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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们
该怎么教孩子啊?

除一间办公室外,整个律师事务所的灯都已经熄了。蜜拉·安德森还在办公室里工作。她的那位同事则躺在她的斜对面,正在网上搜寻由旅行社包办所有服务的度假旅行套餐,她们之间隔着两张扶手椅。

“度假?你根本不喜欢休假。”蜜拉指出道。

那位同事伸展身体,像一只受到责难的猫咪。“谁说的?蜜拉,我这么完美的身材,如果每年没有至少一次穿着比基尼秀给大家看,可是要犯反人类罪啊!”

蜜拉笑了起来。天哪,这位同事仍能如此轻易地逗她发笑。幸好,她还能拥有这么一位朋友。

“如果你订好票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打电话给你要去的国家,警告所有女人把她们的丈夫都关起来。”

这位同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要是我已经喝得烂醉,她们还得把她们的老爸、儿子们都关起来。”

蜜拉露出微笑,然后缓缓眨了眨眼睛,喃喃说道:“谢谢你留在这里……”

这位同事耸耸肩:“我家的无线信号很弱。”

当然,这是一派胡言。她留在办公室是因为她知道,蜜拉今晚不想早回家,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待彼得回家。这位同事不批判、不唠叨,只是留在唯一还亮着灯的那间办公室。

天哪,她还能拥有这么一位朋友。

* * *

“千万别爱上一个球会,它永远不会回报你的爱。”彼得·安德森的老妈这么说过。她比他老爸温和。有时彼得会觉得,在她生病以前,老爸其实也是个很温和的人。“不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老爸说。彼得显然把两人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他已经给自己所有的熟人打了电话,所有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友。他向他们寻求建议、借钱、借球员,希望能够拯救这个球会。大家都能理解,都“心有戚戚焉”。可是,冰球是讲求数据、讲求回报的,没人会免费帮你。

此时手机响起,是他的童年好友、超市老板、熊镇冰球协会最后一位真正的赞助商“尾巴”弗拉克打来的。“尾巴”开口时,声音颤抖不已:“彼得,这真是太低级了。这真是太低级、太缺德了……他们登了一篇东西……”

“什么?”彼得问。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别让孩子们看到那篇东西。那些该死的家伙……今天的地方新闻报上登了一篇讣闻,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彼得一言不发,他了解这背后的含意。你大可以自我开脱,相信“批评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千万不要太介意”。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只是血肉之躯。当你的名字被印在一篇讣闻上时,你肯定会介意的。

“别管他们……”“尾巴”尝试劝慰,但他知道没什么用。

即使并非所有人都跟你一起行动,拯救熊镇冰球协会或许仍是有可能的。但是当所有人都反对你的时候,这就不可能了。

彼得挂断电话。他真该回家,可是玛雅和安娜去露营,里欧又睡在朋友家,整栋屋子里将会只剩下他和蜜拉,而他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她会努力劝他放弃。

因此,彼得掉转沃尔沃的车头,朝着远离熊镇的方向开去。沿着那条驶离熊镇的路,他越开越快。

* * *

理查德·提奥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张鹳鸟的照片。提奥学过统计,他知道影响人们意见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证明关联性——饮食不良导致疾病、酒精造成车祸、贫穷滋生犯罪。他也知道,政客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对数据进行改造。

例如,提奥从一位英国统计学家的书中读到,有些统计数据显示,拥有大量鹳鸟的城市,每年出生的婴儿数要远多于鹳鸟数量寥寥无几的城市。“这能证明什么?鹳鸟能带来小孩!”这名统计学家讽刺地写道。情况当然并非如此。事实上,烟囱数量较多的城市,定居着较多的鹳鸟。原因是它们会在那里筑巢。大量烟囱就意味着大量的屋舍,意味着居民人数很多,因此出生的婴儿当然也就比较多。

所以,理查德·提奥在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张鹳鸟的照片,用于每天提醒自己: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重要,你怎么跟人们解读才是重点。

他对其他动物也感兴趣,其中包括熊和公牛。他和这一带的小孩一样,从小就知道这些动物是球会的名称。但是,当他出国、开始在国外攻读经济学时,他也听到另一种说法。华尔街那些股票掮客把形势大好、股票看涨的市场形势称为“牛市”,而把形势低迷、行情看跌的市场走向称为“熊市”。这项理念在于,两者都是必要的,唯有在两者相斗时,经济才能保持平衡。

