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朱由校在客氏及魏忠贤陪同下,祭祀方泽坛后,到西苑游乐。客、魏二人在桥北浅水处大船上饮酒寻欢。朱由校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及亲信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在桥北深水处泛舟荡漾,相顾欢笑,俨若神仙。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小舟倾覆,四人一起落水。两岸随从见状,顿时大惊失色。幸亏近旁的管事太监谈敬等人奋身抢救,朱由校、王体乾幸免一死,两名小太监溺水死亡。魏忠贤惊魂未定,专为此事到大高玄殿作道场法会,放河灯追荐。
朱由校虽未淹死,但受此一番惊吓,本来不佳的身体,从此每况愈下。
天启七年夏,朱由校的病情加剧,引起朝臣密切关注。七月二十八日,河南道御史倪文焕上疏:圣体欠安,是否起居失调?如果是这样,那么应该讲求清心寡欲。
到了八月十一日,内阁首辅黄立极率领文武百官到宫门问安。朱由校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大臣,待御医报告诊脉情况后,他对大臣们说:圣体素来虚弱,近来因辽东战事焦虑劳累,终于病倒。目前正在静心休养,凡是重大朝廷事务全由阁臣与厂臣计议商榷,用心赞襄。
次日,黄立极率九卿科道等官,再次来到乾清宫西暖阁拜谒皇帝。大臣们知道圣体尚未“霍然勿药”,明显感到皇上病重,却念念不忘国家大事,与以前判若两人。这也怪,身体健康时对朝政从来不感兴趣,到了生命垂危之际,竟轸念起国事来了。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少顷,他向大臣发布了在位的最后一道谕旨,除了再次重申对王体乾、魏忠贤的信任,特地透露了昨天单独召见五弟信王朱由检的信息。
他没有透露谈话内容,用意十分明显:要大臣们知道,由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是他自己的安排。
朱由校何以要传位给五弟朱由检呢?实在是事出无奈,因为他本人没有子嗣。这就怪了,《明史·诸王传》明明写着熹宗有三子:慈然、慈焴、慈炅。仔细一查,原来都夭折。
他的长子慈然,是皇后张氏天启三年十月十二日所生。《诸王传》竟然糊里糊涂写道:“怀冲太子慈然,不详其所生母。”
而《明史·后妃传》在懿安皇后条写道:“(天启)三年,(皇)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
明白无误地指出,张皇后是皇长子的生母,怎么可能“不详其所生母”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同一部书,相隔不过寥寥数页,自相矛盾一至于此,众手修史的弊端彰显无遗。幸好有其他记载可以佐证,否则岂不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国榷》天启三年十月己巳条写道:“皇长子慈然生,旋殇。中宫出。”
所谓“中宫出”云云,即皇后所生。其他史料也证明了这点,可谓确凿无疑。万斯同说:“熹宗皇后张氏,祥符人,以天启元年立为皇后,父国纪封太康伯。魏忠贤、客氏惮后骾直,数于帝前离间,至诬后为死囚孙二女。及后有娠,乃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代之,奉御无状,胎竟殈。”
这个“殈”字,意思是鸟卵未孵成而开裂,此处所谓“胎竟殈”,可以理解为早产,并非流产。因为孩子生下来以后朝廷确实庆贺过一番:“圣嗣诞生,命国公张惟贤祭告南郊,伯张庆臻祭告北郊,驸马侯拱宸祭告社稷,祭毕,百官庆贺,谕停刑。”
如果是流产,不可能有这类祭告仪式。皇后诞生皇长子,在明代并不多见,自然非同小可,日后理所当然成为皇太子、皇位继承人。如此一个宝贝怎么会“旋殇”呢?原来是客氏、魏忠贤在捣鬼。
孕育皇长子的皇后张氏,名嫣,字祖娥,小字宝珠,河南祥符人。天启元年朱由校即将大婚,先期召选十三岁至十六岁的淑女,十五岁的张嫣体态颀秀而丰整,应召入宫。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年逾三十,以妖艳惑帝,见到张嫣又惊又忌,执意反对。无奈朱由校早已看中,四月二十七日册立为皇后。当时客、魏恣睢跋扈,玩弄皇帝于股掌之上。张皇后有所察觉,经常指责客、魏变乱宫中规章,客、魏既忌惮又怨恨,多次欲加陷害。
天启三年,张皇后怀孕,倘生一子,皇后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客、魏二人设计陷害,把皇后身边的宫女全部驱逐,代之以自己的亲信宫女,伺机下手。
十月十二日,皇后分娩,果然是一个男孩,因为早产,不久就夭折。这是客氏与魏忠贤一手策划的阴谋,万斯同《明史》与张廷玉《明史》都如此说,其他史书也证实了这一点。比如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说:“天启时,客氏以乳母擅宠,妒不容后有子……及张氏有孕,客氏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坠。”
纪昀《明懿安皇后外传》说:“天启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之异己者,而以私人承应。后腰胁偶痛,召宫人使捶之,宫人阴欲损其胎,捶之过猛,竟损元子焉。”
此事宫内外都有传闻,故而天启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一阴谋成为第十条罪状:“中宫有庆,已经成男,凡在内廷当如何保护。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堕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以皇上麟趾呈祥,何妨斯男则百,而忠贤包藏祸心若此,是皇上亦不能自保其第一子矣。”
朱由校的第二子慈焴,比长子迟十天出生,时为天启三年十月二十二日,生母是天启二年册封的慧妃范氏。皇长子夭折后,又降生一子,朱由校喜出望外,闰十月十六日以皇次子诞生,大赦天下,诏书中洋溢着“所望早昌嗣续,以慰在天之灵”的激动心情。
不久,进封范氏为皇贵妃,为皇次子成为皇太子创造条件。可是好景不长,皇次子慈焴就在次年六月死去,活了不到一年。
天启三年五月,册封的裕妃张氏怀孕了,皇帝特地为她举行了铺宫礼。
性情刚烈的裕妃无意中得罪了客、魏,被他们视为眼中钉,假传圣旨,把她幽禁于宫中,关闭宫门,驱逐身边宫女,断绝水火。一个下雨天,饥渴的裕妃爬到屋外,匍匐在地上啜饮屋檐滴下的雨水,慢慢气绝身亡,腹中的胎儿就此夭折。此事朝廷上下人所共知,成为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第九条罪状:“裕妃以有喜传封,中外欣欣相告矣。忠贤以抗不附己,嘱其私比,捏倡无喜,矫旨勒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昔尧以十四月而生,假令当日裕妃幸存,安知不为尧母?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矣。”
慧妃范氏因皇次子慈焴夭折,逐渐失宠。朱由校召成妃李氏侍寝,成妃在皇上面前代范氏乞怜。此事被客、魏侦知,假传圣旨革去范氏的皇贵妃封号,把她幽禁于别宫,断绝饮食。幸亏范氏鉴于裕妃张氏的先例,预先储存食物于壁间,苟延残喘。后来客、魏怒气稍解,把她降为宫女,得以不死。
朱由校的第三子慈炅,生于天启五年十月初一日,生母是容妃任氏。不久,任氏因诞育皇三子而册封为皇贵妃。看得出来,朱由校连丧二子以后,对皇三子是寄予厚望的。不料,皇三子与皇二子一样,十月生,次年二月死,活了几个月。天启六年二月十八日,朱由校降旨:“朕第三子诞生,念系国本攸关,已下诏加恩,所在均庆,不意未周(岁)而旋殒,深怆朕衷,抚旧悲新,应同悯恤,兹特追谥怀献太子。”
从客氏、魏忠贤的专擅跋扈、阴险狠毒的所作所为看来,他们别有所图,不愿皇帝有子嗣,三位皇子的相继夭折,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为了把持内廷,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斯同写道:“凡天启七年之间,(皇)后及诸后宫,生皇子三、皇女二,皆以客、魏故,致夭绝。其怀孕伤堕者不在此数。当是时,六宫咸委命客、魏,惴惴莫保朝夕……诸如胡贵人、冯贵人之属,或绝食勒死,或因其微疾杀之,偶有违言,无不立死者。而客、魏尤忌(皇)后不置,后父(张)国纪又于帝前面折其奸。帝尝至后宫,后方读书,帝问:‘何书?’曰:‘《赵高传》也。’帝默然。客、魏益怒,嗾刘志选、梁梦环复诬(皇)后非(张)国纪女,如前说。(张)国纪坐削爵,而客、魏怒犹未已。于是令壮士挟刃伏便殿,帝御殿,忠贤搜得之以闻,帝大惊,送厂卫治之。忠贤乃诬(张)国纪谋立信王,为不轨,欲兴大狱。王体乾沮之,乃杀其人以灭口,事得寝。”
