有种不经意的妩媚。

程启思把她的酒瓶拿了过来，对着瓶口，一气喝了好几大口。“我回玫瑰园了。”

安瑶突然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你回去了？那么晚，你去干什么？你……你是不是也听到了？阁楼里……她每天都在哭！她被困在那盏灯里面，几十年了，她一直都出不来，她一直都逃不掉！”

程启思瞪着她。“你在胡说什么？”

安瑶大力地摇头。“我没胡说！我没有胡说！她在里面，我知道她在里面的。自从堂姑死了后，我就一直做梦，梦见心姑姑……不，不，不是心姑姑，是她……她在梦里一直对我说，她好冷，好孤独，没有人陪她……她在那里待了好久好久……”她说到这里，突然换了英文。“Endless。”

钟辰轩笑了笑。“很形象，Endless。无止境的梦魇？”

安瑶看着钟辰轩。“辰轩，你也听到了？你也听到了是不是？我一直听到她在流泪，在叹息，还在唱歌……”

钟辰轩皱了一下眉。“安琪拉，你对你这个……是姑姑吗？你对她熟悉吗？”

“我实在不怎么记得了，就是小时候在英国读了几年寄宿学校，心姑姑会来看我。她人很好，很温柔。”安瑶脸上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堂姑夫他也很好，他就像……哦，就像是画里面那些人，很温文儒雅，就是常常不太理人，也不跟我们说话。对了，堂姑夫画的画真的很好，画山水，画花鸟都画得很好。”

钟辰轩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安瑶说：“后来我就去瑞士了。我们不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么，辰轩？心姑姑后来也不再跟我联系了……”她的脸色骤然变得黯淡了下来，“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是在旧杂志上看到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求助地抬头望着程启思。“表哥，我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程启思正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忽然就听到楼下门铃响了。程启思皱皱眉头说：“这么早，谁会来？”

安瑶却从摇椅里跳了起来。“是我约的朋友，你们别管，我去开门。”

她把睡袍拉紧了些，赤着一双脚就“咚咚咚”地跑下了楼去。程启思狐疑地说：“她约的朋友？什么朋友这么早就来？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程启思一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安瑶清脆娇柔的声音，正在跟一个男人叽叽咯咯地说着什么。那个男的声音，却熟悉得惊人——任羽！程启思顿时愣在了楼梯口上，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下去。

“任羽，你来得好早。”

“我是来看看你一个人有没有事的。”

“我住在表哥家里，会有什么事？”

“走，安瑶，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饭。”

“好，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再跟我表哥说一声。”

安瑶说完这句话，一抬头，见到程启思站在楼梯口，就开心地大声说：“表哥，我出去啦，你不用管我。有任羽一起呢。”

程启思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梯，直直地瞪着任羽。任羽也没想到程启思在，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尴尬，眼神也不知道往哪里摆。过了好一阵，任羽才清了清嗓子，说：“启思，原来你在啊。那个，昨天你一直没有回警局，按规矩你也该去作份笔录。”

程启思狠狠地瞪着他。“难得你今天态度如此之好啊？换平时，还不早对我吼过来了？”

安瑶忙转到程启思的身边，去拉他的手臂。“表哥，你这是干什么？任羽人很好的，昨天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吓着。听说我不舒服，他大半夜的专程跑来看我，还给我带夜宵呢。”

程启思气得想给任羽一个耳光，任羽脸色越发尴尬了，浑身都不自在的模样。正在这时候，钟辰轩的声音从楼梯口响了起来，很好心地给了他下台的机会。“任羽，你来得真是早啊。安琪拉，你要出去吃早点，就快去换衣服吧。我们跟任羽，有点公事要谈。”

安瑶笑着说：“好。”她脚步轻盈地跑回了房间，跟好整以暇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钟辰轩擦身而过。钟辰轩微笑地说：“启思，你这样就不对了。本来么，安瑶也是死者的亲戚，任羽要来问她点事，是很正常的。”

他看到程启思又想说话，打断了他，笑着说：“安琪拉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在国外，一直有的是追求者。在这一方面，她真是只小花蝴蝶，被她伤透了心的男人不计其数。所以要我说，你一点也用不着为安琪拉担心，倒是任羽啊，我挺担心你的。安琪拉最喜欢新鲜，腻了就会扔掉，到时候你伤心难过，可不要说我没有警告过你。”

任羽那双平日里锐利得出奇的眼睛，此时居然蒙上了一层做梦般的光彩。“她的英文名字叫安琪拉？哦，好美的名字，简直像是天使一样，跟她的人实在是太相配了。”敢情他把钟辰轩的一番话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安瑶的名字。

程启思这次气得险些背过气去，钟辰轩好心地伸出手，替他拍了几下背，顺顺气。“好了好了，启思，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当电灯泡了。走，我们去局里。”他见程启思还想说话，朝他使了个眼色，程启思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跟着钟辰轩一道走出了家门，顺手把门重重地摔了过去。

“这是我家啊，为什么我要走？任羽这家伙，居然打安瑶的主意！”

一进电梯，程启思就骂了起来。钟辰轩只是笑，笑了半天才说：“每个人都有他的滑铁卢。任羽平时不苟言笑的，也从没听说过他有女朋友，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揪你的错，这下，他好像一心想要做你的表妹夫了。恭喜恭喜，有了这层关系，他以后估计也不会揪着你的小辫子不放了。安琪拉撒撒娇，他大概整个人都会化了。”

程启思翻了个白眼。“拜托，他才认识安瑶几个小时！”

钟辰轩的眼里有种思索的表情。“那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恐怕真的有一见钟情那回事。感情的事，真是说不清楚的。昨天安瑶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任羽看她的眼神了。那可真是……说一脸痴迷都不为过！算了，启思，安琪拉也是这么大的人了，长期一个人在国外，难道还照顾不了自己？”

程启思虽然知道钟辰轩的话有道理，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扔下了一句：“我还以为任羽对女的没兴趣呢，也没个女友也没见跟谁约会的。结果……居然来勾搭我表妹，我宁可他继续来找我麻烦！”

钟辰轩只是笑，程启思横了他一眼。“真的有这么好笑么？”

“确实很好笑。”钟辰轩笑着说，“好了，去局里做正事吧，安琪拉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她比你有主意呢。她看上的男人，没一个逃得过她手掌心的，这次，就算任羽不主动，安琪拉也不会放过他的。”

电梯到了停车场，门开了。程启思一面往外走，一面不悦地说：“瞧你说的这什么话！……”他忽然站住了，钟辰轩推了他一下，说，“你挡住电梯门做什么？走开些，别人要上呢。”

程启思这才往旁边挪了两步，他的眼里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钟辰轩问道：“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了安然，照片里的女人。”程启思缓缓地说。“她也许就跟安瑶差不多。你还记得那本日记里写的么？她丈夫是个相当冷静自持的男人，却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疯狂地追求她，而且不顾一切压力，要跟她结婚。在那个年代，包个当红的戏子是常见的事，但是要娶她为妻可就不是容易的事了。”

钟辰轩扬起了眉头。“不过，好像你的母亲并不是你祖母那样的人。”

“我对她的记忆很少很少，而且也很模糊。她好像确实是温柔可爱的。很年轻，很美丽，像画里的女郎。”程启思摇了摇头，不太愿意再说下去。“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