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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编者引言

近年来,有关中国的各种著作不可胜数,但是需要承认,我们西方人对中国哲学的真实知识实在少得可怜。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如果请他们列举中国的主要哲学家,除非是汉学专家,大概能举出的中国哲学家只有孔子,或可能再加一个老子。这个看法,甚至对一般哲学教师来说,恐怕也不为过。

有关中国哲学的英文书籍和文章为数并不少,但通常不是太专业,就是通俗到了乏味、没有价值的地步。读者现在手持的这卷书堪称是第一本对中国哲学,从古代的孔子直到今日,进行全面介绍的英文书籍。这样一本书出自中国知识界公认的最优秀学者之一的笔下,它的问世,就有了更大的意义。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中国哲学的内涵远远超过孔子和老子,或儒道两家著述所涵盖的范围。在漫长的二十五个世纪里,凡西方哲学家所曾涉及的主要问题,中国的思想家们无不思考过。还应看到的是:在多少世纪里,哲学家们所属的学派,尽管还继承了自古以来的名称,其思想内容却随时代的变迁而十分不同了。举例来说,如果孔子像佛家轮回理论所说那样,转世到十二世纪朱熹的同一时代,他大概很难想到,朱熹的思想竟成为当时正统的儒家思想。

在这种多样性的后面,我们也会发现,有些主题反复出现,其中之一是冯博士在本书第一章里所描述的“内圣外王”之道。怎样能够得道,从而得以做到内圣外王?如果就精义而不是从字面看,这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中心问题,并且如冯博士所指出的,它使中国哲学具有现世和超越的两重性。这一点是冯博士最近新著《新原道》一书的主题。笔者不敢在此妄论冯博士此书的全部精义,而只想指出:西方仅仅一知半解的这种哲学精神,使中国人在西方人眼中成为既有高居峰巅、在松树下沉思默想的圣人,又有十分实际、只问眼前的俗人。

回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在北平学习中国哲学与文化其他方面的时候,令我最感愉快的是: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间,到清华大学随冯博士读中国哲学。当时,冯博士刚完成他的两卷本巨著《中国哲学史》的第二卷。这部书很快便在中国的同类著作中居于数一数二的地位。有一天,冯博士问我,是否知道有什么人愿意从事把此书译成英文的工作。结果是,我承担起这项工作。一九三七年夏,日本刚发动侵华战争之际,我所翻译的冯博士《中国哲学史》第一卷出版。当时,我期望在两三年内,可以完成此书第二卷的翻译工作。

此后,我因工作关系离开了中国,接着是漫长的战争,还有其他的任务打断了我的原定计划。直到一九四六年秋冯博士应聘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我才得以重新开始原先的计划。自此以后,我选择了冯博士的《中国哲学史》第二卷中的若干章,有的已在哈佛燕京学社出版的《哈佛亚洲研究》杂志发表,有的即将在该刊发表,其目录已收入本书参考书目。由于得到富布赖特法案资助,美国学者可以到中国和其他国家进行研究,我将于近期赴北平,计划逗留一年,希望到一九四九年秋能够完成《中国哲学史》第二卷的翻译工作。

去年,我在宾州大学开始了这项工作。这时,冯博士决心自己动手,把他先前的著作《中国哲学史》缩写为英文的一卷本,并要我予以协助。结果就是现在的这本书。

这本书的内容主题与中文的《中国哲学史》两卷本并无出入,本书第一章到第十六章大致相当于两卷本的第一卷,第十七章到书末相当于第二卷。但本书的篇幅却明显地缩短了。举例来说,我所译的两卷本中的第一卷有四百五十四页,而本书比第一卷还减少了五十页。其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由于本书删除了原两卷本中一些次要的思想家,对主要思想家所用的篇幅也减少了。本书对两卷本中思想家的生平、著作时间的真伪的考证、参考书目和注释也压缩了篇幅。尽管有这些不同,学术水平并未因此减色,它的资料和诠释都十分准确,立论也平实全面。