因此,如果说,朱由校绝嗣是客氏魏忠贤一手造成,恐怕不算过分夸张吧!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朱由校驾崩。次日,礼部接出皇后懿旨:“大行皇帝奈素秉虚弱,兼东事焦劳,得患时疾,医药罔愈,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崩逝。合行丧仪事理,着礼部便会同翰林院计议,从厚具仪来看。”
既然熹宗绝嗣,皇位继承人只能按照“兄终弟及”原则,在他的弟弟中选择。熹宗的父亲光宗生有七子,长子是朱由校,二子、三子、四子、六子、七子都已夭折,硕果仅存的只有五子朱由检,也就是说,皇位只能由朱由检继承。
朱由检与朱由校是一对同父异母兄弟,从小共同生长于父亲的太子宫中,两人相差不过五岁。朱由检的生母贤妃刘氏,初入宫时是淑女(淑女地位低于才人、选侍),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生朱由检,不久失宠被谴,郁闷而死,年仅二十三岁。
太子朱常洛悄悄把刘氏安葬于西山,告诫身边近侍不得泄露此事。当时朱由检才五岁,父亲朱常洛把他托付给选侍李氏(人称西李)抚育,西李自己生了女儿后,就把他托付给另一个选侍李氏(人称东李)抚育。东李与西李同为选侍,秉性截然不同。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朱由校的生母王氏死后,他遵父命到西李宫中生活。朱常洛即位不久病危,在病榻上嘱咐:封李选侍(西李)为皇贵妃,西李在帘后指使朱由校出来传话:要封皇后。由于大臣坚决反对,也由于光宗突然死去,册封西李为皇贵妃的事来不及办,更不消说册封为皇后了。但是她仍旧居住在乾清宫,于是在朱由校即位后引发了一场“移宫”纷争,成为日后魏忠贤整人的话柄。
另一个选侍即东李(庄妃),为人仁慈,寡言笑。朱由检在东李抚育下成长,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后,先拜天,随即向东李请安,尊敬如生母。东李也确实以母道待之,多方调教其品德,养成独立奋斗的坚毅性格。
天启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向大臣宣读圣谕:“朕皇五弟今封信王,其已故生母选侍刘氏,诞育勤劬,见在选侍东李抚育有劳,朕念皇五弟已封,刘氏所有谥典,李氏应得封号,尔部便查例来行。”
当时朱由检居住在勖勤宫,常常思念生母,询问近侍太监:西山有申懿王坟吗?近侍答:有。又问:旁边有刘娘娘坟吗?近侍答:有。随后悄悄吩咐近侍太监前去祭扫。
这种浓烈的思母之情,久久萦绕在他心中。待到他即位后,不仅追封生母为孝纯皇太后,而且特地命人画了一幅生母肖像,时时瞻仰,以寄托思母之情。
天启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朱由检由勖勤宫迁往信王府邸,正式开始了他的亲王生活。次年二月初三日,十八岁的信王举行婚礼,选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之女为王妃。王妃周氏是懿安皇后从三名候选人中选拔出来的。
朱由校这个人一向昏聩,但对于懿安皇后张氏、信王朱由检,却十分注重情义。有两件事最能说明问题。
其一,某日宫门发现匿名传单,上面列举魏忠贤种种劣迹。魏忠贤怀疑此事出于懿安皇后之父太康伯张国纪,以及被逐诸臣之手,企图抓住此事整一下张国纪,从而动摇皇后的地位,妄想用自己的侄儿魏良卿之女取而代之。顺天府丞刘志选获悉魏忠贤的意图,首先上疏诬陷张国纪,御史梁梦环和他一唱一和。朱由校出于对皇后的信任,果断下旨谴责刘志选,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某日朱由校来到皇后宫中,看到皇后正在阅读《赵高传》,默然不语。魏忠贤以为皇后用赵高来隐喻他,怒不可遏。次日,在殿内埋伏全副武装的士兵,朱由校发现埋伏后,立即命令警卫把那些士兵押送东厂、锦衣卫处置。魏忠贤企图借题发挥,诬陷张国纪“谋立信王”,并借此镇压异己势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对魏忠贤惟命是从,这次却竭力阻止,因为他深知皇上脾性,说道:主上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如有不测,我辈没命了。魏忠贤听了大惊失色,匆匆杀了那些士兵灭口。
“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寥寥数语道出了朱由校对皇后与五弟的信任,而这一点正是日后五弟在张皇后支持下入继大统的重要保障。
朱由校此次病危,果然想到了五弟朱由检,八月十一日单独召见他。朱由检与朱由校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有着同胞手足之情。当时魏忠贤专政,气焰嚣张至极,朝廷内外人人自危,身为信王的朱由检也感受到了莫名的威胁,不得不表现出淡泊权势的姿态。《崇祯长编》有一段话十分确切地透露了朱由检当时的内心世界:“帝(朱由检)初虑不为忠贤所容,深自韬晦,常称病不朝。”
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韬晦之计,以称病的手法躲避权势倾轧,避免魏忠贤的猜忌。
这次奉召入见,实在是迫不得已。朱由检进入乾清宫西暖阁向皇兄请安问疾后,朱由校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来!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虽未明确表示要他入继大统,但意思已尽在不言中了。朱由检听了顿时感到万分惶惑,惧不敢当,也不敢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沉默一阵之后,他才回奏:“臣死罪,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魏忠贤疑忌他的,正是这一点;他长期以来深自韬晦的,也正是这一点,不得不用坚定的口气推辞。但是,朱由校早已深思熟虑,不容他推辞,慰勉再三,然后叮嘱他入继大统后注意两件事:一是“善视中宫”,二是“忠贤宜委用”。
这前一点是不成问题的,对于皇嫂(张皇后),他一向尊如母后。这后一点却颇为棘手。自从他册封为信王后,为了避祸,总是给人与世无争的印象:“衣冠不整,不见内侍,坐不倚侧,目不旁视,不疾言,不苟笑。”
目的是消除魏忠贤对他的疑忌。现在皇兄既要他入继大统,又要他委用魏忠贤,使他感到如骑虎背,进退两难。然而皇帝主意已定,此事已成定局。
八月十二日,朱由校再次召见大臣,向大臣们透露日前召见信王的事:“昨召见信王,朕心甚悦,体觉稍安。”
明白无误地向大臣们表示,由信王入继大统,是他的既定方针,是出于自己的安排。
皇帝病危,朝廷上下一片混乱,魏忠贤及其亲信为了延长这个傀儡皇帝的生命而奔忙,他们不愿意一个难以摆布的人继承皇位,从而改变既定的权力结构。阉党的得力干将兵部尚书霍维华,向皇帝进献“仙方灵露饮”,就反映了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慌乱心态。不知霍维华从哪个道士或游方郎中那里搞来的秘方:用上好粳米淘净,放入木甑蒸煮,甑底部安放长颈大口空银瓶,接纳流下来的“灵露”。一边蒸煮一边添米,少顷,更换新米。几次更换后,银瓶中的“灵露”已满。据说,这种“米谷之精”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朱由校服用后并无不适,却毫无疗效,身体日益浮肿,难以进食,不得不停止服用这个“仙方”。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皇帝朱由校在乾清宫懋德殿逝世,年仅二十三岁。次日,礼部接到张皇后懿旨:“大行皇帝奈素秉虚弱,兼东事焦劳,得患时疾,医药罔愈,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崩逝。合行丧仪事理,着礼部便会同翰林院计议,从厚具仪来看。”
信王朱由检也发布了皇五弟令旨:“皇兄崩逝,今有文武大小官员于文华殿行问慰礼。”
大权在握的魏忠贤却秘不发丧,显然别有用心。他对于朝政久有觊觎之心,妄想再高升一步,获得“摄政”的权力。八月十九日,他向阁部大臣“吹风”,意欲把未来的皇帝当作傀儡,由他来“垂帘居摄”,仿效王莽的样子。内阁辅臣施凤来怕担骂名,期期以为不可:“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
魏忠贤不悦而罢。但是他并不甘心,自从皇帝召见信王以来,他就心存异志,与掌握宫廷警卫大权的锦衣卫都督田尔耕秘密商量,图谋发动宫廷政变。田尔耕一向唯魏忠贤马首是瞻,对于此种政治赌博心存疑虑,唯唯诺诺,不敢表态。魏忠贤又与掌握兵权的兵部尚书崔呈秀议论此事,崔呈秀掂量出事态的严重性,拒不搭腔,再三追问之下,才说了一句话:“恐外有义兵。”魏忠贤不得不打消了宫廷政变的念头。
