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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分为三种

砰——砰——砰——砰——砰。

熊镇海拔最高的地点,是座位于社区内最后一栋房屋以南的山丘。在那里,你可以将“高地”上那些偌大的别墅、工厂、冰球馆,镇中心那些比较小的独栋住宅,以及“洼地”上的出租公寓尽收眼底。两名女孩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自己的小镇。她们快满十六岁了。两人究竟是因为彼此的差异才成为闺密,还是这些差异并未妨碍她们的友情,实在难以论断。其中一人喜欢乐器,另一人则喜欢枪械。十年来,两人对彼此的音乐品位厌恶至极,为了音乐和宠物问题频繁地吵架。在去年冬天一节历史课上,玛雅嘀咕着:“你知道吗,希特勒喜欢狗!”安娜大声吼道:“你知道吗,约瑟夫·门格勒 喜欢猫呢!”两人因此双双被赶出教室。

从小时候起,她们就常常觉得,放眼世界,只有彼此能让对方真正产生共鸣。她们时常吵架,却又始终关爱着对方。玛雅在春天出事之后,她们就无时无刻不觉得:两人要和全世界对抗了。

六月已翩然而至。在一年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里,这个小镇都被严冬所笼罩,但经过最近这几个魔幻般的星期,夏天已经到来。她们身边的森林沉醉在阳光之中,湖边的树木快乐地摇曳着。但是,女孩们的眼中并无欣喜之意。一年当中的这个时节,她们通常会开始无休止的大冒险。她们会深入大自然,流连到很晚才回家,衣服弄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污垢,童年在她们的眼中闪动着。这个季节已经结束了。现在,她们长大了。对有些女孩来说,这不是一个自愿的选择,而是被逼迫的、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砰——砰——砰——砰——砰。

一位母亲坐在车内收拾着孩子的手提袋。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我们得帮他们收拾多少次呢?我们得从地板上捡起多少玩具、睡觉前得把多少只玩偶排成搜索队,孩子在学前班弄丢多少副手套,我们才会彻底绝望?我们想过多少次:假如现今的大自然真的希望人类继续繁衍下去,这种情况演化下去不就应该让所有父母的下臂长出鞋拔,从而方便我们在该死的沙发与冰箱下面搜索?我们得在大厅里花上多少个小时等待我们的儿女?他们赏给我们多少花白的头发?我们为他们的人生付出多少光阴?成为称职的好父母究竟需要什么?它所需不多,只需要你付出一切。是的,付出一切。

砰。砰。

山顶上,安娜转过身问玛雅:“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那时你总是想玩我们带小孩的游戏?”

玛雅点点头,目光仍紧盯着这个小镇。

“你还想生小孩吗?”安娜问道。

玛雅从唇齿间挤出答案:“不知道。你呢?”

安娜悲怒交加,肩膀微微耸了一下:“也许等我老了以后吧。”

“多老?”

“三十岁吧。”

玛雅沉默许久才问道:“你想生男孩,还是女孩?”

安娜仿佛集毕生之力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答道:“男孩。”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有时会用很卑鄙的方式对付男孩,却几乎一直用卑鄙的方式对付我们。”

砰。

妈妈关上后备箱,努力忍住哭泣。因为她知道,只要现在轻轻哭出一声,她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不管孩子长到多大,我们就是不愿意在他们面前哭泣。为了孩子,我们经历万般煎熬,却不让他们察觉分毫,因为他们尚不能理解无条件付出的伟大。亲情有时会让人难以承受,同时又会让人疏忽大意,疏于回应。当孩子们还很幼小的时候,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我们牵肠挂肚,守护在侧。终此一生,我们始终心怀不安,总是会犯错,我们到处贴出幸福快乐的照片,却从来不肯展示亮丽相片簿的间隙。因为那些间隙里留存着让我们心痛的一切。在阴暗的房间里,我们默默流泪。我们夜不成眠,担心他们会出事,怕他们会遭到什么不测,怕他们会成为受害者。

妈妈绕过车身,打开车门。和其他母亲相比,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深爱自己的子女,她会担惊受怕、会崩溃、会感到羞愧、会怎么做都觉得力不从心。小男孩三岁时,她坐在床边守着,就像全天下的父母一样,担心恐怖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只是她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竟然会需要担心与此相反的事情。

