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里被爸爸判定已经死掉的沙果树，竟然又长出了绿叶。

“它好像活了！”爸爸惊喜地说。

我看见枯枯的树干上，真的长出了一根筷子粗细的树枝，枝上面还有绿绿的叶子。该长叶子的时候，它没长；爸爸差一点要砍掉它时，它醒了过来，开始呼吸了！

对这棵沙果树是否真的能活过来，爸爸还不肯定。他一边拍着沙果树树干，一边对我和弟弟说：“要经常给它浇水。我工作忙时，就会忘记照顾它，你们得帮我惦记着它！”

爸爸拍着沙果树，样子很像拍一个孩子的脸。

张白的爸爸遭雷击之后，虽然不能说话，但已经能从炕上慢慢爬起来、顺着炕沿溜下地、拄着棍子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了。每当这时候，笨狗就会冲着张白的爸爸汪汪直叫。尽管中间隔着柞木篱笆，笨狗依然会把嘴贴在柞木的缝隙里朝张白的爸爸使劲儿叫。

而且，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笨狗平常很少叫，它只是看见张白爸爸的时候叫个不停。它的叫声让晒太阳的张白爸爸心里很烦，可他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将棍子一下一下笨拙直往地上杵。

张叔在抗议笨狗对他的不礼貌。

笨狗每次都是在我的呵斥下才不叫了。

那天，爸爸也发现了笨狗看见张叔就汪汪的问题。他说：“好像咱家的笨狗发现你张叔是个爱撒谎的人了。”

“爸，你说笨狗是知道张叔爱撒谎所以才冲他叫的？”

爸爸马上制止了我：“我是开玩笑的。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咱家笨狗见到你张叔就叫，是因为他爱撒谎。”

听完爸爸的这些话，我很好奇，我想知道笨狗是不是只冲着张叔汪汪，难道它真的知道张叔爱撒谎？我不信。

笨狗现在还不到两个半月大，这是爸爸判断出的。这么大的狗，相当于人类的幼儿园时期，它能知道什么呢？但是，我仍然很好奇。即便是家里来了陌生人，笨狗都不叫的，它只是警惕地看着陌生人，然后走进鸡窝边上的它的小屋卧下而已。

中午是张白的爸爸拄着棍子、坐在院子里那把椅子上晒太阳的时候。笨狗在睡觉，两只耷拉的耳朵偶尔抽动一下，一只蚊子就从它的耳朵后面飞起来。当蚊子又落到它的耳朵上想偷袭时，它的耳朵再抽动一下。

张白家挡蚊子的塑料珠子编的门帘“哗啦”响了一声，我回头看了一眼笨狗，它竖起了耳朵，眼睛看着门帘后面的人。出来的是张白，我的同学。我和张白是从小就在一起甩大鼻涕、但头天打架第二天就能玩到一起的那种。

笨狗闭上眼睛，对张白一点兴趣都没有。

张白跟我说：“出去玩吧？”我跟张白说有事情，不能出去玩。

张白看着我说：“你有什么事？你坐在院子里发呆就是有事啊？”

我说：“我一会儿就有事了，你别管，你玩去吧！”

张白走出自家院子找别人玩去了。我盯着张白家的彩色塑料珠子门帘，等着它被人撩起来，等着门帘后面有人走出来。

第二个从那门帘走出来的是张白的妈，她抬头看了看天，对屋里喊道：“他爸，太阳挺好，出来晒晒吧！”

我又回头观察笨狗。我的感觉是笨狗在考试，而我就是那个幸灾乐祸的监考老师。这一次，笨狗像是懒得睁眼，只睁了一只眼，一下就又闭上了。我很吃惊，一只狗会睁一只眼？用一只眼表达自己的不屑和淡定？哈，我喜欢笨狗！

它对张白妈妈的出现的确没兴趣。我盯着张白家的彩色塑料珠子门帘，等着张叔出现。这时，听见张叔在屋里咳嗽了一声，人还没出来。但是，笨狗已经把耳朵竖起来，并抬起了头，它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白家的彩色塑料珠子门帘，它的喉咙深处滚动着“呼呼”声，就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雷声。

彩色塑料珠子门帘动了，张叔拄着的那根棍子先伸出来。我身边的笨狗呼一下站起来。张叔一出来，笨狗亮开嗓子就汪汪叫上了。

我笑起来。

我觉得笨狗真的看不上张叔，它对张叔肯定有意见。

“大水啊，你家的狗够讨厌的，一见你张叔就叫，它抽的哪股疯啊？”张白妈妈讨厌笨狗的叫声，她知道笨狗听不懂她的话，她只能说给我听。

张叔坐到院子里的那把椅子上，用眼睛瞪着笨狗。

笨狗一点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冲到柞木院墙跟前，叫得更凶了。

我证实了这个结果，叫住笨狗，不让它再叫了。我拍了一下笨狗的头说：“考试不错，差一点就一百分！”

笨狗抬起头望着我，像是听懂了我的话，那眼睛像是在问我：“我差哪一点，不能得一百分？”

我对它说：“你不会说话，不会说人话，你如果会说话，我就给你一百二十分。给你加二十分！这可是最高分了！”