关于魏忠贤心存异志,还有其他种种传闻。比如,阉党中人向他献计,诡称皇后怀孕,暗中以魏良卿之子抱入宫中,冒名顶替,然后由魏忠贤辅佐,仿效王莽辅佐孺子婴的方式,进而篡夺帝位。
魏忠贤向皇后建议,要她假称怀孕,然后把魏良卿之子作为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遭到皇后的断然拒绝。
又比如,魏忠贤想拥立福王朱常洵入继大统。
这些都是传闻之辞,真假参半,不必当真。不过由此反映了魏忠贤在由谁入继大统问题上,确实心存异志,他不愿意看到他无法控制的信王朱由检登上皇帝宝座,是不争的事实。
毕竟有熹宗遗言在先,魏忠贤及其亲信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皇后张氏十分坚定地支持信王入继大统。据说,魏忠贤曾派人向皇后“吹风”,意欲阻止信王继位,皇后明知安危操于魏忠贤之手,仍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对来人表示: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一样是死,不从命可以见二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后随即规劝皇帝尽快召见信王,由他入继大统。皇帝对她说:忠贤告诉我,后宫有二人怀孕,他日生男,作为你的儿子,立为皇储。皇后断然拒绝,晓之以理,皇帝方有所悟,秘密召见信王,要他接受遗命。信王欲推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出,对信王说:皇叔义不容辞,而且事情紧急,恐怕发生变故。信王这才欣然拜受遗命。朱由校指着皇后相托: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望吾弟善待。
八月二十二日,熹宗驾崩,皇后立即传遗诏,命英国公张惟贤等迎立信王即位。魏忠贤无可奈何,不得不在次日向外宣布皇后懿旨:“召信王入继大统!”
由此可见,《明史·后妃传》所说“及熹宗大渐,折忠贤逆谋,传位信王者,后力也”
,是确有所据的。
紧接着颁布熹宗遗诏:“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
于是乎内阁辅臣施凤来、黄立极和英国公张惟贤等元老重臣遵照大行皇帝遗诏和皇后懿旨,前往信王府“劝进”。按照惯例,“劝进”必须三次,“劝进笺”也必须递交三次,以示劝进者的诚意,以及被劝进者的谦让。信王朱由检对第一道劝进笺这样答复:“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对第二笺的答复也一样:“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待到第三笺呈上,朱由检才表示同意:“卿等合词陈情至再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虽然群臣再三劝进,但对于朱由检而言,通往登极的道路还会发生什么波折,尚难预料,似乎有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魏忠贤派遣忠勇营提督太监涂文辅前往信王府迎接他进宫时,他念念不忘的是皇后张氏的秘密告诫:“勿食宫中食!”
他是带了自家制作的麦饼,放在袖子里,跟随涂文辅进宫的。这一细节,反映了当时的形势十分微妙,张皇后和朱由检都感受到了来自魏忠贤的无形压力,又不能挑明,只能暗中提防。从王世德的记载可以看到,危险确实存在:“熹宗大渐,上(指朱由检)入内,忠勇营提督涂文辅魏党也,帅兵护卫。后(涂)文辅告人曰:‘当日天命未改,魏忠贤不敢有逆谋,否则王之命悬于俄顷耳。’”
张岱的记载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当时的情况颇多变数:“上崩,魏忠贤自出迎(信)王入,遍召百官,中外岌岌,恐有他变。百官迟疑,厥明始至殿门,宦者持门,不得入,告以宜服缟。既服缟,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者,乃得入。既哭临,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及忠贤在丧次,独体乾语礼部备丧礼。忠贤独呼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屏人语,移时,面奏信王曰:大行皇帝某贵妃有遗腹未诞,请宽登极之期。”信王霁颜许之,暂受监国,以俟圣嗣诞生。诸大臣争之力,乃即以二十四日践天子位,受百官朝,毋贺。”
当时宫中形势确实有点紧张,朱由检知道魏忠贤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抱着一种警惕心态静观事态变化。入宫后,一夜未眠,秉烛而坐,做好应付事变的准备。一名佩剑的巡视太监走来,朱由检和他攀谈,把他的佩剑取下,佯装观赏,留在桌上,许诺给予重赏。他为了应付不测事件,主动与巡逻的警卫人员搞好关系,叫近侍太监从光禄寺取来酒食犒赏警卫人员,众人欢声如雷。
信王妃周氏没有跟随入宫,在信王府邸暗暗祈祷平安,正如文秉所说:“周后在外邸,祷卜无虚晷,亦虞入朝有他变也。”
由此可以感受到,阉党专政所造成的恐怖气氛已经严重到何种程度,连皇位继承人都如此胆战心惊,遑论其他!
朱由检以兄终弟及方式入继大统,想不到竟然在战战兢兢的氛围中进行。如果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平庸之辈,日后不是成为傀儡,便是被废。然而朱由检并非等闲之辈,他有胆识魄力,在度过即位危机,站稳脚跟之后,给魏忠贤及其党羽迎头痛击,是势所必然的。目前时机还不成熟,他必须巧妙应付,韬光养晦。
八月二十四日,信王朱由检在皇极殿举行即位仪式。宫中三大殿,从万历二十五年遭灾以来,直到天启七年八月二十日才修复完毕。两天后就举行登极大典,令鸿胪寺官员茫然不知所措。因此仪式搞得匆忙凌乱,礼部堂上官、侍班史官、导驾科员、殿班御史一行人等,分东西两行排列未定之际,新皇帝已经身着冠冕来到建极殿。这时奉遣南郊的魏忠贤侄子魏良卿正好返回禀报,朱由检大声回答:知道了!语音震肃严厉。随即宣布:百官免贺免宣表。在一行人等拥护下,朱由检从建极殿经过中极殿来到皇极殿。侍班官两旁面驾一躬,侍立于帘下,帘子卷起,朱由检从中径登上九级宝座,座旁站立的两名太监在新皇帝的呵斥之下悄然退去。
八月二十六日,朱由检颁布即位诏书,向天下臣民宣告:“惊闻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而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有四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
并宣布以明年为崇祯元年。关于年号的选择,经过一番斟酌考虑。八月二十三日,内阁呈上四个年号供他选择:一是“乾圣”,朱由检说“乾为天,圣则安敢当”;二是“兴福”,朱由检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三是“咸嘉”,朱由检说“咸旁为戈,今方欲息干戈,勿用”;四是“崇祯”,被他选中。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朱由检在位十七年,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缔造中兴局面,虽然出现了转机,终究未能成功。在内忧与外患的两面夹击下,演出了一幕并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以身殉国。南明弘光朝追谥他为思宗烈皇帝,清朝则追谥他为怀宗端皇帝。
朱由检登极后首先要面对的棘手问题,便是如何处置专擅朝政、气焰嚣张的客氏与魏忠贤。如果听之任之,放任客、魏继续为非作歹,那么他就可能成为第二个熹宗,当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一个刚毅自强的君主所不能容忍的。而魏忠贤则试图使他成为第二个熹宗,继续玩弄于股掌之上,因此故技重演,进奉绝色女子四名,既是讨好,又是迷惑。朱由检和他的列祖列宗绝不相同的一点,就是不好女色,本想拒绝,唯恐引起魏忠贤疑心,顺水推舟收下。随即对她们搜身检查,发现每个人都在裙带顶端佩戴香丸。此物名叫“迷魂香”,它的独特功用在于:男子一接触便产生“迷魂”效应,性欲顿起。朱由检毫不犹豫毁弃这些“迷魂香”,以杜后患。魏忠贤第一招失灵,又生一计。几天后一个晚上,朱由检与大臣议论朝政后,正在静心思考,一阵阵奇异香味幽幽传来,似有若无,缕缕不绝,使他这个不好女色的人也“闻香心动”。立即命近侍太监秉烛检查,查遍了墙壁角落,一无所获。少顷,望见远处角落有微弱的火星闪烁,前往一查,是一个小太监持香端坐于复壁内。经审问,原来是魏忠贤派来的。朱由检不由得长叹一声:“皇考皇兄皆为此误!”
