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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朱由检

1. 熹宗朱由校何以绝嗣?

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朱由校在客氏及魏忠贤陪同下,祭祀方泽坛后,到西苑游乐。客、魏二人在桥北浅水处大船上饮酒寻欢。朱由校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及亲信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在桥北深水处泛舟荡漾,相顾欢笑,俨若神仙。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小舟倾覆,四人一起落水。两岸随从见状,顿时大惊失色。幸亏近旁的管事太监谈敬等人奋身抢救,朱由校、王体乾幸免一死,两名小太监溺水死亡。魏忠贤惊魂未定,专为此事到大高玄殿作道场法会,放河灯追荐。 朱由校虽未淹死,但受此一番惊吓,本来不佳的身体,从此每况愈下。

天启七年夏,朱由校的病情加剧,引起朝臣密切关注。七月二十八日,河南道御史倪文焕上疏:圣体欠安,是否起居失调?如果是这样,那么应该讲求清心寡欲。 到了八月十一日,内阁首辅黄立极率领文武百官到宫门问安。朱由校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大臣,待御医报告诊脉情况后,他对大臣们说:圣体素来虚弱,近来因辽东战事焦虑劳累,终于病倒。目前正在静心休养,凡是重大朝廷事务全由阁臣与厂臣计议商榷,用心赞襄。

次日,黄立极率九卿科道等官,再次来到乾清宫西暖阁拜谒皇帝。大臣们知道圣体尚未“霍然勿药”,明显感到皇上病重,却念念不忘国家大事,与以前判若两人。这也怪,身体健康时对朝政从来不感兴趣,到了生命垂危之际,竟轸念起国事来了。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少顷,他向大臣发布了在位的最后一道谕旨,除了再次重申对王体乾、魏忠贤的信任,特地透露了昨天单独召见五弟信王朱由检的信息。 他没有透露谈话内容,用意十分明显:要大臣们知道,由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是他自己的安排。

朱由校何以要传位给五弟朱由检呢?实在是事出无奈,因为他本人没有子嗣。这就怪了,《明史·诸王传》明明写着熹宗有三子:慈然、慈焴、慈炅。仔细一查,原来都夭折。

他的长子慈然,是皇后张氏天启三年十月十二日所生。《诸王传》竟然糊里糊涂写道:“怀冲太子慈然,不详其所生母。” 而《明史·后妃传》在懿安皇后条写道:“(天启)三年,(皇)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 明白无误地指出,张皇后是皇长子的生母,怎么可能“不详其所生母”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同一部书,相隔不过寥寥数页,自相矛盾一至于此,众手修史的弊端彰显无遗。幸好有其他记载可以佐证,否则岂不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国榷》天启三年十月己巳条写道:“皇长子慈然生,旋殇。中宫出。” 所谓“中宫出”云云,即皇后所生。其他史料也证明了这点,可谓确凿无疑。万斯同说:“熹宗皇后张氏,祥符人,以天启元年立为皇后,父国纪封太康伯。魏忠贤、客氏惮后骾直,数于帝前离间,至诬后为死囚孙二女。及后有娠,乃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代之,奉御无状,胎竟殈。” 这个“殈”字,意思是鸟卵未孵成而开裂,此处所谓“胎竟殈”,可以理解为早产,并非流产。因为孩子生下来以后朝廷确实庆贺过一番:“圣嗣诞生,命国公张惟贤祭告南郊,伯张庆臻祭告北郊,驸马侯拱宸祭告社稷,祭毕,百官庆贺,谕停刑。” 如果是流产,不可能有这类祭告仪式。皇后诞生皇长子,在明代并不多见,自然非同小可,日后理所当然成为皇太子、皇位继承人。如此一个宝贝怎么会“旋殇”呢?原来是客氏、魏忠贤在捣鬼。