笨狗看着我的嘴巴，眼神很安静。它好像完全听懂了我的话，对我给它的打分，比较满意。

我用手指头点着笨狗的脑门小声地问：“我搞不懂，你为什么就看不上张白他爸？”

笨狗像是不屑和我再谈论这个话题，回到窝里，转了半圈，卧下，闭上眼睛。

我回头通过柞木院墙的缝隙，看着坐在椅子上垂头晒太阳的张叔。他手里还拄着那根棍子，像是睡着了也不肯放下。

张白的爸爸是兽医，我爸爸也是兽医。不同的是，张白爸爸在几年前就不做兽医了，而是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农场，成立了很大的公司。其实，是名字听上去像很大的公司。前一个公司倒闭了，他就接着成立一个新公司。名字不停地换，我也记不全，挺长，总是跟宇宙啊、全球啊、世界啊联系在一起。开始，张白爸爸还在农场里租一间房子，挂个牌子。最后，就在家里办公司，连牌子也不挂了。所以，我不知道张白爸爸现在公司的全称是什么。我问过张白：“你爸的公司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张白说。

我爸爸还是兽医。

记得有一次，张白爸爸请我爸爸去他们家喝酒，宣布不再做兽医了。我爸爸跟他说：“做兽医有什么不好？我们这是农场！农场需要兽医啊！”

喝了半斤酒的张白爸爸拍着桌子说：“我这一辈子，不能天天面对着牛马羊猪，鸡鸭鹅狗！我每天回家吃饭时，总是闻见腥臭味，洗都洗不掉！我用肥皂，用洗涤液，快把手搓掉一层皮了，我还是能闻见腥臭味。对不起，我要告别牲畜队伍了！”

爸爸跟张叔说：“你要想好了，别看人家发了财，你心里就不平衡。有的人，一生都是很平常的。说白了，就是过平常人的日子！”

张叔已经喝多了，说话也变得很直接和通俗：“我告诉你，大水的爸爸，我现在就是不想再用手去摸牲畜的屁股了！”他的嗓门很大，我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听得很清楚。

晚上，爸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对妈妈说：“张白他爸疯了！”

我一愣，问道：“张叔疯了？”

爸爸看了我一眼，摇着头，用手点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张叔的这里疯了！”

张白的爸爸真的不做兽医了。他不停地成立一个又一个公司，在这个偏僻的农场，他把生意做到了国外。张白的爸爸并没有投资，他只是用信函联络。国外有的公司竟然把大包的产品样品寄到他们家。

那些天，张白家从大人到孩子，都挎着一个新包。我们听说是国外公司寄来的样品。我们还听说，张白爸爸拿到样品后，就不跟外国公司联系了。他们家会把这些款式新颖的包卖给想要包的人。

我爸爸有一次问张白爸爸：“你这样做能行吗？这是骗人啊！”

张白爸爸反过来嘲讽我爸爸：“我这是用智商吃饭！你是靠摸牲畜的屁股生活！我们不是一路人啊！”

这些话把我爸爸气坏了。爸爸回到家还对我妈妈说：“张白他爸这样干，早晚会遭报应的！”

事情很巧，张白爸爸去野地里采艾蒿，想晒干了点着熏蚊子，没想到被雷击倒了。

爸爸很内疚，觉得自己背后说过让张叔遭报应的话。他觉得张叔怪可怜的。没想到，爸爸在大雨天抱回来的笨狗，却不原谅张白爸爸，闻到他的味儿就开始狂叫。

那天夜里，我看见爸爸蹲在院子里的狗窝边上，用手捋着笨狗的毛，回头对我说：“我总觉得它不是一般的狗。”

“不一般？”

“对啊，它不一般！”

“它能飞吗？”

“一只狗让它飞什么？”爸爸觉得我的话太离谱。

“它不能飞，就是一般的狗了。还有，它长得可是够难看了，怎么看，连一般的狗都算不上！”

正说着，沉默很久的笨狗“嗖”一声蹿了起来，冲着张白家的门叫起来。

张白的妈妈搀着张白的爸爸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她听见笨狗又叫起来，对我爸爸说：“你捡回来的是什么狗啊？张白他爸要出来看看月亮，它就叫，天天看见天天叫，它是鬼吧？”

……

我问爸爸：“张白妈都叫它鬼了！笨狗是鬼，就不是一般狗了吧？”

爸爸笑着说：“当然不是一般狗了。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它！以后，你也会喜欢它的！”

“它就是太难看。我想喜欢它，挺难！”我说这话时，笨狗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它把厚眼皮挑了一下，露出眼睛瞪着我。

我指着它问：“你听懂了我的话？”

爸爸又笑了：“大水，今后有笨狗在跟前，你说话要注意点了！”听了爸爸的话，我很认真地看着笨狗。

笨狗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我感到和我和笨狗之间有距离。笨狗能看懂人心这件事，让我如坠梦中。笨狗的厚眼皮不能撩开，一撩开，笨狗的目光透过那细细的缝，跟我的目光相遇，我心里就有点发毛。 hJqmbEK9Ndoc4ONeQAf6e/NLkhU4tHHaI9DHEbuvnK6GQGKchGGaUSgwtEzcaf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