他不愿意如同皇兄那样,听任客、魏摆布,但是要摆脱这两个人,并非易事。
客、魏一个自称“老祖太太千岁”,一个自称“九千岁”,宫内宫外布满了亲信党羽,内外呼应,盘根错节,朝廷上下都在他们控制之下,稍有不慎,局面就难以收拾。朱由检是一个既有主见又有韬略的君主,心有城府,不露声色,以大智若愚的姿态应付自如。他需要等待时机,一方面,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集中精力册封后妃,筹办先帝丧葬事宜,让客、魏感到与以前没有什么异常。另一方面,一如先帝那样,继续优容客、魏,对于弹劾客、魏及其党羽的奏疏,一概置之不理,给客、魏之流造成错觉。
即位次日,他要礼部详议追尊生母贤妃刘氏的相关事宜,尽自己多年思念的一片孝心。
几天后,他又要礼部挑选吉日,册封元妃周氏为皇后。礼部遵旨议定,九月二十一日,追谥贤妃刘氏为孝纯皇太后;九月二十七日,册立元妃周氏为皇后。皇后的册封礼举行完毕,又把皇后之父周奎由南城兵马司副指挥提升为右军都督同知,任命皇后的兄长周文炳、周文燿为兵马司副指挥。与此同时,内阁大学士施凤来会同司礼监太监、工部尚书侍郎、礼部郎中、钦天监正等官员,选择大行皇帝陵墓地点。
十月十五日,朱由检自己开始接受皇帝必需的传统教育——日讲。他来到文华殿,听礼部侍郎孟绍虞、翰林院侍讲徐时泰等官员讲解《大学》《尚书》首章,以及《帝鉴图说》一则。三天后,他决定免讲《帝鉴图说》,改讲《祖训》《资治通鉴》。
一切如同往昔新皇帝登极一样,按部就班,丝毫没有什么异样。
然而,对于魏忠贤、客氏而言,这种平静似乎于无声处听惊雷,惴惴不安。九月初一日,魏忠贤率先打破沉默,向皇帝提出辞去东厂总督的职务,这显然是一种试探。朱由检为了稳住魏忠贤与客氏,明确表示不许辞职。九月初三日,客氏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客氏原先是作为熹宗乳母兼保姆的身份居留内宫的,熹宗已死,继续留在宫中已经没有丝毫理由,朱由检当即予以批准。这显然是把魏忠贤和客氏分开的重要一步,名正言顺又不露痕迹。客氏接到皇帝圣旨——“奉圣夫人客氏出外宅”,于五更起身,穿上缞服,前往熹宗灵堂祭奠一番,从一个小盒中取出黄龙绸缎包袱,把熹宗幼年时的胎发、痘痂,以及历年剪下的头发、指甲,一并焚烧,化作一缕青烟,痛哭而去。
客氏对熹宗的复杂感情,剪不断,理还乱,从此丧失“老祖太太千岁”的权位,种种失落感交织在一起,从哭声中喷发而出。
客氏的出宫是名正言顺的,对于魏忠贤的党羽来说,无疑是一大震慑。由于巴结客魏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体乾,预感到事态的严重性,立即在次日向皇帝提出辞职请求。朱由检自然明白,这又是一次试探,不予批准。王体乾为人柔佞深险,从尚膳监太监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仍不满足。王安推辞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他急忙谋求于客、魏,终于登上太监的最高职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从此一心一意附和客、魏,竭力效劳。按照宫中规矩,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在秉笔太监兼东厂太监之上,王体乾为了讨好魏忠贤,破例把自己置于魏忠贤之下。魏忠贤目不识丁,无法代替皇帝“秉笔”,一切由王体乾代劳,做他的“谋主”,凡是“票红文书”“改票”,都出于王体乾之手。
朱由检深知王体乾与魏忠贤二人之间的关系,暂时不动王体乾,也就稳住了魏忠贤。
对于政治动向十分敏感的官员,嗅出了政治气候的微妙变化。九月十四日,由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调任南京通政使的杨所修,弹劾魏忠贤的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理由是十分冠冕堂皇的,而且和天启朝的政治毫无关系。他说:皇上御极之初,首崇圣母之封,表明以孝治天下。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且缞绖视事殊为不祥。但是近日崔呈秀、李养德、陈殷、朱童蒙等人,父母过世,都因先帝“夺情”而留任,有悖于以孝治天下的准则,希望皇上准令他们辞官回籍守制,以明万古纲常。他还附带批评吏部尚书周应秋没有恪守职责。
醉翁之意不在酒,很明显,杨所修的言外之意是在以孝治天下的幌子下,以回籍守制的方式,削去他们的权力,试探皇帝的态度。朱由检何尝不想这样做,可惜时机还不成熟,不能操之过急。他不但没有接受这一建议,反而斥责杨所修“率意轻诋”,在圣旨中发了一通议论:“朕初御极,政当肃清。崔呈秀、李养德、朱童蒙皆先帝以殿工边警,谕使夺情料理。周应秋秉铨清慎,大计在迩,倚毗方殷。杨所修既离言职,岂得辄加轻诋,使大臣不安其位,本该降处,姑免究。以后有纷嚣乱政的,定行重处。”
遭到弹劾的崔呈秀、李养德等人毕竟心虚,陆续请求回籍守制,皇帝统统不予理睬。
老奸巨猾的魏忠贤如坠五里雾中,摸不透皇上意欲何为。为了试探虚实,九月二十五日,他向皇帝乞求停止为他建造生祠的活动。为此,不识字的魏忠贤特地请人帮他写了一本奏疏。朱由检看了他的《久抱建祠之愧疏》,轻描淡写地批复:“以后各处生祠其欲举未行者,概行停止。”
从这些话中揣摩,皇上对魏忠贤生祠似乎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其实不然,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账还是要算的,只是时机未到。
阉党分子当然不会甘心束手就擒,这场斗争牵涉每个人的政治前途、身家性命,必然要继续下赌注,负隅顽抗。
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以攻为守,倒打一耙。他在奏疏中抓住前几天南京通政使杨所修弹劾崔呈秀、周应秋之事,大做文章,斥之为“播弄多端,葛藤不断”,归结为“东林余孽遍布长安,欲因事生风”,公然请求皇帝下令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兵马司严加缉访,企图再度造成恐怖气氛,钳制舆论。这种明目张胆的反扑,意在把水搅浑,以朋党之争来为阉党开脱罪责。朱由检的表态恰到好处,以表面上不偏不倚的态度,果断地制止了阉党专政再现:“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业已清明,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倘有奸人诪张变幻,暗布机关,搅乱新政,缉事衙门严行缉访,确有实据,重处不宥。亦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对此历史学家谈迁有精彩的评论:“甚哉!佥人之过虑也。
见将销,兔窟欲避,遂以缇校钳结将来之口……(新主)幸未中其说,薄示优容,彼辈益自以为得计矣。”
所谓“薄示优容”,是指皇帝在驳斥陈尔翼主张缉拿“东林余孽”的同时,嘉奖魏忠贤、王体乾赞襄登极典礼之功,给他们的亲属恩荫锦衣卫指挥佥事;几天后又以表彰东江战功,再次嘉奖魏忠贤、王体乾及兵部尚书崔呈秀,恩荫亲属锦衣卫指挥同知。
陈尔翼的以攻为守策略无法奏效,另一个阉党分子云南道御史杨维垣施展“丢车保帅”之计。他接连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崔呈秀,力图把人们对魏忠贤专政的不满情绪全部转移到崔呈秀身上。他在十月十三日的奏疏中说:兵部尚书崔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初以淮扬巡方败事,舆论一时称快。及大行皇帝召环,奴颜婢膝,趋向愈下。上言大臣德政律有明禁,何况内臣!崔呈秀交结宦寺,肆作威福,因与旧辅冯铨有隙,招募吴淳夫攻讦,数月间由郎官骤跻卿贰。又勾结倪文焕为死党,报复夏之令,提拔为掌河南道御史。犹有甚者,以其弟为浙江总兵,以前曾有兄为兵部尚书而弟握兵权于外之先例否?种种欺君误国,不可枚举。令人震惊的是,杨维垣揭发一条重要信息:“当大行皇帝崩逝之日,百官闻皇上将御文华殿,急自乾清宫趋出,忽有数内臣招呼:‘兵部尚书崔家来!’闻者莫不错愕,所言公,当与众公言之,天下事岂(崔)呈秀一人所可私与者?言及此,又不觉而悚矣。”看起来声讨崔呈秀义正词严,其实不过是虚晃一枪,目的是为魏忠贤开脱而已。他紧接着说:“总之,先帝信任厂臣甚专,而厂臣亦孜孜竭力,任劳任怨,以图报称。独是误信(崔)呈秀一节,而呈秀又交结厂臣王掌家,而厂臣未之知耳。且内谀厂臣,外擅朝政,又有吏部无骨大臣周应秋,专与朋奸,而其秽状不可胜道也。”