理查德·提奥对这两个球会有着相同的看法。但是,他的目标在于打破这个平衡。政治选择是很简单的,当一切顺利、人民满意时,既得利益者的精英阶层就会获胜;但是,当人民不满、内部不和时,理查德·提奥这种人就会获胜。边缘人要想夺权,就得借助某种冲突。要是冲突不存在呢?那你也许就得制造冲突。他打电话给伦敦的一位老友。

“大家都同意了吗?”他问道。

“是的,大家都上船了。可是你应该了解,新的老板必须取得某些……政治性的保障吧?”这位伦敦老友要求道。

“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只需要确保他们到这里来、在地方报社拍照时表现得很开心就成了。”提奥微笑道。

“那你想得到什么?”

“我只是想当他们的朋友。”提奥坚称。

伦敦老友笑了起来:“当然,当然,就跟平常一样。”

“这对新老板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提奥保证。

伦敦老友认同道:“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如果没有你的专业知识和你在政界的人脉,这买卖还真无法进行。新老板对你的大力帮助大加赞赏。可是,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对这家工厂感兴趣?”

提奥温和地回答说:“因为这家工厂位于熊镇。我需要它。这样一来,它才能为我带来一个冰球协会。”

伦敦老友又笑了起来。当他和提奥在那所英国大学相遇时,提奥除了一笔微薄的奖学金以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的母亲是教师,父亲则是工厂职工。但是,父亲投身于工会运作,成为谈判桌上著名的难缠角色。就因为这样,工厂领导阶层给了他一份中层主管的工作,这样他就不会成为反对者了。他们家开始富得流油,他们的生活舒适起来,他父亲很快就对资本家构不成威胁了。理查德·提奥从这件事中学到如何运用权力。他一上大学就专注地找寻那种出身富裕家庭,却仍然遭到霸凌、缺乏自信心的弱者。提奥反应敏捷,个性讨喜,很容易与人结交,更是派对和宴会上的好搭档。除此以外,他跟女生也能聊得来。这种特质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那些很快就从父母手上继承权力和金钱的人成为他忠实的好友。这让提奥了解到,人脉是多么有价值。

当理查德·提奥回到熊镇时,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政党加入,但他选择了最小的政党,这和他选择在熊镇而非大城市展开政治生涯的理由完全一样。有时,在小圈圈里当大鱼其实比在大型组织里当个无名小卒要好。他对政治路线和色彩毫无兴趣,不管是哪种路线,他的忍受程度都是相同的。有些人是理想派,但提奥只关注结果。其他政客说他是个“机会主义者”,总是“草率地回答困难的问题”。他前一刻还和毛皮酒吧里那些失业男性站在一起,保证区政府会加大投资力度;下一刻又和“高地”那些大企业家混在一起,保证替他们争取减税。每次只要“洼地”发生犯罪事件,他就会寻找无助、容易对付的替罪羊,借此向地方报社鼓吹“增加更多警力”;同时,他又会批评既得利益者,表示他们“没有落实区政府的预算”。他和环保运动人士共处一室,保证会遏制狩猎协会对地方政治的影响力;然而,只要对他的议程有利,他就会和猎人们共处别室,对他们在热爱野狼的大城市居民及痛恨武器私有的政府官员那里遇到的挫折煽风点火。

当然,提奥自己对那些事情毫不在意,他只是想通过言行来表明自己不需要树立旗帜来见机行事。政治是由策略而不是由梦想构成的。所以今年夏天,他又该运用哪些形势呢?

赫德镇医院即将关闭的谣言流传已久,同时,熊镇的工厂连续几年都在裁员。而现在,熊镇冰球协会又深陷破产危机。你必须稍微了解风向,才能知道该如何从这三件事中得到一点好处。

“冰球协会?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体育活动。”伦敦老友惊讶地说。

“我喜欢对我有用的一切。”理查德·提奥回答。

* * *

法提玛和安-卡琳同坐一辆轿车穿越森林。今年春天,他们的儿子亚马和波博成了队友,小男孩球衣上的熊头图案也使妈妈们团结一心。夏季,法提玛就在安-卡琳担任护士的医院负责打扫工作。她们一起喝咖啡,互相交往。她们察觉,虽然她们的出生地可能相距甚远,但她们拥有共同的特点——勤奋工作、高声谈笑、倾其所有地爱着孩子。

一开始,她们的话题当然多半围绕着医院即将关闭的谣言。那时,法提玛就告诉安-卡琳,当她抱着小男孩刚在熊镇落脚时,最初从熊镇方言中学到的几个字就是“这本来就很困难”。这里的人们不会假装世界单纯无比,而这正是法提玛所欣赏的。他们承认人生很艰难,有时更会让人心痛,但随后他们就笑着说:“唉,这本来就很困难。要不然,随便哪个大城市的人都能做到!”