砰。

黎明破晓时分,熊镇仍在沉睡,那条通往外地的大路上也尚无人迹。但是,安娜和玛雅仍从山上紧盯着那条大路。她们耐心地等着。

玛雅已经不再梦见被强奸的情景;不再梦见凯文用手捂住她的嘴,用全身的重量遏制她的尖叫声;也不再梦见凯文房间里所有摆在架上的冰球奖杯,或是在地板上弹跳的女用衬衣纽扣。现在,她只会梦见她从山顶上就能望见的那条绕着“高地”的慢跑小径。当时,凯文正独自慢跑,而她从暗处现身,手持猎枪。他颤抖着、哭泣着,哀求饶命。她用枪抵住他的头。每天夜里,她都会梦见自己杀了他。

砰。砰。

妈妈们能多少次把孩子逗得咯咯笑?而孩子们又能多少次把妈妈逗得哈哈大笑呢?当我们第一次察觉到孩子故意这样做时,当我们发现他们的幽默感时,当我们发现他们跟我们开起玩笑、学会操控我们的感情时,我们的内心翻腾不已。如果他们爱我们,他们不久之后就会学会撒谎,安抚我们的情绪,假装自己很快乐。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希望听到、看到什么。我们可以满心幻想自己了解他们,但是,他们有自己的相片簿,而他们就在相片簿的间隙中长大成人了。

妈妈曾经多少次站在屋外的汽车旁,看着手表,不耐烦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今天,她不必这么做。在她忙着收拾、打包的时候,他一连几个小时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上。几个星期以来,她必须努力地喂他东西吃。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曾经健美的身体此时已经变得单薄瘦削。

一个母亲能原谅儿子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事先又该怎么知道呢?没有哪个父母会认为,自己年幼的儿子长大以后会变成加害者。她不知道他现在都做些什么样的噩梦,但是他总会尖叫着从梦中惊醒。那天早上,当她发现他时,他全身冻僵地倒在慢跑小径上,身体因恐惧而紧绷着。那时他已经尿湿了裤子,冻僵的双颊上挂着绝望的泪水。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一直因恐惧而紧绷着。

他强奸了一个女生,但始终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件事。有些人会一直坚称:这就意味着他逃过一劫,他的家庭逃过了处罚。当然,他们是对的。可是,他的妈妈永远不会有这种感觉。

砰。砰。砰。

当那辆车开始沿着路面行驶时,玛雅站在山顶上,知道凯文将永远不会回到这里。她毁了他。有些人会一直坚称:这就意味着她赢了。

可是,她永远不会有这种感觉。

砰。砰。砰。砰。

刹车灯迅速点亮。妈妈通过后视镜向那栋曾经是他们家的屋子投去最后一瞥,看到信箱上印着“恩达尔”的贴纸被逐字撕除后留下的残迹。凯文的爸爸独自收拾另外一辆车上的东西。他和凯文的妈妈并肩站在慢跑小径上,看见儿子躺在地上,看到那件被泪水打湿的毛衣和尿湿的长裤。早在这件事之前,他们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只是她直到当时才看见这些碎片。当她在雪地上半背半拖着儿子时,他不愿意帮她。至今两个月过去了。从那时候开始,凯文就足不出户,他的双亲则几乎不和彼此说话。她从人生中学到:相比女人,男人会用更清楚的方式定义自我。她的丈夫和儿子总是只用一个词定义自己:赢家。在她的记忆里,丈夫一再向儿子灌输同一个信息:“人,可以分为三种:赢家、输家和旁观者。”

那现在呢?如果他们不是赢家,他们又是什么?妈妈放开刹车、关闭汽车音响,驶过一段下坡路,转往另一个方向。她的儿子坐在她身旁。爸爸则坐在另一辆车上,朝相反的方向行驶。离婚文件和一封写给学校的信已经同时寄出。信中说明了爸爸将搬去另一座城市,而妈妈和儿子则会移居海外。假如校方有任何问题,妈妈的电话号码就写在信纸的最下方。不过,没有人会打电话的。这个小镇会竭力忘记,恩达尔家族曾经是它的一分子。

他们沉默地坐在车里。四个小时以后,当他们已经远离熊镇,视线再也触及不到森林的时候,凯文低声问妈妈:“你觉得,一个人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她紧抿着下唇摇摇头,猛力地眨眼,以至于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况。“不可以,可是你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那一刻,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她也握着他的手,仿佛他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孩,仿佛他挂在悬崖边缘。她对他耳语道:“凯文,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是,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砰——砰——砰——砰——砰。

这个小镇里,到处都有这种声音。如果你住在这里,你也许就会了解。

砰砰砰。

山顶上,两名少女目送那辆车消失。她们就快满十六岁了,一人手握吉他,另一人则手握猎枪。 SBo7gO9yKDlTKzrEbnRQ+tMeGsNYhgVQ7U4KeO4J+EOW22Usgkx9EzCAsUgC/O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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