本书与一般的缩写本相较,还有其他一些特色。首先,本书是作者为西方读者而写的,因此,它的内容和论述角度和为中国读者写时有所不同。本书的首两章是中文两卷本所没有的,便是一例;第二十七章的大部分也是新写的。

其次,本书里有些结论性的见解和重点,是冯博士自一九三四年完成两卷本之后的新见解。例如,第三章所概括的理论是冯博士于一九三六年两卷本所作的一个附录中提出的。在本书末章,冯博士论述他自己的哲学见解,这些见解原来散见于冯博士在抗日战争年间所发表的各部著作,收入本书时,又经作者重新写过。第十九章至第二十二章论述新道学和佛学各章,与两卷本相比,有明显的改动。(冯博士准备对两卷本的有关部分根据本书加以修改,然后再交我翻译。)

本书的内容主题、处理方式和具体写作,不消说,都是冯博士亲自动手的。我的工作主要是考虑西方读者的需要,就语言和易读性做一些编辑加工。本书中的许多引文都是按我所译两卷本的译文,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只做了微小的变动。涉及中国哲学专有名词的翻译,冯博士往往自己已有成竹在胸,或是借用E.R.Hughes在《中国哲学之精神》( The Spirit of Chinese Philosophy )中的英文译名。其他许多引文的英译都是新的。参考书目和索引则是我编的。

为一般读者着想,在这里简单回顾一下中国历史的发展,在阅读本书时可能略微省一点力。中国古史传说历来由约公元前三千年以前的圣王尧舜禹等开始。长期以来,中外知识界对这类传说都没有质疑,由此造成中国历史异常悠久的印象。今日,中国史学界已经取得一致的见解:有关古代圣王的传说,是后人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些圣王充其量也只是神话中的人物。中国历史中的第一个朝代——夏朝(历来认为其起迄年代是约公元前二二〇五〔二〇七〇——译者注〕至前一七六六〔一六〇〇——译者注〕年)也难以确定,只有等待将来考古学的发现来予以认证。

历来认为继夏朝之后的商朝(起迄年代是公元前一七六六〔一六〇〇——译者注〕至前一一二二〔一〇四六——译者注〕年),其历史证据较为充分。商都的一部分已经发掘出来,出土了一大批刻在甲骨上的文字。这批甲骨文就是本书第十二章谈到的卜辞。

继商以后的周朝(公元前一一二二〔一〇四六——译者注〕至前二五六年)留下了丰富的史料。周朝也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黄金时代。在它的最初几个世纪里,黄河中下游谷地的一大批小国都臣服周王室,这种君臣关系大体上和欧洲中世纪的情况相仿。随着时间的迁移,这种封建体制逐渐瓦解,出现一批独立的国家。它们彼此之间进行战争,再加上政治、社会、经济的动乱,严重削弱了周朝的统治。面临种种紧迫的社会政治问题,人们要寻求解答,于是中国出现了第一次有组织的哲学思想运动,它构成中国古代的灿烂文化。孔子(公元前五五一至前四七九年)是这批哲学家中间最早的一个。继他之后,兴起了一批哲学家,他们各抱不同的思想主张。本书的第三章到第十六章的内容就是讨论这些思想家的不同主张。在政治史上,孔子以后的几个世纪(公元前四八〇至前二二〇年)通称为战国时期。

秦国并吞六国后,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秦朝,第一次建立了真正统一的中华帝国。秦朝以中央集权、由中央政府委派地方官僚代替了过去各地区贵族割据、政权世袭的制度,由此开创了中国自此以后历朝的政治体制。这是中国政治史上,除一九一一年推翻帝制、建立民国之外,最重大的历史变革。

