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宽泛一点的定义,是指一个民族的整体生活方式和价值系统。狭一点的定义,应包括知识、宗教、信仰、艺术、哲学等。传统文化是指传统社会的文化,也就是1911年帝制瓦解以前的社会文化。文化传统是传统文化背后的精神连接的链条,它是看不见的,它是由文化精神的规则、秩序特别是信仰构成。秩序,用西方的话讲,就是结构。精神是文化的理性结晶。信仰是构成传统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信仰的参与,传统便无法形成。传统所以有力量,在于它的神圣感,由于有信仰的因素渗透其中。缺少信仰的传统,是松散的、脆弱的、不坚牢的。
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信仰有自己的特点。孔子有名的话是“祭神如神在”,这句话包含了对信仰对象的一种假设。意思是说,在祭神的时候要在内心保持一种庄严和崇敬。怎样才能保持呢?不妨假设有一个神在那里享受你的祭品。但孔子可能没有想到,这种假设本身,包含着给信仰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因为真正的宗教信仰是不允许假设的。既然孔子如此假设,我们也可以做另外一个假设,即神是不是也可能不在?如果祭祀时神不在,怎么办?孔子没有说。孔子关注的是祭祀者所应抱持的态度,而不是祭祀对象的虚实有无问题。
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也有同样的问题。它没有单一的神,带有泛自然的倾向。道教的信仰层面其实也不是很坚牢。佛教是外来宗教,传入中国后它走了两条路:一是往人文知识分子层面走,成为禅宗。如果仔细分析禅宗,会发现它显现的信仰因素也不是很坚牢,特别是禅宗的一些“话头”,如问“如何是佛心?”回答竟是“镇州萝卜重三斤”。这是禅意流转,跟信仰无关。禅宗流于了智辩。但禅的境界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调适作用,不可低估。佛教的另一流向是往民间走,形成世俗性的人间佛教。佛教在民间香火很旺盛,但信仰的层面也不无为我所用的情形。有人炒股票,先许下愿,说如果炒赢了,将重塑金身。结果炒输了,牌位都砸掉了。
在中国人眼里,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天”。中国人对天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甚至有一种皈依感。但是这种感情不是信仰,而是崇拜。中国人感到天的浩渺,无限苍茫,不可测量,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和敬畏感。但对天的态度有两重性,有时候信任,有时候不信任。中国民间有两句话,一是“苍天有眼”,可是委屈老得不到解决,也会抱怨“老天瞎了眼睛”。
中国人的这种信仰的特征,是好还是不好?不能简单做价值判断。好处是它使中国没有宗教战争。中国儒释道“三教合一”,就跟中国文化对信仰的这种态度有关。东汉时佛教传入,没有引起大的文化冲突,几乎是静悄悄地传入的。儒家作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对外来的佛学采取了包容的态度。倒是道教的信徒对佛教有批评。例如南北朝时期写《神灭论》的范缜,就是道教的一个分支天师道的信徒。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天师道是范缜的家世信仰。为什么儒家能够包容道教甚至佛教?因为儒家不是宗教。在民间,中国文化也有很大的包容性。即使穷乡僻壤,也不排外,对陌生的文化现象采取的是理解的态度。中国人文化思想的取向,趋向多元,对不同的文化都能表一种欣赏。这个原因,是由于中国文化本身是多元的。儒家、道家、佛家,构成了中国文化的思想主干,它们彼此相处得很好,甚至是合一的,所谓“理一分殊”、多元一体者也。
不仅中国文化思想是多元的,中国文化的发生也是多元的。可以认为,中国文化也是两河流域的文化。黄河文化是它的一元,长江文化是它的另一元。过去讲中国文化,说中国文化是黄河文化,是黄土地文化,是内陆文化,现在看这样的讲法未免失之偏颇。因为长江文化有黄河文化所不具备的特征。长江自古航运便利,东面有直接的出海口,已经不完全是内陆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也带有海洋文化的一些特点。
中国文化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多元一体,是长时间形成的,不像有些国家那样很晚才形成,所以才容易出现这个要解体那个要解体。中国怎么可能解体?它是命定地连在一起的华夏圣土。举例来说,广东广西跟湖南湖北,是分不开的,湖广一直连在一起。广东广西离开两湖,就没有后座了,有了湖北湖南的大后院,广东的意义才能够凸显。因此可以说,岭南文化是湖湘文化的延伸,湖湘文化是岭南文化的后座。同样,黄河流域的文化有长江文化为伴,才构成了中华文化的整体。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缺一便不成其为中华文化。
中国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特点。我们学历史,大家会知道“汉承秦制”。这是告诉我们,秦朝和汉朝是中国制度文化的成熟期,秦汉形成了完整的帝制时代的政治制度的架构。所以你要谈秦汉,会发现它是制度文化的典范。可是到了隋唐,隋朝短,主要是到唐朝的时候,当时的文化是多元繁荣的文化。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像唐朝那样,跟四面八方的文化都建立了广泛的联系,特别是跟中亚各国的文化,往来密切。很多带“胡”字的东西都是在这个时候传到首都长安的,然后又通过长安向中华大地乃至东北亚蔓延。