孕育皇长子的皇后张氏,名嫣,字祖娥,小字宝珠,河南祥符人。天启元年朱由校即将大婚,先期召选十三岁至十六岁的淑女,十五岁的张嫣体态颀秀而丰整,应召入宫。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年逾三十,以妖艳惑帝,见到张嫣又惊又忌,执意反对。无奈朱由校早已看中,四月二十七日册立为皇后。当时客、魏恣睢跋扈,玩弄皇帝于股掌之上。张皇后有所察觉,经常指责客、魏变乱宫中规章,客、魏既忌惮又怨恨,多次欲加陷害。 天启三年,张皇后怀孕,倘生一子,皇后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客、魏二人设计陷害,把皇后身边的宫女全部驱逐,代之以自己的亲信宫女,伺机下手。

十月十二日,皇后分娩,果然是一个男孩,因为早产,不久就夭折。这是客氏与魏忠贤一手策划的阴谋,万斯同《明史》与张廷玉《明史》都如此说,其他史书也证实了这一点。比如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说:“天启时,客氏以乳母擅宠,妒不容后有子……及张氏有孕,客氏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坠。” 纪昀《明懿安皇后外传》说:“天启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之异己者,而以私人承应。后腰胁偶痛,召宫人使捶之,宫人阴欲损其胎,捶之过猛,竟损元子焉。” 此事宫内外都有传闻,故而天启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一阴谋成为第十条罪状:“中宫有庆,已经成男,凡在内廷当如何保护。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堕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以皇上麟趾呈祥,何妨斯男则百,而忠贤包藏祸心若此,是皇上亦不能自保其第一子矣。”

朱由校的第二子慈焴,比长子迟十天出生,时为天启三年十月二十二日,生母是天启二年册封的慧妃范氏。皇长子夭折后,又降生一子,朱由校喜出望外,闰十月十六日以皇次子诞生,大赦天下,诏书中洋溢着“所望早昌嗣续,以慰在天之灵”的激动心情。 不久,进封范氏为皇贵妃,为皇次子成为皇太子创造条件。可是好景不长,皇次子慈焴就在次年六月死去,活了不到一年。

天启三年五月,册封的裕妃张氏怀孕了,皇帝特地为她举行了铺宫礼。 性情刚烈的裕妃无意中得罪了客、魏,被他们视为眼中钉,假传圣旨,把她幽禁于宫中,关闭宫门,驱逐身边宫女,断绝水火。一个下雨天,饥渴的裕妃爬到屋外,匍匐在地上啜饮屋檐滴下的雨水,慢慢气绝身亡,腹中的胎儿就此夭折。此事朝廷上下人所共知,成为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第九条罪状:“裕妃以有喜传封,中外欣欣相告矣。忠贤以抗不附己,嘱其私比,捏倡无喜,矫旨勒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昔尧以十四月而生,假令当日裕妃幸存,安知不为尧母?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矣。”

慧妃范氏因皇次子慈焴夭折,逐渐失宠。朱由校召成妃李氏侍寝,成妃在皇上面前代范氏乞怜。此事被客、魏侦知,假传圣旨革去范氏的皇贵妃封号,把她幽禁于别宫,断绝饮食。幸亏范氏鉴于裕妃张氏的先例,预先储存食物于壁间,苟延残喘。后来客、魏怒气稍解,把她降为宫女,得以不死。

朱由校的第三子慈炅,生于天启五年十月初一日,生母是容妃任氏。不久,任氏因诞育皇三子而册封为皇贵妃。看得出来,朱由校连丧二子以后,对皇三子是寄予厚望的。不料,皇三子与皇二子一样,十月生,次年二月死,活了几个月。天启六年二月十八日,朱由校降旨:“朕第三子诞生,念系国本攸关,已下诏加恩,所在均庆,不意未周(岁)而旋殒,深怆朕衷,抚旧悲新,应同悯恤,兹特追谥怀献太子。”