安-卡琳也倾诉了自己的故事。她说起早逝的双亲;说到在森林间的成长、经济的衰退;还说到她的丈夫,那个人称“雄猪”的魁梧而笨拙的男子。虽然他只能全速向前溜冰,而且打起冰球来活像一头被流弹射中的野猪,但她还是爱上了他。安-卡琳从来没去别的地方旅行过,但她对此并不向往。她向法提玛保证:“最漂亮的树就长在这里。”然后又补充道:“而且,只要这里的男人有点耐心,他们其实也不差。”

“雄猪”和他们的三个孩子让安-卡琳始终有的忙。波博是家中的长子。她每天早起,把他们喂饱,为他们穿好衣服,协助“雄猪”处理汽车修理厂的文书工作,然后去医院上班。在她漫长的工作中,会遇到许多人生命中最悲惨的时刻。然后她再回家,“敦促孩子把作业写好,打扫屋子,有时候还得把脸颊上的泪水擦干”。

但是,她告诉法提玛,“雄猪”会在晚上用自己笨重的身躯本应无法承受的轻盈脚步偷溜进厨房,抱住她,而她紧紧地依偎着他。两人翩翩起舞,她的脚趾踏在他的脚上,这样他就能在每踏一小步时举起她,这样一切就都值得了。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法提玛,你还记得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你去幼儿园接他们,而他们直接冲过来、扑到你怀里的情景吗?他们笨手笨脚地扑过来,因为他们完全相信我们会抱住他们,这就是我在人世间最喜欢的一刻。”法提玛露出微笑,说道:“你知道吗,当亚马打冰球的时候,当他感到快乐的时候,我还能体验到这种感觉。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吧?”安-卡琳完全理解。她们就此成为朋友。

几个星期前的一个下午,当安-卡琳在医院的自助餐厅里发病、倒下时,是法提玛抱住了她。她是最初和安-卡琳谈到这种疾病的几个人之一。法提玛陪着她去就诊,送她到另一家医院的专科医生处就诊,让“雄猪”可以待在家里把汽车修理厂管好。此刻她们坐在车内,已经快到家了。安-卡琳疲倦地一笑:“你实在为我付出太多了。”

法提玛则坚决地说:“你知道我刚到熊镇时学到了什么吗?如果我们不能互相照顾,那就没有人会照顾我们。”

“熊鄙弃森林,其他所有人鄙弃熊镇!”安-卡琳模仿毛皮酒吧里那些喝得烂醉的男人的口吻说。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

当车子开到汽车修理厂外的草坪上时,法提玛低声说:“你得告诉波博,你生病了。”

“我知道。”安-卡琳哽咽着,双手掩面。

她想等到冰球球季开始后再告诉波博,这样一来,波博总还能找到一个出口来面对所有的情绪。可是,时间不够了。那你该怎么做呢?你该怎么告诉自己的孩子你快死了呢?

* * *

谷仓酒吧位于赫德镇外围,提供廉价啤酒,会请乐队现场演奏音乐。所有这种地方自然而然就成为试图忘记自己问题的人和找寻这类人的去处。凯特雅·欧维奇坐在办公桌前埋首处理账目,这时一名保安敲了敲门。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扰,可是你弟弟现在正穿着短袖T恤坐在酒吧里。”

凯特雅低下头,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拍拍保安的肩膀,保证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班杰还真坐在酒吧里,但这并不是问题所在。实际上,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当他年纪还小、不能自己买酒时,一旦酒吧人手不足,他也不时会站在吧台后帮忙倒酒。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谷仓”的老主顾们都转而支持赫德镇冰球协会,但出于下列三个原因,他们放任班杰在这里自由出入:第一,这些老主顾喜欢凯特雅;第二,班杰曾经是熊镇青少年代表队的一员;第三,他一向很自制,懂得穿长袖衣服。