在唐代,胡人可以到朝廷做官,长安的大街上,到处是各种奇装异服。如果你看《东城老父传》——一本笔记性质的书,书里就记载有“长安少年有胡心”的话。这有点像现在的青少年喜欢西方的新奇事物一样。正是在唐代,由于跟西域的交流,形成了有名的丝路文化。更不要说唐代诗歌的繁荣,那么多的诗人,那么多的流派,那么大的气魄,真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唐诗毫无疑问是中国诗歌的高峰。到了宋代,你会发现又一个高峰,就是宋代的思想高峰。宋代产生了理学,以朱熹为代表,他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宋代的濂、洛、关、闽四大家,濂是周敦颐,他是湖南人,家前面有一条溪水叫濂溪,所以他的学派称作濂学;程颢、程颐“二程”,河南洛阳人,称作洛学;张载是陕西人,他的学派叫关学;而朱熹出生在福建的龙溪,所以后人称朱学为闽学。
宋学的濂、洛、关、闽四大家,把中国思想推向了一个高峰,其标志是他们既承继了先秦以来的孔孟儒家思想,又吸收了佛教特别是禅宗的思想,还吸收了道家和道教的思想。所以宋代形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思想大汇流,而朱熹也例外地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中国的学问是不追求体系的,这跟西方的学者动辄要建立自己的体系不同。你看西方的思想家,不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康德、黑格尔,他们都有自己的完整的体系。中国的学问,文学思想方面,南北朝时期的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有完整的理论体系的,这和受佛教的义理影响有关,刘勰晚年正式出家做了僧人。刘勰是一个例外,朱熹的理学的哲学体系也是一个例外。朱子对儒家思想的贡献,可谓集大成,如同孔子是集大成一样。
那么明代的文化有什么特点呢?当然明代的学术思想有王阳明,有心学,儒学的新的流派。再就是明代的中晚期城市生活相当发达,城市文明达到很高的程度。高到什么程度?高到生活、饮食、艺术都极为精细考究。商业化、世俗化相当严重。甚至由于过分追求生活的享受而出现了腐败。《金瓶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明式家具的高度审美特征,也可以作为一个例证。大家都知道明式家具现在是珍贵的收藏品了。它的线条,它的式样,它的审美特征,几百年过后,仍然不感到过时,因为它已经带有现代性的因素。清代文化的特征,不好简单概括,但清代中叶的学术,那是很了不起的,一大批大学者出现,形成不同于以往的朴学。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华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在各朝各代,都有不同的特征。
当我们对文化中国的辉煌的过去做了一番梳理和回顾之后,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即晚清的时候,当西方文化大规模进入以后,中国的传统文化的价值发生了危机。所以发生危机,一是和国势的衰弱有关,当时已经是清朝的咸丰、同治以后了,国势衰弱到了极点。面对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阵脚慌乱,手足无措,出现了剧烈的文化振荡。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国,那是静悄悄地传入的,未能动摇中国文化的主体,因为汉朝当时强大,对外来思想采取以主迎宾的欢迎态度。明朝天主教入华,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早期的传教士,他们对中国文化采取的是尊重的态度,传教的同时也把西方的科技文明带给中国。早期的传教士不忘执宾礼,是有礼貌的客人。利玛窦很尊重中国的习俗,把自己打扮成中国的一个儒者,他们是文化交流的使者,不是居高临下的强权的代言人。
本来天主教的教义精神,跟儒家思想是不同的。可是,利玛窦这些人宁愿在礼仪方面和中国文化做一个调和,而没有和中国的传统习俗发生冲突。后来由于罗马教廷的干预,不准传教士对中国的传统习俗做妥协,要求跟中国的拜天祭祖划清界限,于是产生了中外接触史上的有名的礼仪之争。争论的结果,是康熙末年和雍正乾隆时期,传教士很多都被驱逐出去了。清代的闭关就是此时开始的。闭关的原因,西方的责任当然有,但主要不在西方,而在于自己。康熙和乾隆,他们的统治时间过长,两个六十年,一百多年的所谓“海晏河清”,就是相对比较安定罢。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看不起外人,看不起西方,认为西方有的只是奇技淫巧,是些杂耍玩意儿而已。而我中华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四夷小邦怎能跟我们相比?只知有中,不知有西。中国落在了西方文明的后面。
中国文化有很多往昔的辉煌,但中国文化也有天然的弱点。譬如由儒家思想而产生的重农轻商,就是一个显例。在我看来,这也是中国人不善于和外界的商业社会打交道的一个潜在的宿因。1793年,英国特使马戛尔尼访问中国,时值乾隆皇帝八十大寿。乾隆皇帝打算接待,但围绕用什么礼仪来见面的问题上,双方发生了争论。中方提出要英国特使行三跪九叩之礼,对方不同意,说他们对女王也只是屈一膝而已。为这个问题,双方争论了一个多月。最后究竟是谁妥协,有不同的说法。总之是英国特使最后在承德避暑山庄被乾隆接见,带来的礼物收下了,但一件协议也没有达成。乾隆送一个有八百年历史的玉如意给英使,请他转呈给英国国王。《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一书里记载,马戛尔尼说,在西方人看来,中国皇帝所犯的错误再没有比这次更大的了。当时英国人是想建立一种有条约保证的商务关系,而不是要诉诸武力,占领中国领土。但中国商业文化的观念匮乏,不懂得国际贸易的重要,直至自己的大门被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西方已经是走向现代的国家,而中国依旧是固有的体制,固有的文化根本无法抵挡。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最后一个皇帝被赶下龙椅,几千年的传统社会走到了尽头,现代社会的进程于是开始。