从客氏、魏忠贤的专擅跋扈、阴险狠毒的所作所为看来,他们别有所图,不愿皇帝有子嗣,三位皇子的相继夭折,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为了把持内廷,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斯同写道:“凡天启七年之间,(皇)后及诸后宫,生皇子三、皇女二,皆以客、魏故,致夭绝。其怀孕伤堕者不在此数。当是时,六宫咸委命客、魏,惴惴莫保朝夕……诸如胡贵人、冯贵人之属,或绝食勒死,或因其微疾杀之,偶有违言,无不立死者。而客、魏尤忌(皇)后不置,后父(张)国纪又于帝前面折其奸。帝尝至后宫,后方读书,帝问:‘何书?’曰:‘《赵高传》也。’帝默然。客、魏益怒,嗾刘志选、梁梦环复诬(皇)后非(张)国纪女,如前说。(张)国纪坐削爵,而客、魏怒犹未已。于是令壮士挟刃伏便殿,帝御殿,忠贤搜得之以闻,帝大惊,送厂卫治之。忠贤乃诬(张)国纪谋立信王,为不轨,欲兴大狱。王体乾沮之,乃杀其人以灭口,事得寝。” 因此,如果说,朱由校绝嗣是客氏魏忠贤一手造成,恐怕不算过分夸张吧!

2. 兄终弟及,信王入继大统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朱由校驾崩。次日,礼部接出皇后懿旨:“大行皇帝奈素秉虚弱,兼东事焦劳,得患时疾,医药罔愈,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崩逝。合行丧仪事理,着礼部便会同翰林院计议,从厚具仪来看。” 既然熹宗绝嗣,皇位继承人只能按照“兄终弟及”原则,在他的弟弟中选择。熹宗的父亲光宗生有七子,长子是朱由校,二子、三子、四子、六子、七子都已夭折,硕果仅存的只有五子朱由检,也就是说,皇位只能由朱由检继承。

朱由检与朱由校是一对同父异母兄弟,从小共同生长于父亲的太子宫中,两人相差不过五岁。朱由检的生母贤妃刘氏,初入宫时是淑女(淑女地位低于才人、选侍),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生朱由检,不久失宠被谴,郁闷而死,年仅二十三岁。 太子朱常洛悄悄把刘氏安葬于西山,告诫身边近侍不得泄露此事。当时朱由检才五岁,父亲朱常洛把他托付给选侍李氏(人称西李)抚育,西李自己生了女儿后,就把他托付给另一个选侍李氏(人称东李)抚育。东李与西李同为选侍,秉性截然不同。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朱由校的生母王氏死后,他遵父命到西李宫中生活。朱常洛即位不久病危,在病榻上嘱咐:封李选侍(西李)为皇贵妃,西李在帘后指使朱由校出来传话:要封皇后。由于大臣坚决反对,也由于光宗突然死去,册封西李为皇贵妃的事来不及办,更不消说册封为皇后了。但是她仍旧居住在乾清宫,于是在朱由校即位后引发了一场“移宫”纷争,成为日后魏忠贤整人的话柄。

另一个选侍即东李(庄妃),为人仁慈,寡言笑。朱由检在东李抚育下成长,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后,先拜天,随即向东李请安,尊敬如生母。东李也确实以母道待之,多方调教其品德,养成独立奋斗的坚毅性格。

天启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向大臣宣读圣谕:“朕皇五弟今封信王,其已故生母选侍刘氏,诞育勤劬,见在选侍东李抚育有劳,朕念皇五弟已封,刘氏所有谥典,李氏应得封号,尔部便查例来行。” 当时朱由检居住在勖勤宫,常常思念生母,询问近侍太监:西山有申懿王坟吗?近侍答:有。又问:旁边有刘娘娘坟吗?近侍答:有。随后悄悄吩咐近侍太监前去祭扫。 这种浓烈的思母之情,久久萦绕在他心中。待到他即位后,不仅追封生母为孝纯皇太后,而且特地命人画了一幅生母肖像,时时瞻仰,以寄托思母之情。

天启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朱由检由勖勤宫迁往信王府邸,正式开始了他的亲王生活。次年二月初三日,十八岁的信王举行婚礼,选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之女为王妃。王妃周氏是懿安皇后从三名候选人中选拔出来的。