整篇奏疏只字不提魏忠贤的罪状,反而为他评功摆好,错误只有一点,“误信呈秀”,而且是太监王掌家(王朝辅)误导所致,丢车保帅的意图暴露无遗。朱由检佯装不知,甚至连“车”也不让“丢”,下旨谴责杨维垣:“先帝振刷积弛,澄清流品,克副皇考尧舜之训。朕丕绍大统,亦欲中外臣工和辑安静,共臻宁一之理,屡旨自明。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如何率意轻诋!厂臣孜孜竭力,任怨任劳,功绩彰灼,岂得轻议!念朕临御之初,优容言路,姑不深责。”
对魏忠贤、崔呈秀、周应秋不予追究。
既然皇帝声称“厂臣孜孜竭力,任怨任劳,功绩彰灼”,声称“优容言路”,十月十八日,杨维垣再次弹劾崔呈秀“通内”,基调依然是“丢车保帅”,不过这次重点是美化魏忠贤。他揭发崔呈秀担任工部尚书时,既管大工,与厂臣周旋,“时时称功颂德,私密之处,更复备极丑态。凡求拜于厂臣,呈秀尸其德;凡急于仕进者,无不奔走其门。此明白彰著,非止鼠窃行径已也。故当杨左之时,人皆以不参厂臣为罪;当呈秀之时,人又以不誉厂臣为罪。不为呈秀所惑者,满朝不过数人而已。”话说得一本正经,似乎无懈可击,不过是一个幌子,其本意是要引出下面赞扬魏忠贤的话语:“不知者谓呈秀于厂臣为功首,于名教为罪魁。臣谓呈秀毫无益于厂臣,而且若为厂臣累。盖厂臣公而呈秀私,厂臣不爱钱而呈秀贪;厂臣尚知为国为民,而呈秀惟以恃权纳贿为事。”
杨维垣兜了一个圈子,真正要讲的话无非三句:“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尚知为国为民”。
一年后,杨维垣和杨所修都列入阉党逆案名单,明白了这一点,他们言论之形左实右就不足为奇了。
对于另一个名列逆案的贾继春,也应作如是观。十月二十三日,直隶提学御史贾继春上疏,和杨所修、杨维垣一唱一和:“人臣立朝事君,惟忠与孝。忠者洁己奉公,砥名义以奉一人;孝者明伦尽礼,敦人纪以笃天性。兵部尚书崔呈秀狐媚为生,狼贪成性,以听勘御史未及二年骤升宫保,卖官鬻爵,家累百万,种种贪淫秽迹难以枚举。堂堂盛朝,当边尘少净之时,而必藉才于苫块方新之人,吏部娓娓拥戴,知有佞而不知有君;呈秀罔罔丧心,知有官而不知有母。岂有三纲废绝人禽不辨,而望以安攘之献,可责以君父之义者乎?至若田吉,以二载曹郎而尚书极品;单明翊以作令不逾期,而督抚侍郎。此真笑破士绅之口也。”
皇帝朱由检考虑到崔呈秀的罪状已经暴露无遗,作为第一步,斩断魏忠贤的左右手,无论如何是极其必要的,所以在奏疏上批示:“令静听处分。”经过两天周密思考,他终于作出惩处阉党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免除崔呈秀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两项职务,令其回籍守制。
魏忠贤手下掌握实权的崔呈秀,以一种体面的方式下台,官员们敏锐地察觉到,皇上打击阉党的决心已经初露端倪,在政坛上激发出强烈的震荡。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首先把矛头指向魏忠贤,“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明书忠贤姓名,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釐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已经触及魏忠贤专权乱政的实质问题,皇帝朱由检不但没有赞扬,反而严词谴责:“陆澄源新进小臣,如何出位多言,且言之不当,本该重处,姑不究,以后再有渎扰的定行重处。”
这位陆澄源颇值得注意,在阉党与东林之间不偏不倚,特立独行,所以他的言论与以上诸人截然不同。朱彝尊为他立传,特别强调他的独特政见:“有市恩修怨,举劾失平者,虽东林亦可谓之小人,不得以杨左为护身之符。有特立独行,恪共厥职者,虽非东林,不失为君子,不得以崔魏为陷人之阱。”“臣宁寡援孤立,为硁硁之小人,绝不依草附木,为疑似之君子。”
他向皇帝直陈利弊四款: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颇有深度。比如“正士习”指出:“台省庶僚不闻靖共尔位,惟日以称功颂德为事……以周孔等王莽,称功德者至四十八万人,士大夫首上建祠之疏,以致市蠹儒枭在在效尤。木匠夫头俱为卿贰,内臣总理库藏,使户工二部司官罗拜堂下,成何体统?”稍稍触及为魏忠贤歌功颂德、建造生祠之类敏感话题。第三款“安民生”,则对阉党专政滥用刑罚提出质疑:“欲安民生,在慎刑罚,今立枷之设,罪未定,而三四日内命已绝矣。且一经厂卫捕风捉影,严刑酷拷,遂无生理。”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兵部主事钱元悫的奏疏,把弹劾魏忠贤的声浪提升到新的高度:“臣尝读《诗经》假乐之章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乃迩年以来,不媚天子,而媚权珰,以至仆厮贱隶夤缘扳挤,立跻要路,玷列卿贰朝署,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纲维既隳,廉耻日丧,于是有败伦犯义、伤坏名教如呈秀者。夫呈秀之败于贪横无忌,皆缘借厂臣魏忠贤。今呈秀虽去,而忠贤犹存,威权所在,群小蚁附,极重之势渐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吉网。”这篇奏疏开篇与众不同,由《诗经》入手,揭出“不媚天子,而媚权珰”的怪现象。中篇写得极有气势,一连几个排句,用历史上的奸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节甫、桓温、武则天,来比拟魏忠贤的专权乱政。由此转入下篇:“彼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匪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从此彝章,亦宜速令解组。至如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练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奉委开棍之陈大同,号称长儿之田尔耕,宁国契交之白太始、龚翼明等,与凡牙爪鹰犬,俱令廷臣明正其罪,令奸党清肃,人情安,士气振。从此平台暖阁不时宣召大臣,军国利弊臣下咸得面陈,俾假托者无所售其奸,而上下血脉常流矣。”钱元悫的奏疏写得漂亮,无奈皇帝朱由检以为时机还不到,还有待加温,淡淡地驳了回去:“这本说崔呈秀等,朕自独断,已有旨了。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该部知道。”
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弹劾魏忠贤“罪在三爵重封,生祠广建,倾动天下至举朝不敢论事”
。山东道御史吴尚默弹劾崔呈秀:“鬻身奥援之门,入宾阉寺之幕,炀灶者每假大柄以作威作福。而呈秀复假其所假,树丛者犹盗大柄以攘功。而呈秀复盗其所盗,凡负罪谴而获免者,未有不夤缘于呈秀而免者;凡邀显擢而诡得者,未有不夤缘于呈秀而得者。黄金白镪未厌,而罗奇珍以进;美珠宝玉未厌,而市丽姬以献。横开奔竞之门,广肆苞苴之窦,颠倒任意,翻覆在手。”谈了一大通崔呈秀之后,捎带提及魏忠贤:“列爵惟五而三,据之茅土,侈于一时,此尸祝而彼俎豆,庙食遍于天下。试从贼臣以问厂臣,能无
颜愧心乎?”