但是,现在他已经十八岁了,如果他今年秋天还打冰球,他会为甲级联赛代表队出赛。而今晚他就穿着短袖T恤坐在酒吧里,好让大家都能看见他胳膊上的熊头文身。就在这个星期,某人上传了一段火烧赫德镇冰球协会会旗的视频;另外,一名赫德镇公职人员因对熊镇冰球协会面临破产的错误表态,导致其座驾引擎盖被插上一把斧头。

“你要不要穿件外套啊?”凯特雅走到班杰身旁问道。

“嗨,我最喜欢的姐姐。”班杰说。

当他还小时,他最喜欢玩这一套。她的弱点就在于从来不会生气,因为她希望自己是他最喜爱的人。她对他上下一通打量,指着他的酒杯无奈地叹口气道:“拜托,班杰明,你难道就不能在……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做这种事情吗?”

凯特雅早就认识到,她无法阻止某个家人做某件事情。明天就是他们的爸爸的冥诞日了。

“不用担心,我最喜欢的姐姐。”班杰说。

听他的口气,仿佛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她哀求般地看着他说:“把这杯酒喝完就跟我回家,行吗?我只要把账目算清就行了,再有一刻钟就弄好了。”

班杰将身子贴在吧台上,凑近亲吻了她的脸颊。一如往常,她既想拥抱他,又想痛揍他。她环视一圈酒吧,现在客人还不多,而且这些客人绝大多数不是太老,就是已经喝得太醉,没人会管班杰的文身。凯特雅希望,她能赶在情况发生变化之前把他弄出这里。

* * *

当亚马跑到双腿无力时,便转过身,用比较缓慢的速度开始往回跑。半路上,他遇到一辆沃尔沃。那正是彼得·安德森的车。亚马或许应该克制一点、骄傲一点,但他没忍住,上蹿下跳地挥手示意。那辆车显然极不情愿地放慢了速度。亚马将身子探进摇下的车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嗨,彼得……我只是想问问……关于球会的所有传闻,有没有……我是说,今年秋天还有青少年代表队吗?我想打球,我得……”

彼得本来就不应该停车的,他本来应该能克制自我,避免在一个十六岁男孩面前表现出自己所有的情绪。但一时间,他忘记了亚马今年春天做过的事情。正是因为他替玛雅做证,这名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现在才不能转会去赫德镇。他的证词保住了彼得的工作。但有时候,悲伤和愤怒会吞噬一名成年男子的心智,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情绪。

“亚马,我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这件事我们下次再谈……”

“什么时候谈?我现在没有地方可以打球!”亚马气喘吁吁地吼道。

亚马也许不是故意用这么生气的口吻说话的,但是他很害怕。彼得深觉良心不安,而氧气这时似乎又没有及时送到大脑正确的位置。所以,他就吼了回去:“你没听见吗,亚马?我才不管青少年代表队!我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管理一个球会!”

这是亚马第一次看见彼得哭泣。小男孩谨慎地从车边退开。彼得崩溃般地驾车离开,而没有看见雨中小男孩的脸颊上蜿蜒而下的泪水。

* * *

一名男子坐在“谷仓”的吧台区,他大概二十五,身穿蓝色牛仔裤、网球衫。他面前摆着一杯酒、一本书。凯特雅走回办公室时,他朝班杰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我是不是该换位子啊?”

班杰转身面向他,嘴角不置可否地微微抽动着。不管是谁,都很难不被他的神情感染。

“为什么呢?”

身穿网球衫的男子露出微笑:“你姐姐显然觉得你会惹上麻烦,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换个位子。”

“那还要看你对这个麻烦有多感兴趣。”班杰一边回答,一边喝着自己的酒。

身穿网球衫的男子点点头,同时瞄了班杰的手一眼,看见了他指关节上的血迹。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四个小时,一般情况下,要多久才会惹上麻烦呢?”