朱由校这个人一向昏聩,但对于懿安皇后张氏、信王朱由检,却十分注重情义。有两件事最能说明问题。

其一,某日宫门发现匿名传单,上面列举魏忠贤种种劣迹。魏忠贤怀疑此事出于懿安皇后之父太康伯张国纪,以及被逐诸臣之手,企图抓住此事整一下张国纪,从而动摇皇后的地位,妄想用自己的侄儿魏良卿之女取而代之。顺天府丞刘志选获悉魏忠贤的意图,首先上疏诬陷张国纪,御史梁梦环和他一唱一和。朱由校出于对皇后的信任,果断下旨谴责刘志选,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某日朱由校来到皇后宫中,看到皇后正在阅读《赵高传》,默然不语。魏忠贤以为皇后用赵高来隐喻他,怒不可遏。次日,在殿内埋伏全副武装的士兵,朱由校发现埋伏后,立即命令警卫把那些士兵押送东厂、锦衣卫处置。魏忠贤企图借题发挥,诬陷张国纪“谋立信王”,并借此镇压异己势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对魏忠贤惟命是从,这次却竭力阻止,因为他深知皇上脾性,说道:主上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如有不测,我辈没命了。魏忠贤听了大惊失色,匆匆杀了那些士兵灭口。 “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寥寥数语道出了朱由校对皇后与五弟的信任,而这一点正是日后五弟在张皇后支持下入继大统的重要保障。

朱由校此次病危,果然想到了五弟朱由检,八月十一日单独召见他。朱由检与朱由校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有着同胞手足之情。当时魏忠贤专政,气焰嚣张至极,朝廷内外人人自危,身为信王的朱由检也感受到了莫名的威胁,不得不表现出淡泊权势的姿态。《崇祯长编》有一段话十分确切地透露了朱由检当时的内心世界:“帝(朱由检)初虑不为忠贤所容,深自韬晦,常称病不朝。” 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韬晦之计,以称病的手法躲避权势倾轧,避免魏忠贤的猜忌。

这次奉召入见,实在是迫不得已。朱由检进入乾清宫西暖阁向皇兄请安问疾后,朱由校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来!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虽未明确表示要他入继大统,但意思已尽在不言中了。朱由检听了顿时感到万分惶惑,惧不敢当,也不敢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沉默一阵之后,他才回奏:“臣死罪,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魏忠贤疑忌他的,正是这一点;他长期以来深自韬晦的,也正是这一点,不得不用坚定的口气推辞。但是,朱由校早已深思熟虑,不容他推辞,慰勉再三,然后叮嘱他入继大统后注意两件事:一是“善视中宫”,二是“忠贤宜委用”。 这前一点是不成问题的,对于皇嫂(张皇后),他一向尊如母后。这后一点却颇为棘手。自从他册封为信王后,为了避祸,总是给人与世无争的印象:“衣冠不整,不见内侍,坐不倚侧,目不旁视,不疾言,不苟笑。” 目的是消除魏忠贤对他的疑忌。现在皇兄既要他入继大统,又要他委用魏忠贤,使他感到如骑虎背,进退两难。然而皇帝主意已定,此事已成定局。

八月十二日,朱由校再次召见大臣,向大臣们透露日前召见信王的事:“昨召见信王,朕心甚悦,体觉稍安。” 明白无误地向大臣们表示,由信王入继大统,是他的既定方针,是出于自己的安排。

皇帝病危,朝廷上下一片混乱,魏忠贤及其亲信为了延长这个傀儡皇帝的生命而奔忙,他们不愿意一个难以摆布的人继承皇位,从而改变既定的权力结构。阉党的得力干将兵部尚书霍维华,向皇帝进献“仙方灵露饮”,就反映了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慌乱心态。不知霍维华从哪个道士或游方郎中那里搞来的秘方:用上好粳米淘净,放入木甑蒸煮,甑底部安放长颈大口空银瓶,接纳流下来的“灵露”。一边蒸煮一边添米,少顷,更换新米。几次更换后,银瓶中的“灵露”已满。据说,这种“米谷之精”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朱由校服用后并无不适,却毫无疗效,身体日益浮肿,难以进食,不得不停止服用这个“仙方”。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皇帝朱由校在乾清宫懋德殿逝世,年仅二十三岁。次日,礼部接到张皇后懿旨:“大行皇帝奈素秉虚弱,兼东事焦劳,得患时疾,医药罔愈,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崩逝。合行丧仪事理,着礼部便会同翰林院计议,从厚具仪来看。” 信王朱由检也发布了皇五弟令旨:“皇兄崩逝,今有文武大小官员于文华殿行问慰礼。”