皇帝朱由检对这两名官员的奏疏并不满意,不痛不痒地批示:“崔呈秀已有旨了,厂臣魏忠贤事,各官不必牵扯。”
在众多奏疏中,唯独对于嘉兴府海盐县贡生钱嘉徵的奏疏比较满意。此疏题为“请清宫府之禁,以肃中兴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气”,揭发魏忠贤十大罪状:并帝、蔑后、弄兵、无二祖列宗、克剥藩封、无圣、滥爵、掩边功、朘民、通关节。这篇奏疏行文纵横恣睢鞭辟入里,它的作者钱嘉徵,字孚于,海盐人,天启元年顺天乡试,以国子监生中副榜。这样一名默默无闻之辈抨击魏忠贤,被后人视为豪杰之举,成为魏忠贤倒台的一个转折点——“自是言者相继而起,元恶乃除”。朱彝尊赞扬道:“孚于以秋试留国门,首上书论魏忠贤十大罪。自汉东京、宋南渡诸太学生后,久无此风节矣。或劝其勿上,孚于慷慨言曰:‘虎狼食人,徒手亦当搏之。举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为忠臣义士之倡,虽死何憾。’自是言者相继而起,元恶乃除,信豪杰之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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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见权奸肘腋,道路寒心,如东厂太监魏忠贤,可容一日逭四凶之诛,窜魑魅之投畀哉?
一曰并帝。夫大行皇帝龙飞在御,天无二日,而阿附诸臣,凡有封章必先关白忠贤,至颂夸功德,必以上配先帝,及奉俞旨,必曰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否?此滔天之罪一也。
二曰蔑后。夫大行皇帝之中宫,天下臣民之母后也。皇亲张国纪未罹不赦之条,闻先帝令忠贤宣皇后,而忠贤灭旨不传,致皇后当先帝御前折逆权奸,遂罗织皇亲多方,欲致之死。赖先帝仁明,只膺薄谴,不然,几危中宫。滔天之罪二也。
三曰弄兵。祖宗朝不闻有内操之制,忠贤外胁臣民,内逼宫闱,操刀割刃,炮石雷击,谋图不轨。赖九庙有灵,潜消睥睨。滔天之罪三也。
四曰无二祖列宗。伏读高皇帝垂训,中涓不许干预国政,盖鉴前代之失,垂后来之戒,至法程也。乃忠贤军国重事一手障天,立仗之马必叱,吠尧之犬必庸,屠毒缙绅,株连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滔天之罪四也。
五曰克剥藩封。夫桐封大典皆金枝玉叶,自宜从厚,以体祖宗之心,以光先帝孝治者也。今三藩一时之国,其庄田赐赉合三藩不及福藩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田土,拣选膏腴不下万顷。是祖宗本支百世之亲,反不若一豪悍之家奴。滔天之罪五也。
六曰无圣。夫至圣先师为万世名教,主配天而享太牢,虽历代帝王践祚,必先躬亲释奠。忠贤何人,而敢建祠太学之侧?实逼处此以刀踞之余孽,而拟洙泗之俎豆。八月二十一日陆万龄等起工营祠,而先帝遽以次日傧天,亦可为凛凛矣。滔天之罪六也。
七曰滥爵。夫非军功不侯,古制凛然。祖宗册封公者,除魏国、定国、英国、黔国、成国外,虽开平伟迹,亦止封侯。今忠贤竭天下物力佐成三殿工,至激变江南,几成斩木揭竿,损朝廷威望。而公然袭上公之封,
不知省。滔天之罪七也。
八曰掩边功。自奴酋犯顺以来,堕名城,俘士女,杀大将,神人共愤。今未恢尺寸地,即锦宁之捷,差强人意。袁崇焕舒十年未雪之愤,而忠贤虚冒边功,封公封侯封伯。假使辽阳、广宁、开铁复归版籍,又何以酬忠贤功乎?且文武诸臣出死力以捍国,忠贤居樽俎以冒赏,致豪杰短气。滔天之罪八也。
九曰朘民。夫国课岁额不过四百九十万,况经连年水旱,东西交讧,或流离,或哨聚,以致仰屋司农泣告水府。而天下之请建祠百余所,计一所之费不下三万金,是岂四民所乐输,皆阿附之奸挨门敲剥而出之者……滔天之罪九也。
十曰通同关节。设科取士而揭榜在二十六,拆卷在二十四日,为忠贤所私者贴出三名,复上贤书,夤缘要结,不可胜数。此下第之刘蒉吁天叩阍,冀援祖宗朝考官刘三吾等故事,翘首皇上覆试,而逡巡踌蹰者。滔天之罪十也。
凡此十恶,有一于此,骈首夷族,况种种无法无天。社佣灶养,叨世袭于皇家;干儿荫子,滥襟裾于绅族……试询忠贤,弥留之旨何人伪传,大府之藏何故若扫?
因此,钱嘉徵请求皇上将魏忠贤交付法司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治。
皇帝朱由检对这本奏疏颇为欣赏,认为向魏忠贤摊牌的时机到了,命他听内侍朗读钱嘉徵的疏文。
内侍用尖细嗓音读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直刺魏忠贤的要害,令他惊慌失措,汗流浃背。奇怪的是,皇帝对于钱嘉徵奏疏的批示,竟然是一如既往的调子:“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书生不谙规矩,本当重处,姑饶一遭。”
这显然是引而不发的策略,所谓“廷臣自有公论”,意在借助舆论的强大压力,迫使忐忑不安的魏忠贤自己表态。
果然,群臣的“公论”接二连三而来,锋芒毕露,主张立即将魏忠贤明正典刑。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奏疏题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圣治”。其中写道:“切惟上所驭下者权,权不容轻假;下所自安者分,分不可僭逾。盖自忠贤以阉宦窃国柄,而朝野并归决裂。”史躬盛用五句话来形容“朝野并归决裂”的状况: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矣;
——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矣;
——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矣;
——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矣;
——举天下之物力消磨尽矣。
然后逐条予以解释:
何谓澌灭廉耻?夫赏足劝善,罚足惩贪,则廉耻生。夫既羶其途以为招,复严其绳以钳吓,彼以羽毛疮疴,供倏喜倏怒之资,人遂奴颜婢膝,效趋荣避祸之计。试想今日之官僚行径,其昼可告妻子,夜不愧衾影者,曾几人几事也!宁复有廉耻耶?