“那要看你打算留多久。那是什么书?”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那名男子一时无言以对。事后他才察觉到,也许班杰就是要让他闭嘴。班杰有许多办法让别人闭嘴。

“这之前是……我是说,这是……这是一本关于弗里德里希·尼采的传记。”那名男子说道,轻咳一声。

“他好像说过深渊什么的?”班杰说。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是的,就是他说的。”

“你看起来很惊讶。”班杰补充。

“没有……”那名男子撒谎道。

班杰喝着酒。多年来,他妈妈给他制定了一套处罚措施:要是他在学校里打架,她就强迫他读日报,直到他读完当天报纸上的所有内容,他才可以去参加冰球队的练习,这些内容包括社论、国际新闻、文艺版、政治版。几年以后,这个惩罚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于是他妈妈便开始考他古典文学。虽然她自己完全看不懂古典文学,但是她知道她的儿子比别人想象的聪明,而且深藏不露。因此,他行为不检点时所受到的处罚也成为一种提醒:他的能力绝对不止如此。

班杰朝身穿网球衫的男子哼了一声:“当你说到尼采的时候,你以为我会引用‘没有让我付出生命的东西,让我变得更强大’吗?还是‘天堂中没有有趣的人’?还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

“我觉得最后一句不是尼采说的。”那名男子谨慎地提出疑问。

班杰自顾自地喝着酒,让那名男子分不清究竟是班杰记错了,还是班杰在考验他。然后,班杰说:“你看起来还是很惊讶。”

“我……不是……老实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引用尼采的话的人。”男子咧嘴大笑。

“我看起来不像的东西太多了。”班杰说着,嘴角又不争气地扬了起来。

* * *

晚上,波博和妈妈在森林里散步,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妈妈想告诉他,成年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这个世界有多么复杂,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波博的成长过程中,她只是努力教他暴力是不对的。就在今年春天,他参加了自己此生经历的最暴力的群架,几乎被揍得面目全非,但那时她对他表现出了无比的骄傲。因为他保护了亚马。他为了他而挨了打。他为了某件事挺身而出。

这么多年来,她为波博所展现的温柔而深感欣慰。当其他男生的妈妈在他们的朋友面前亲吻他们的额头时,他们会觉得很丢脸,但是她儿子不会觉得丢脸。他是会说“妈咪,你今天头发很漂亮”的那种儿子。现在,她希望他能强硬一点。这样一来,他也许就能更容易地接受这个事实。

“波博,我生病了……”她小声道。

她说的同时,他哭了起来。但是,她哭得比他还要凶。波博已经不再是个会扑倒她怀里的小男孩,他已经长大成人,拥有能够承受最深切悲痛的心胸。他够高够壮,当她告诉他她快要死的时候,他有力气将妈妈抱起来,并一路抱回家。她在他的脖子旁边耳语:“你一直都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现在,你还会变得更棒。”

晚上,她听到他读哈利·波特的故事给弟弟妹妹听。夜里,“雄猪”泡了一点味道清淡的茶;当她在浴室里呕吐的时候,波博走了进来,绾着她的头发。当她躺在床上时,波博擦干她的双颊,说道:“你想听点荒谬的故事吗?你知道,你总是说我标准定得太高,所以找不到女朋友吧?那可就是你的错了。因为我想找一个能够以你和爸爸互望的眼神,和我四目相对的女朋友。”

安-卡琳将他那颗硕大、看似蠢笨、土里土气的脑袋贴近自己的额头。她多么想亲眼看到他结婚、成家、成为人父。有时候,人生实在太艰难、太艰难、太艰难,你根本无法承受。就算这是人生的真相……你还是无法承受。

* * *

当警卫跑进来时,凯特雅几乎快算清账目了。她知道一切已经太迟了。“谷仓”的老主顾们都懒得因为班杰手臂上的文身和他吵架,但还是有人打电话叫来了几名男子,这些人无法以宽容之心对待创意与艺术自由,而其中一人的下臂就文着一头公牛。当他们踏进酒吧的大门时,班杰转身对身穿网球衫的男子说道:“现在,你最好快走!”

他边笑边说,就像个恶作剧般在沙发垫下塞入尖叫玩偶的淘气小鬼头。门口那几名男子身材远不如班杰健壮,但他们有四个人,而他势单力薄。他兴奋地跳下吧台座椅,仿佛因为看到他们人多势众、终于可以势均力敌地打上一架而高兴不已。并不是他们直冲向他,而是他直接走向他们。这使他们迟疑了几秒钟,失去了马上给他迎头痛击的机会。下臂文有公牛的男子从一张桌子上捞起一个酒瓶,因此班杰决定先打倒他。不过,他没来得及下手。

那名待在酒吧里、身穿网球衫的男子看见凯特雅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直奔到一群男子当中。她将手持酒瓶的男子硬推到墙边,尖叫道:“你要是敢动手,我就让你一整年窝在家里喝闷酒!”