大权在握的魏忠贤却秘不发丧,显然别有用心。他对于朝政久有觊觎之心,妄想再高升一步,获得“摄政”的权力。八月十九日,他向阁部大臣“吹风”,意欲把未来的皇帝当作傀儡,由他来“垂帘居摄”,仿效王莽的样子。内阁辅臣施凤来怕担骂名,期期以为不可:“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 魏忠贤不悦而罢。但是他并不甘心,自从皇帝召见信王以来,他就心存异志,与掌握宫廷警卫大权的锦衣卫都督田尔耕秘密商量,图谋发动宫廷政变。田尔耕一向唯魏忠贤马首是瞻,对于此种政治赌博心存疑虑,唯唯诺诺,不敢表态。魏忠贤又与掌握兵权的兵部尚书崔呈秀议论此事,崔呈秀掂量出事态的严重性,拒不搭腔,再三追问之下,才说了一句话:“恐外有义兵。”魏忠贤不得不打消了宫廷政变的念头。

关于魏忠贤心存异志,还有其他种种传闻。比如,阉党中人向他献计,诡称皇后怀孕,暗中以魏良卿之子抱入宫中,冒名顶替,然后由魏忠贤辅佐,仿效王莽辅佐孺子婴的方式,进而篡夺帝位。 魏忠贤向皇后建议,要她假称怀孕,然后把魏良卿之子作为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遭到皇后的断然拒绝。 又比如,魏忠贤想拥立福王朱常洵入继大统。 这些都是传闻之辞,真假参半,不必当真。不过由此反映了魏忠贤在由谁入继大统问题上,确实心存异志,他不愿意看到他无法控制的信王朱由检登上皇帝宝座,是不争的事实。

毕竟有熹宗遗言在先,魏忠贤及其亲信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皇后张氏十分坚定地支持信王入继大统。据说,魏忠贤曾派人向皇后“吹风”,意欲阻止信王继位,皇后明知安危操于魏忠贤之手,仍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对来人表示: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一样是死,不从命可以见二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后随即规劝皇帝尽快召见信王,由他入继大统。皇帝对她说:忠贤告诉我,后宫有二人怀孕,他日生男,作为你的儿子,立为皇储。皇后断然拒绝,晓之以理,皇帝方有所悟,秘密召见信王,要他接受遗命。信王欲推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出,对信王说:皇叔义不容辞,而且事情紧急,恐怕发生变故。信王这才欣然拜受遗命。朱由校指着皇后相托: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望吾弟善待。

八月二十二日,熹宗驾崩,皇后立即传遗诏,命英国公张惟贤等迎立信王即位。魏忠贤无可奈何,不得不在次日向外宣布皇后懿旨:“召信王入继大统!” 由此可见,《明史·后妃传》所说“及熹宗大渐,折忠贤逆谋,传位信王者,后力也” ,是确有所据的。

紧接着颁布熹宗遗诏:“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 于是乎内阁辅臣施凤来、黄立极和英国公张惟贤等元老重臣遵照大行皇帝遗诏和皇后懿旨,前往信王府“劝进”。按照惯例,“劝进”必须三次,“劝进笺”也必须递交三次,以示劝进者的诚意,以及被劝进者的谦让。信王朱由检对第一道劝进笺这样答复:“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对第二笺的答复也一样:“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待到第三笺呈上,朱由检才表示同意:“卿等合词陈情至再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虽然群臣再三劝进,但对于朱由检而言,通往登极的道路还会发生什么波折,尚难预料,似乎有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魏忠贤派遣忠勇营提督太监涂文辅前往信王府迎接他进宫时,他念念不忘的是皇后张氏的秘密告诫:“勿食宫中食!” 他是带了自家制作的麦饼,放在袖子里,跟随涂文辅进宫的。这一细节,反映了当时的形势十分微妙,张皇后和朱由检都感受到了来自魏忠贤的无形压力,又不能挑明,只能暗中提防。从王世德的记载可以看到,危险确实存在:“熹宗大渐,上(指朱由检)入内,忠勇营提督涂文辅魏党也,帅兵护卫。后(涂)文辅告人曰:‘当日天命未改,魏忠贤不敢有逆谋,否则王之命悬于俄顷耳。’”