秦朝为达到它的政治目标,采取了严酷的手段,由此激起的反抗使秦朝很快便被推翻。它进行的统一中国的工作在继起的强大的汉帝国(公元前二〇六至公元二二〇年)统治下继续进行。在汉帝国统治时期,中国的疆界扩张到今日中国本土的大部分,包括新疆的大部分。与政治统一伴随而来的是思想的统一。周朝的诸子百家,作为单独的学派不再存在,但它们的思想往往融入了儒家或道家。儒道两家这时成为两大主要的思想流派。本书第十七、十八两章便是叙述这个发展。

两汉四百年统治之后,继之而来的四百年也许可以称之为分裂时期(公元二二一至五八九年)。在这四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南方分裂为许多统治时间不长的小国,北方也同样分裂成这样的一批小国。有些北朝的小国由非汉族的游牧民族组成,却跨越长城,在长城以南建立了国家。过去中国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看作“五胡乱华”,看作“黑暗时期”,因为民众遭受了许多苦难。但在文化上,这是非常杰出的时期。在哲学上,儒家思想暂时消沉,代之而起的是新道家和佛家思想。这两个流派的思想介绍便构成了本书第十九章到第二十一章的内容。

隋朝(公元五八九〔五八一——译者注〕至六一七〔六一八——译者注〕年)唐朝(公元六一八至九〇六年)在政治上重建了中国的统一,不仅国力得到发展,文化也登上发展的高峰。在唐代,佛教也获得空前的发展。其中的禅宗是本书第二十二章的内容。自此之后,佛家在中国渐趋没落。另一方面,儒家却再度兴起,并在思想界建立起主导的地位。本书第二十三章开始的地方描述了儒家复兴的初期情况。

唐朝覆灭后,有五十年动荡不定。然后宋朝(公元九六〇至一二七九年)兴起。它虽在政治上不如唐朝强大,但在文化上却创造出同样辉煌的成就。从思想史看,这一时期里,儒家思想重新兴起,其繁荣为汉朝以来所未有。这场哲学运动在西方称为“新儒家”。本书第二十三章到第二十五章,对这段历史作了介绍。

取代宋朝的是元朝(公元一二八〇〔一二〇六——译者注〕至一三六七〔一三六八——译者注〕年)。它是全中国第一次被一个非汉民族——蒙古族——所统治,这一点在文化上的影响倒并不很大。明朝(公元一三六八至一六四四年)使中国回到汉族统治之下。从社会生活来说,明朝比元朝愉快些,但社会经过一番剧烈变化,文化却没有相应的新鲜气息。在哲学思想方面,值得一提的是:心学发展到了高峰。本书第二十六章叙述了这个发展。

在清朝(公元一六四四〔一六一六——译者注〕至一九一一年)统治下,中国再度由非汉民族的满族统治。直到十九世纪之前,清朝统治的中国繁荣昌盛,版图甚至超过了汉唐;在文化方面,有的领域有所前进,有的领域则出现衰退。十九世纪以后,清朝统治走下坡路,内部衰弱和西方工业国家的政治、经济压力接踵而来。这些发展对思想领域的影响,请看本书第二十七章。

一九一一年的民国革命,推翻清朝统治,也推翻了世界最古老的王权体制,成为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成立。此后几十年间,中国在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都亟待改革,这些改革,在西方国家用了约三个世纪,中国只能迎头赶上。改革在短时间内纷至沓来,势必造成内部在政治和思想上的动荡,外国又乘机进行侵略压迫。我们环顾西方各国,同样可以看到:这一时期发生着巨大的变革,它的后果,现在还难以预料。中国的未来难以预料,也是不足为奇的。但中国过去的历史不止一次地告诉人们,中国人常常能够战胜种种困难向前进,尽管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现在中国人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世界各国能够迅速吸收中国政治思想中的天下为公思想(见本书第十六章到第二十一章)。中国在它未来的变革中,势必要抛弃许多过去的意识形态,但是,其中也将有一些会保留在世界的哲学遗产之中。中国哲学在哪些方面能对世界有所贡献,冯博士在本书末章对此进行了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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