随后,她转向班杰。她太熟悉他的眼神了,那种眼神就是大姐爱德莉,以及他们的爸爸特有的眼神:如果没有冲突,他们就制造冲突。

“班杰……别在这里打架,别挑今天打架……我拜托你……”她对他耳语道。

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口,感觉他的心跳。他的脉搏相当平静,呼吸相当平稳。四个成年人想打死他,而他完全不害怕。凯特雅最害怕的,正是这种事。

班杰凝视她的双眼,她的双眼和他们母亲的神似。她可不常拜托自己的弟弟什么事情。他亲吻了她的脸颊,咧嘴对门边的四名男子轻蔑地大笑起来。

“你们是打算进来还是出去?如果你们现在认,就让个路吧?”

那群男子斜眼瞄了凯特雅和那群警卫一眼,最后撤退了。然而,他们此番前来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有着熊头文身的人在赫德镇已经不再受欢迎。熊镇也许有“那群人”,但是这里也有人准备“挺身而出”。

班杰走出酒吧大门时,高声大笑起来。他把那四名男子抛在身后,他们气急败坏,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其中一个人低声对凯特雅说:“有你在,你弟弟算走狗屎运了。你救了他的命。”

凯特雅狠狠地瞪着那名男子:“噢,你这么觉得吗?真的这么觉得吗?我救的是他的命?”

那名男子试图露出自信的微笑,但颧骨旁边的皮肤皱成一团,不听使唤。凯特雅哼了一声,把从办公室带出来的东西收拾妥当后,便把车开了出来。但是,班杰早已躲进夜色,不让她找到。

* * *

所有体育活动都很愚蠢,所有比赛都很荒唐。两个球会为了一颗球汗流不止、气喘吁吁,这是何苦呢?原因在于,我们在几个让人困惑的时刻里得以假装这是唯一真正重要的事情。

夜里,“雄猪”和波博把汽车修理厂的地板拆掉了。父子俩始终不善言谈。或许两人内心都很焦灼,他们却选择了最为简单的纾解方式。一如其他家庭,他们家也有酒,但他们做了别的选择。他们开车拉走了车库里的工具和装备,将车库清理一空。

然后,他们各自取来冰球杆和一颗网球。他们对练了一整夜,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仿佛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 * *

班杰关上门,独自在森林里走了一两百米。然后他停下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环顾四周。他仿佛在思考到底是该继续找碴,让自己的夜晚变得更加复杂,还是应该爬上树,狂抽大麻,直到自己睡着。当身后飘来那个声音时,他既感到意外,又似乎有所预料。“我这辈子从没打过架,所以,如果你一心想找人打架,那我就无能为力了。可是,我很乐意和你在别的地方喝一杯酒……”那名身穿网球衫的男子说。

班杰转过头来:“你是知道这附近有好玩的夜店吗?”

男子笑了起来,说道:“我说过,我在这里才待了四个小时。不过,我有……房子,还有冰箱。”

这名男子过去从未这么直接地邀请别人来自己家,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可是,班杰也许有一种能使人做出即兴反应的特质,也有使人变得莽撞的能力。

他们穿过森林。那名男子在一个距离赫德镇较远、离熊镇比较近的露营区租了一间小木屋,它的位置居中,刚好不会被周围的社区居民看见。两人在玄关第一次接吻。第二天早上,那名男子醒来时,班杰早已消失无踪。

男子发现了自己遗落的那本书,它仍旧躺在大门口与卧室之间的地板上。他翻了翻那本书,总算找到一直在找的那句话:“混乱的心,才能孕育出舞动的星星。”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墓园里,一次次地将橡皮圆盘猛击向一块墓碑。他手指有伤,然而这些伤都不及他内心的伤来得深。亚伦·欧维奇已经去世了,而凯文·恩达尔也差不多被他埋葬在了心里。班杰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他会失去所有他喜欢过的人。

没有比这还要混乱的心了。 TQvNLL9rBLpXG6ghsFYtOcAM+SaXgrtfv2mkPs3uTaRM3703R+lZtuhDHcZIFOK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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