何谓剥削元气?国之有才品,其原委则祖宗培植之,起家则科名策励之,其入仕路也,则爵禄功名鼓舞之。况国家功令考核,年例森然,或降或推,亦宜还以应得之名目。乃魏忠贤意少不合,概曰久依门户,削职为民,追夺诰命。问其门户者何人,所依者何事?无论旁观骇然,即身受削夺者亦莫不自讶其无因。此不过悬坐之题,陷人之局也。致令孝子伤心,劳臣丧气,而宁复有元气耶?
何谓紊乱官常?臣该《会典》嘉靖十年准兵部官推曾按边邮练军务,或曾任兵备等官有将略才望者,疏请简用。彼(崔)呈秀有一相合者否?以一听勘之台臣骤躐崇阶于司马,至母死半年仍恋鹰犬于权门,任逍遥于蟒玉,笑骂由人,禽行自认,长安三尺儿童谁不掩口而笑……且令一部缙绅几成戏局。滥觞至此,良由忠贤欲自为地,假朝廷之名器,借破例之私恩,成其僭逾之志。试问忠贤有何开国元勋,乘先帝大渐之时,急急分茅胙土,券荫列侯。列圣章程委之无用,而官方宁不陨越耶?
何谓鱼肉生灵?国家设三法司以惩不轨,古之帝王必于万死之中求一生之路。乃忠贤则有异焉,广布缉番托名访缉,彼贪功图利者捉影捕风,迨至参进刑部,而苦拷之下罗织既成,肢体残极矣。大工兴建以来,财用万分告匮,加派不已,继之搜括,搜括不已而通融事例。小民剜肉医疮,当事捉襟露肘,亦自夸功尸祝……自有忠贤以来,而数百年整齐之世界,翻为混浊之世界,真天下万世之罪人也!
这篇奏疏对魏忠贤的批判,鞭辟入里,皇帝的批示竟然是寥寥七字:“魏忠贤已有旨了。”
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的奏疏题为“权奸既去,公论渐伸,更祈圣明澄清仕路,以增新政之光”。一则说:“大行皇帝以冲龄践祚,一切机务独任厂臣魏忠贤,而威福渐以下移。忠贤又偏听一(崔)呈秀,而是非惟其倒置,致今朝纲不砺,廉耻不惜,窃八柄以饵人,营三窟以谋利。”再则说:“独有一无骨大臣如冢臣周应秋者,即为呈秀作买卖之人也,弹射纷纭,褎如充耳。秉铨以来,非呈秀欲用之人,一推不得,三四人七八人而亦不得。”三则说:“今天下众怨所归,谓拆毁民居,败坏公所,逼处陵寝孔庙,而大干公牍者,非创建生祠耶?向谁首先献谀作此厉阶者,非南京兵部右侍郎原任浙江抚潘汝祯耶”?四则说:“科场试卷弊端皆礼部与职科覆阅之责也。先是顺天场事揭晓后,人言啧啧,谓崔呈秀之子崔铎只三篇半文字,已贴而复中,心甚讶之。”
这篇奏疏并无新意,皇帝朱由检的批示却分外认真:“所奏崔呈秀事情,着九卿科道从公会勘具奏。其子崔铎着覆试定夺。潘汝祯首倡生祠献媚,显是患失鄙夫,着行削籍,追夺诰命,以为佞臣之戒。其各处生祠,抚按尽行拆毁,变价解京助边。魏忠贤已有旨了。”
这是朱由检即位以来对于阉党最为明确的表态,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要有关部门审查崔呈秀,二是潘汝祯罢官削籍,三是拆毁各处魏忠贤生祠。尤其令人关注的是“魏忠贤已有旨了”七个字,此前对于钱嘉徵奏疏的批示,说到“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什么“独断”没有明说;对于史躬盛奏疏的批示已经说过“魏忠贤已有旨了”,究竟是何“旨”,颇费猜测。对于魏忠贤而言,这七个字无疑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性命交关!
一向专横跋扈的魏忠贤顿时失魂落魄,急忙去找他的密友,当今皇上的亲信太监、先前的信王府太监徐应元,打探消息,商量对策。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此时低声下气地与徐应元称兄道弟,送给他大批珍珠宝贝,请求他从中斡旋。徐应元给他出了个主意:辞去东厂总督之职,暂避锋芒。
十月二十九日,魏忠贤正式向皇帝提交辞呈,理由是“衰病难堪”,不能继续担当重任。皇帝朱由检立即予以批准,措辞十分委婉:“尔奉祀先帝,历练有年,殿工边务多方拮据,剔奸厘弊,夙著勤劳,朕所鉴知。有旨慰留,乃屡疏引疾求去,情词恳切,至义不可强,准回私宅调理,以成尔恬退之美。”
魏忠贤又请求收回“世爵成命”,皇帝降旨:“尔奉祀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改指挥同知,伯改指挥佥事。”
魏忠贤原以为皇上或许会温旨挽留,没有想到那么干脆:“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爵!”
皇帝得知魏忠贤辞职的主意是他身边的太监徐应元出的点子,勃然大怒,一面斥责徐应元,把他贬到显陵当差;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十一月初一日作出勒令魏忠贤到凤阳祖陵司香的谕旨,
粉碎了魏忠贤继续留在宫中徐图进取的幻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忠贤这个政治暴发户在离京时,依然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俨然昔日九千岁模样,卫队亲信前呼后拥,平日豢养的私家武士押着装满金银珠宝的四十辆大车,呼啸而去,给人意气扬扬雄心未已的印象。官员刘应遇向皇帝揭发:“(魏忠贤)籍没既尽,自当还之大内。但凤阳蒙遣之日,尚买布袋千余,所装何物?南来商民见其车载百辆,骡载千骑,此非内帑积贮,亦民间膏血乎!闻忠贤欲归河间,彼造有砖城万雉,第宅连云,恐以饱飏之鹰,为负隅之虎,是以重资借寇者也。”
朱长祚说:“慨自逆珰事败而伏国宪也,犹荷圣明宽厚,姑置凤阳。然怙恶不悛,仍悻悻就道,拥护几及千人,皆素所蓄壮士,身佩短兵,满载金珠奇玩四十辆,骡马数百骑,意气扬扬,雄心未已。”
这一消息传入宫中,激怒了皇帝。十一月初四日,他向兵部发出谕旨,严厉谴责魏忠贤:“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国事。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妒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处,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器不胜其数,齐拥随行,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至经过地方着各该抚按官等多拨官兵,沿途护送。所有跟从群奸即就擒拿具奏,勿得纵容遗患。若有疏虞,责有攸归。尔兵部马上差官夜传示各该衙门,特谕。”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上疏,题为“君侧之巨奸虽除,祖宗之大法未正,谨再悉罪状,以祈圣断”,历数魏忠贤之罪当立即处死的五条理由:一,忠贤修怨,以缙绅以攻缙绅,大权一入,牢不可出,中官擅预国政;二,非军功擅荫公侯伯爵;三,欲杀皇亲张国纪;四,皇亲李承恩乃世宗宁典公主驸马李和之子,袭锦衣卫加升都督,无大罪过,只因得罪魏忠贤而冤死;五,耿如杞、胡士容不拜生祠,置之大辟。皇帝批示:“所列忠贤五罪,甚快人心,堪称权奸铁案。”
随即向礼部发出圣旨:“原封成妃李氏,因逆党魏忠贤窃弄国柄,矫旨革夺,衔冤未雪。朕思皇兄在天之灵,仍复成妃。”又向文书房发去圣旨:“籍没犯人魏忠贤及客氏家私,着秉笔太监张邦纪等跟同厂卫及五城御史等官打点,勿得隐匿。”向兵部发去圣谕,将魏忠贤派往各处的镇守太监全部撤回,“谕到之日,各内臣即着作速驰驿回京,将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并交与督抚官,分给诸将以备战守”。
这些谕旨,既是表明态度,又是防范不测,保证惩处魏忠贤不致引出意外。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皇帝向锦衣卫发去圣谕,历数魏忠贤的种种罪行,表明严加惩处的决心:
朕闻之除恶务尽,御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绳大憝,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疏陈列逆恶魏忠贤滔天罪状,具已洞悉。切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加恩宠,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隆遇,专一逞私植党,怙恶作奸,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举数者:
将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致令含冤未雪;
威迫已封裕妃张氏,虽死九泉,其目未瞑;
擅将敢谏忠贞之臣罗织削夺,惨毒备至,又复串同腹心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
他若蹇谔痛于杖下,柔良苦于立枷,臣民重足,道路以目,而奸恶身受三等爵崇五等,人臣未有之荣;
通同客氏,表里为奸,当先帝弥留之时,犹复加恩晋秩,竟无纪极。
今赖祖宗在天之灵,海内苍赤有幸,天厌巨恶,神夺其魄,二犯罪案次第毕露。朕思忠贤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库储传国珍奇珠宝金银等物,朋党盗窃,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会同五城及缉事衙门,亲诣住所,一应家私、庄田及违禁等物,尽数籍没入官,逐件从实开具来看。其原籍违制服舍等项着落,有司亲查的确具奏。如有隐匿蒙蔽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得株连无辜。其冒滥弟侄亲属,俱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
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自罹上辟,情罪允孚。
殊不知,发出这道圣谕时,魏忠贤已经一命呜呼了。
且说魏忠贤经由良乡、涿州、新城、雄县、任丘、河间、献县,于十一月初六日抵达阜城县南关,找了个旅舍宿夜。这时他已获悉,皇帝派来逮捕他的官旗,正在赶来的途中,料想此去必无生还可能,顿时惶惶然不知所措,长叹僵卧。左思右想,与其扭解回京领受极刑,还不如自寻了断。半夜起身,解下裤带,悬梁自尽。他的贴身随从李朝钦梦中惊醒,看到主子已死,随即上吊殉葬。
隔了几个时辰,家丁听不到房中动静,开门一看,两人早已气绝僵硬,急忙报告知县衙门。消息传出,远近为之震动,看热闹的,浑水摸鱼的,拥挤杂沓,四十辆大车的行李大多在混乱中散失。树倒猢狲散,随从人员害怕当作“跟从群奸”捉拿归案,纷纷四出逃亡。朱长祚描述当时的情形颇为生动:“行至阜丘,就旅舍宿,忽有心腹密传杨通政上言云云,旦夕祸且不测矣。于是忠贤长叹僵卧,戒左右歇息,明日早行。听壁厢人静,夜半自起,随解所系之带,悬于梁上。其所亲爱小中贵李朝钦,梦中惊起,亦自经。逾时,家丁六十儿不闻其声息,启户视之,二人皆气绝矣。急报县尹,震动一方,观者杂沓,行李散失,舆从逸去。”
据说,魏忠贤自缢那天晚上,有一个北京来的白姓书生,在旅店外面唱一首《挂枝儿》小曲,为他催命: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冷,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计六奇记录这首《挂枝儿》小曲,随后评论道:“时白某在外厢唱彻五更,形其昔时豪势,今日凄凉,言言讥刺。忠贤闻之益凄闷,遂与李朝钦缢死。”
十一月十九日,魏忠贤自缢身死的消息才传到紫禁城。直隶巡按卓迈向皇帝报告:“魏忠贤同李朝钦于十一月初六日缢于阜城县店主家,相验是实。”
负责前去逮捕的锦衣卫千户吴国安,赶到阜城县时,魏忠贤早已死了,立即上报朝廷,皇帝批示:“逆恶魏忠贤及李朝钦缢死既真,该县相视明白,姑与掩埋。其行李解河间府,同籍没家产一并具奏。随押内官唐昇,着解来司礼监究问。家人六十儿、店主、骡夫审无别情,即与释放。”
保定巡抚张凤翼负有地方之责,前往实地察看后报告了详情,皇帝再次批示:“魏忠贤、李朝钦缢死既真,姑着相埋。其行李,该地方官公同查点,与他见搜赃物进奏。”
崇祯元年二月十一日,巡按卓迈等官遵照皇帝圣旨,“将逆贤原尸磔之,枭首于河间府西门之内”
。开棺戮尸时,李朝钦尸体已经腐烂仅存残骨一具;魏忠贤尸体不化,似乎是在等待“天刑行戮”,随即寸磔于市。
魏忠贤这个河间府肃宁县的市井无赖,荣耀了一阵之后,居然死在老家南面数十里的阜城县,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正如民间俗语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都报。
这当然是一种规律。但是,要和这种人较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稳操胜券的。此前几年,试图扳倒他的正人君子,无不死在他的手下。真是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老话。崇祯皇帝朱由检深知其中三昧,不急于求成,先是大智若愚,顾左右而言他,等待时机成熟,一举发力,罢官、遣戍、抄家,直至置之死地。这不仅需要地位与权力,更需要胆识、魄力与韬略。在同魏忠贤较量中,朱由检确实不同凡响。明末清初知名人士对此无不一唱三叹,各有精彩至极的评论。
夏允彝说:“烈皇帝不动声色,逐元凶,处奸党,宗社再安,旁无一人之助,而神明自运。较之世宗之中兴为更难矣。时在朝者皆魏党,莫能发其奸。杨维垣实首纠(崔)呈秀,始自相携贰。然于珰仍不敢致讯也。陆澄源、钱元悫乃直指珰罪,至钱嘉徵所言十大罪,乃详尽。珰不胜愤,哭诉于上,愈触上怒,始放之出。至中途,言者益甚,珰知上必重处之,遂自缢于旅店中。”
谈迁对此击节赞叹:“逆阉在于肘腋,若急霆迅雷以处之,事或叵测,唯探骊如睡,市虎不惊,彼志渐安,疑忌稍泯,思长保郿坞,当不失为富家翁。始出之外宅,寻置中都(凤阳),纡徐容与,然后司寇操三尺以律之。”
文秉也有不俗的看法:“上既登极,所以优容客魏者一如熹庙,而信邸承奉尽易以新衔,入内供事。后将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谭敬、裴芳等,次第准其乞休,逆贤羽翼剪除一空,复散遣内丁,方始谪逐逆贤。肘腋巨奸,不动声色,潜移默夺。非天纵英武,何以有此?”
他们的评论并没有夸张失实。即位还不到三个月,朱由检就如此干净利落除掉了魏忠贤这个肘腋巨奸,与列祖列宗相比,确实不同凡响,勇气胆略与权谋术数兼而有之,或许前者更为重要。
魏忠贤生前倒行逆施,残害忠良,人们对他恨之入骨。他死后,民众的愤恨之情喷薄而出,其中一个表征便是以魏忠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纷纷问世。最早的是《警世阴阳梦》,从题为“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的序言看来,此书出版于崇祯元年六月,距离魏忠贤之死仅仅半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继之而来的有《峥霄馆评定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新镌魏监磨忠记》二卷等。于此相呼应,纪实性的史著也陆续出现,为惨遭魏忠贤迫害的仁人志士鸣冤昭雪,例如《玉镜新谭》《杨大洪先生忠烈实录》《周吏部纪事》等,都在崇祯年间广为流传。
《玉镜新谭》史料详实,笔底洋溢感情,他写到魏忠贤寸磔后,评论道:“逆珰已矣,富贵其可久享乎?奸雄其可长保乎?今日再能威劫海内乎?死后可免千秋遗臭乎?果忠乎?果贤乎?何以见先帝乎?何以对诸忠臣烈士乎?以三尺绳而能饶汝寸磔乎?我以草莽中人,不能效杨(涟)都宪之论汝于凶锋烈焰之时,而骂汝于千刀万剐之后,我亦自愧矣,第编此帙以昭万恶,供世之笑骂云尔。”
一连串责问,咄咄逼人,气势凌厉,蓄积已久的怨气喷涌而出,痛快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