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灭储藏室

脚丫子的最大不幸是被迫承受主人超过一百八十斤的体重。男孩子马利的不幸，是不知道自己的脚丫子在他十岁时就悄悄开始了它的不幸。

这是一段闻所未闻的传奇。

十岁的马利在一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名言：“大家都走一样的路，区别就只有鞋了。”这句话被同学们传了很久，至今还在使用。除了学生之间，连老师们都偶尔拿来一用。

马利的爸爸半辈子都要过去了，还没有个人语录。他不是不想说出自己的语录，他年轻时就热衷于从报刊上摘一些名人警句，抄录在小本上，便于使用。但是，没有一句能流传下来的。

让马利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生活会摆脱不了脚丫子的阴影。一对脚丫子会成为一个人生活的主题。

马利吃力地跟在爸爸和妈妈身后，去一处没有一棵树的售楼中心看新房子。马利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新房了。妈妈和爸爸带着马利这条尾巴，已经看过了十几处房子，但是，都不中妈妈的意。那个本来看上去很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样的售楼小姐已经变得不好看了。

妈妈最后说：“我觉得储藏室都太小了。”爸爸也点着头说：“储藏室太小了。”

售楼小姐皱着细眉说：“要那么大的储藏室做什么？要放一匹赛马和它的饲养员吗？”

马利觉得售楼小姐的话很有意思，就问她：“你说的赛马是公的还是母的？如果是母的，它在我们家的储藏室里生了小赛马怎么办？”

售楼小姐的脸开始恢复了漂亮：“看来，你们家的储藏室，在我们这里找不到了。”

马利的妈妈用手指敲了一下儿子马利的脑门：“大人说话，你别打岔！”

售楼小姐把注意力放到了马利脸上：“你上几年级了？一年级？二年级？”

马利说：“三年级。”

售楼小姐点着头说：“你十一岁了？”

马力说：“十岁。我提前一年上学了。”

售楼小姐问马利：“你说，你们新家的储藏室该有多大？”

马利说：“新家就不该有储藏室。”

售楼小姐把笑容送给马利的爸爸和妈妈：“看来，你们家对该不该有储藏室，意见还不统一呢。”

马利仰着脸看着爸爸和妈妈，认真地说：“看来，这位售楼的姐姐很重视我的意见。”马利的话还没说完，就哎哟一声。

售楼小姐看着马利担心地问：“出了什么事？”马利回头看着爸爸，爸爸的眼神躲躲闪闪。马利说：“我爸爸刚才用手掐我的屁股。”

“马利！别胡说。”爸爸不承认。尤其是当着第一次见面的售楼小姐，他不好意思承认。

马利说：“我没胡说。你掐了两下！”

爸爸伸出手去捂马利的嘴巴。马利很有预见性地躲闪开，很快地说道：“你不承认，我就脱掉裤子让姐姐验证我的屁股。”

爸爸只好说：“我才掐了一下嘛。”

“两下！”马利不想吞食苦果，他要把屈辱告诉别人，让更多的人知道，忍气吞声可不是马利的性格。

“好好好，我掐了你两下。”爸爸苦笑着看着售楼小姐说。

在漂亮的售楼小姐把马利一家三口送出大门时，还不忘送给马利爸爸和妈妈一句话：“你们该重视马利的话。”

马利很感动地看着售楼小姐。他觉得售楼小姐不仅长得很漂亮，而且记忆力也好。她只是听见爸爸当面叫过马利的名字，她就记住了。

马利离开售楼小姐时，还告诉她：“你长得很像卡通洋娃娃。”

售楼小姐故意忽闪了一下自己的大眼睛：“从我两岁开始，卡通洋娃娃就是我的小名了。”

不久，马利搬进了新房子。新房子里有一间六平方米的储藏室。对马利来说，那间令爸爸和妈妈念念不忘的储藏室，其实就是室内大型垃圾箱。

有一天，马利打开储藏室的门，看见里面堆放着过时的皮鞋、旧皮衣服、各种各样的旧帽子和旧画。这些旧物一起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好像它们都是爱整洁的，现在的主人对它们不管不问，让它们很生气。储藏室里还有一个打气筒，可是，家里连个需要充气的东西都没有，打气筒有什么用？马利望着它，就像望着古代的鞭子。

马利把打气筒从储藏室里拿出来，打了几下，发现软软的管子因为有了气流在里边穿过，就在地板上乱蹦起来。从它的出气口传出噗噗的声音。

马利一个人在家，手里拎着打气筒，实在是不知道它能干什么用。过去，家里有自行车，轮胎是需要充气的。现在，家里不用自行车了，很多人都不骑自行车了，这打气筒能做点什么具体工作呢？