张岱的记载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当时的情况颇多变数:“上崩,魏忠贤自出迎(信)王入,遍召百官,中外岌岌,恐有他变。百官迟疑,厥明始至殿门,宦者持门,不得入,告以宜服缟。既服缟,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者,乃得入。既哭临,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及忠贤在丧次,独体乾语礼部备丧礼。忠贤独呼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屏人语,移时,面奏信王曰:大行皇帝某贵妃有遗腹未诞,请宽登极之期。”信王霁颜许之,暂受监国,以俟圣嗣诞生。诸大臣争之力,乃即以二十四日践天子位,受百官朝,毋贺。”

当时宫中形势确实有点紧张,朱由检知道魏忠贤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抱着一种警惕心态静观事态变化。入宫后,一夜未眠,秉烛而坐,做好应付事变的准备。一名佩剑的巡视太监走来,朱由检和他攀谈,把他的佩剑取下,佯装观赏,留在桌上,许诺给予重赏。他为了应付不测事件,主动与巡逻的警卫人员搞好关系,叫近侍太监从光禄寺取来酒食犒赏警卫人员,众人欢声如雷。 信王妃周氏没有跟随入宫,在信王府邸暗暗祈祷平安,正如文秉所说:“周后在外邸,祷卜无虚晷,亦虞入朝有他变也。” 由此可以感受到,阉党专政所造成的恐怖气氛已经严重到何种程度,连皇位继承人都如此胆战心惊,遑论其他!

朱由检以兄终弟及方式入继大统,想不到竟然在战战兢兢的氛围中进行。如果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平庸之辈,日后不是成为傀儡,便是被废。然而朱由检并非等闲之辈,他有胆识魄力,在度过即位危机,站稳脚跟之后,给魏忠贤及其党羽迎头痛击,是势所必然的。目前时机还不成熟,他必须巧妙应付,韬光养晦。

八月二十四日,信王朱由检在皇极殿举行即位仪式。宫中三大殿,从万历二十五年遭灾以来,直到天启七年八月二十日才修复完毕。两天后就举行登极大典,令鸿胪寺官员茫然不知所措。因此仪式搞得匆忙凌乱,礼部堂上官、侍班史官、导驾科员、殿班御史一行人等,分东西两行排列未定之际,新皇帝已经身着冠冕来到建极殿。这时奉遣南郊的魏忠贤侄子魏良卿正好返回禀报,朱由检大声回答:知道了!语音震肃严厉。随即宣布:百官免贺免宣表。在一行人等拥护下,朱由检从建极殿经过中极殿来到皇极殿。侍班官两旁面驾一躬,侍立于帘下,帘子卷起,朱由检从中径登上九级宝座,座旁站立的两名太监在新皇帝的呵斥之下悄然退去。

八月二十六日,朱由检颁布即位诏书,向天下臣民宣告:“惊闻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而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有四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 并宣布以明年为崇祯元年。关于年号的选择,经过一番斟酌考虑。八月二十三日,内阁呈上四个年号供他选择:一是“乾圣”,朱由检说“乾为天,圣则安敢当”;二是“兴福”,朱由检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三是“咸嘉”,朱由检说“咸旁为戈,今方欲息干戈,勿用”;四是“崇祯”,被他选中。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朱由检在位十七年,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缔造中兴局面,虽然出现了转机,终究未能成功。在内忧与外患的两面夹击下,演出了一幕并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以身殉国。南明弘光朝追谥他为思宗烈皇帝,清朝则追谥他为怀宗端皇帝。 uCEF/r+z1tK886YiCnnZU303shwlGPKkgw9EVDBQr3TN3/4v/uTF7Bt/9tmOXn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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