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进突然觉得脸上湿润,几滴水滴落在脸上,似乎天空中飘起了雨,抬头一看,却见沉星站在他身边,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深坑中的人骨,已然哭成了个泪人。
“莫要哭,莫要哭,我们挖错了,这一定不是你要找的物事。”王子进连忙柔声安慰她。
“不,我要找的就是它……”沉星哭得更大声了,似乎伤心至极。
“这具尸体就是你要带走的东西?”王子进嘴上诧异,心中却很平静,自从认识绯绡以来,带走什么他都不觉得稀奇。
沉星痛哭流涕地说:“王公子,我全都想起来了,沉星,沉星不能和你走了……”
“为什么?不就是具尸骨吗?一起带走便是。”
“王公子,这、这便是沉星的尸骨啊!”
王子进听了胸中仿佛被大锤敲了一下,必须找到的,羁绊着沉星的,竟是她自己的尸骨?!
只见沉星在月辉中抬起头来,那倾城容颜却变成了一个少女平庸寡淡的脸。这样的面孔即便与王子进在路上擦肩千百次,他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啊!”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皆因这脸比干尸的面孔更令他吃惊。
“王公子是不是嫌沉星丑了?沉星什么都想起来了,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
“不嫌,不嫌……”王子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识,那眉眼虽然平淡,但是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满含着掩不住的温柔。
“你找得到自己,便是一件好事。”绯绡见她想起一切,缓缓走了过来,白衣在夜色中仿佛会发光一般。
沉星见了绯绡,又哭了起来,“胡公子,多谢你,我终于知道你并非凡人,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怕是我再过多少年都想不起自己的过去。”
她一边流泪一边对二人道:“我本是这牡丹园里的一个婢女,因姿色甚不出众,便做一些下人才干的活。”
王子进忙道:“没有啊,你明明就很漂亮。”
“王公子你真会安慰我,可是别人却不似你这般好心。我后来被人虐待而死,便被偷偷埋骨在这桃树下……”她像是猫一般细细哭泣,“如果自己长得出众一些,便不会死了,那时真是不想死啊,桃花盛开的季节,一切都那么美,我才十六岁,人生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太不甘心了,所有魂魄凭依在这棵桃树上,竟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变了个美人,又苟活了几年。”
王子进见她哭得伤心,忙说:“我早知你是妖魅,并不嫌你,咱们一同回去吧。”
“王公子,沉星要爽约了,如今知道自己已死,又怎能继续留在这世上?”
王子进听到不由大哭,知道这次她是必定要离开了,“沉星,你我约好的,要一起游戏人间,双宿双飞啊。”
沉星见他痛哭,也哭得十分伤心,“我亏欠王公子的,来世再还吧。沉星成妖之后,唯一的快乐便是认识了王公子。”
她哽咽着垂首道:“可惜,沉星的本来面目让你失望了……”
“不不不。”王子进捧着沉星的泪颜,“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
“真的?”沉星平庸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竟是增色不少,“王公子莫要骗我,叫我小星吧,这才是我本来的名字。”
“好的,就叫你小星。”王子进哽咽道。
“那王公子答应小星,莫要将我忘了……”她泪眼婆娑地去拉子进的手。
“不会,永远不会,我答应你……”王子进也去拉她,这一拉,却拉了个空,只觉手中多了一枝桃枝,地上是一摊脓血,佳人樱红色的长裙委顿在自己怀中。
那锦绣绫罗上依旧有沉星的香气,人却已经不在了。
“绯绡,绯绡,她可是走了,再不会回来了?”王子进慌忙问绯绡。
绯绡并不答话,脸上却挂着悲哀。
“是吗?是真的吗?”王子进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又何尝骗过你?”
王子进听了,忙跑到绯绡身边,两手摇他,“你不是有很大的本领吗?快让她活过来啊,她是那样可怜啊……”
“子进,你真的想让她活过来吗?让她以饮血啖肉为生吗?”
王子进绝望地望着眼前的绯绡,坚决而冷漠。
“子进,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吧,她这样未尝不是好事,倒是活着的人,还要在这世上承受诸般苦厄。”绯绡说着,抽出腰间玉笛,盘膝坐在地上吹奏,乐曲悠扬动听,却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进虚脱一般地坐在了地上,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桃树。
失去了妖力的庇佑,那桃树的枝叶竟在一瞬间枯萎凋零,纷纷扬扬地飘落离枝,在飞扬的金色落雨中,仿佛有一位红衣少女,眸如晨星,雪肤花貌,随着笛声翩翩起舞。
七日后,王子进在东京城郊外买了一处坟地,给沉星做了一个墓碑,将枯骨埋葬。
入土之前,他拿出一件锦绣成堆的喜袍仔细罩在那堆枯骨之上,“我答应过你,要买最美丽的喜服给你穿,怎能食言……”
他望着罗衣中的白骨,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
“子进,莫要伤心,时辰到了,快立墓碑吧。”
王子进忙招呼工匠把墓碑抬出来,立在坟前,只见那冷硬的石碑上写着:江淮王子进之妻小星之墓。
字体龙飞凤舞,煞是好看,王子进一个一个摸去,口中念道:“小星,小星,可怜的小星,却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
二人料理了一切,缓缓离去,王子进才走不远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跑回坟前,从袖中掏出一枝桃枝,小心地将它插在坟前。
正是小星的灵魂依附过的那枝。
“这样,你便年年看得到桃花了……”他忍住眼泪,朗声道,“我王子进,没有食言吧?”但见绯绡长身而立,白衣翩翩,正在不远处等他,忙擦干眼泪,随他去了。
身后的桃枝立在荒野中,枝叶随风摇曳,似是在与二人话别,戚戚无语。
问花花不语,为谁开、为谁谢?
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