马利绕着房间转了几圈，就想起了气球。他就用零花钱买了几十个气球，套在打气筒上，给气球充气。马利从没用嘴巴把气球吹得这么大。过去吹一只气球，吹得两眼冒金星了，气球还是吹不大。现在，用打气筒很容易就把它弄得很大很大。

结果，气球就在马利的打气筒的充气下，一个个鼓胀起来，然后，一个个发出巨响，爆炸了。马利把气球一个一个打爆了，弄得满头是汗，很过瘾。

爸爸和妈妈下班一回来，看见一地的气球屑，就问马利做了什么。

马利说，他从储藏室里看见了打气筒，就去买了几十个气球，然后，把它们都打爆了。

爸爸问他：“为什么要打爆花钱买来的气球？”

马利说：“那你放在储藏室里的打气筒有什么用？”

“给自行车打气用的。”

“现在家里没有自行车了。”

“我把它放在储藏室里留着以后用。”

“以后做什么用？”

“以后的事我还没时间想。”

“那就是垃圾了。我把垃圾用来给气球打气，你应该表扬我啊。”马利说道。

爸爸一听，回头跟马利的妈妈说：“看看，你快看看你给我生了一个什么儿子啊！”

储藏室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室内的气味也越来越复杂了。

爸爸买来一台流行的空气清新器，但是，效果不好。妈妈就使用了几种不同味道的香水，想把室内的不良气味压住。但是不行，室内的气味还是让家里人的鼻孔不爽。

马利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在为室内气味发愁。爸爸和妈妈玩了命地在室内喷洒花露水啊香水啊，把家里的气味弄得很复杂很衰败。

马利就跟在妈妈身后阻止她的行为：“别喷了，我受不了了！”

那天，爸爸和妈妈一进家门，马利就把六十七块钱拍在桌子上。

“谁的钱？”爸爸看了一眼桌上的钱，问马利。

马利说：“我把储藏室里的东西都卖给收破烂的了。我留下了五块钱当辛苦费，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你把储藏室里的东西都卖掉了？”妈妈一听，比爸爸行动还快，几步冲到储藏室门口，拉开门一看，里面空了，什么都没了。

爸爸问马利：“为什么把家里的东西都卖给收破烂的？”

马利说：“我是把家里的破烂卖给收破烂的了。”

“为什么啊？”妈妈对儿子马利的大胆举动实在是不能一下子理解和接受。

马利说：“你们不觉得家里的气味好闻了吗？”

爸爸和妈妈开始认真地抽动起鼻孔，起初是站直了身体闻，然后就在屋里走动着闻，闻累了，才站住，相互看了一眼，觉得奇迹出现了。

“空气是好多了！”妈妈说。

爸爸说：“气味为什么好了？”

马利说：“简单！因为我消灭了储藏室。”

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或者说，十岁的马利把这件令他愉快的事想得简单了。在马利宣告是他消灭了家庭储藏室之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看见爸爸愤怒地站在六平方米的储藏室门口吼道：“这是错误的！我们家怎么能没有储藏室？！”

马利被爸爸的愤怒搞得摸不着头脑，他呆呆地看着爸爸。爸爸的手里正拎着一双舍不得扔掉的旧皮鞋。那双旧皮鞋苦于找不到归宿。

六平方米的储藏室已经变成十岁马利的“书房”了。因为失去了储藏室而感到心里发慌、手里一直拎着一件旧物的爸爸对马利喊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不占用家里的储藏室？”

马利为了长久地使用自己的“书房”，不，为了长久地拥有储藏室，他在六平方米的小门上加了一把锁。他把钥匙藏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

马利的爸爸最初认为儿子是“侵略”，马利的反驳是：“我要是占了爸爸的书房，那才叫‘侵略’，我使用的是储藏室，是有效利用。”

有人敲门，爸爸开门一看，不认识。但是，马利认识，是那个收旧货的人。马利对爸爸说：“你那双旧皮鞋可以处理给他了。”

“收破烂的？”爸爸瞪着两只眼睛，觉得家里的事情有些颠倒了。

“爸，他不是收破烂的。他是收旧货的。”马利说。他觉得爸爸心里有职业歧视。爸爸把那双暂时放在卫生间里的旧皮鞋拎了出来，递给了收旧货的人。那个人看了看旧皮鞋，递给了马利爸爸两块钱。马利爸爸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我的皮鞋才值两块钱？”

马利更正爸爸的话说：“你的旧皮鞋。”

收旧货的人拿了旧皮鞋后，离开时对着马利说：“谢谢。”

爸爸又不满意了：“看看，看看，他赚了我的钱，却对马利说谢谢。”

马利说：“因为收旧货的人觉得我很公平。”

爸爸摇着头说了一句不可笑的话：“笑话。”

马利只要有时间，就会钻进六平方米的储藏室，不开灯，在黑暗中闭着眼睛。他觉得这里很安全，也很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能听见脚……指头扭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