以儒教文明为基础的文化,其核心思想是“三纲五常”。“三纲”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家族为本位的,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它用血缘的纽带将人们连接在一起,而西方社会是用契约的关系将社会拧在一起的。因为是血缘的关系,就会产生家国一体的思想,所以“三纲”当中,君臣,这是朝廷的方面,而父子和夫妇都属于家庭伦理的范畴。辛亥革命使得皇帝退位,皇帝没有了,“三纲”还能继续发用吗?还能用“君为臣纲”来规范这个社会吗?同样,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父亲难道可以讲,儿子必须听自己的吗?夫妇之间更不用说,现代的关系是平等的关系,丈夫是妻子的“纲”的时代,无论如何无法继续了。这一变化,实际上是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的变化。
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是在非常规的急迫的情况下在颠簸中走过来的。五四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是现代文化运动的旗帜。当时一大批知识精英一起站出来,大胆批判挑战自己的文化传统。他们很多人都认为,既然要新文化,旧文化就是要不得的。陈独秀、胡适、鲁迅、傅斯年,都是这样的主张。1917年《新青年》从上海搬到北京,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陈独秀、胡适被蔡先生聘为北大教授,以《新青年》为园地,以北大为基地的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他们对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礼教的批评,是彻底而毫不留情面的。陈独秀就讲,你如果认为欧化是对的,那么中国这一套就是错的。胡适之甚至提出了“全盘西化”的主张。有人批评他,他才解释说,中国的传统太沉闷了,即使是“全盘西化”,经过折中也还是个“中体西用”。所以五四时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批人,一大批社会的精英人物,几乎用同一个声音向传统发起了总攻。其结果,传统在民众当中受拥护的程度大为减弱。可是,传统受到民众的拥护,是传统传承的一个必要条件。
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化的检讨和批评,主要针对的是文化的大传统。按照人类学家的理论,文化传统有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分,大传统指社会的主流文化形态,小传统主要是指民间文化和民间信仰,包括民间宗教、民间艺术、民间习俗等等。小传统跟大传统的关系,是大传统借助于小传统才能形成社会的文化辐射面,而小传统因为有了大传统的导引,才能使文化精神得到提升。中国传统社会的小传统特别发达,这是因为中国长期有相对完整的民间社会,造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诸多的文化空间。儒释道三家思想互动互补的结果,使中国的知识人士总是有路可走,而不必走上绝路。所以对于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不能简单用“专制”这个词来一语概而括之的。
五四知识精英对传统的批评和检讨,目标主要是大传统,特别是儒家思想和社会的礼教,对小传统的伤害并不是很大。五四时期的一些文学作品,有的写觉醒的青年离家出走,悲剧常常会发生在出走者的身上,他们的家庭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十年动乱”时期中国社会的小传统遭到了巨大的毁坏,几乎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所以,从晚清以来的百年中国,文化传统出现了大面积的流失。流失到什么程度?流失到在现代中国青年身上几乎看不到多少传统的踪迹。
近三十年改革开放,经济呈繁荣的景况,文化传统的重建越来越受到重视。但由于传统的重建是非常细致的事情,短时间内不容易见出成效。直到现在,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跟自己的传统脱离仍然是一个待决的问题。好消息是很多学者和教育工作者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个人认为,文本的经典阅读和礼仪的重建,是两个比较行之有效的途径。中国文化的最高经典主要是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经不传,为五经。而四书,包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则是五经的简读本,它们的义理都是一致的。近年我特别强调“敬”的概念,它是五经的基本义理,也是中国文化中具有普世价值概念。“敬”不只是体现对他人的尊敬,主要是一个人的精神意志,是人的人性尊严。礼仪的核心也是一个“敬”字,所以孔子说“不敬无礼”。
载《中国纪检监察报》,2012年2月17日、23日连载,
《新华文摘》同年第9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