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先生长如丘 ② ,
宛丘学舍小如舟 ③ 。
常时低头诵经史,
忽然欠伸屋打头 ④ 。
斜风吹帷雨注面 ⑤ ,
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从饱死笑方朔,
肯为雨立求秦优 ⑥ ?
眼前勃谿何足道 ⑦ ,
处置六凿须天游 ⑧ 。
读书万卷不读律,
致君尧舜知无术 ⑨ 。
劝农冠盖闹如云 ⑩ ,
送老齑盐甘似蜜 。
门前万事不挂眼,
头虽长低气不屈。
余杭别驾无功劳 ,
画堂五丈容旂旄 。
重楼跨空雨声远,
屋多人少风骚骚 。
平生所惭今不耻 ,
坐对疲氓更鞭棰 。
道逢阳虎呼与言 ,
心知其非口诺唯 。
居高志下真何益,
气节消缩今无几。
文章小技安足程 ,
先生别驾旧齐名。
如今衰老俱无用,
付与时人分重轻 。
① 戏:嘲弄。子由:苏辙字。
② 宛丘先生:指担任陈州州学教授的苏辙。陈州即古宛丘。长如丘:谓苏辙身材高大。
③ 宛丘学舍:指陈州州学的房舍。
④ 忽然句:形容房舍低矮,高大的苏辙若伸直了身子,头便撞在屋梁上。
⑤ 帷:帘幕。雨注面:雨水打到脸上。
⑥ 任从二句:任凭饱死的侏儒耻笑,也不肯为免除雨淋而向侏儒优伶求助。方朔,东方朔,西汉人,他曾对汉武帝说,自己身长九尺,而侏儒仅三尺余,两人的俸禄却相等,这样侏儒会饱死,而我却会饿死。秦优,秦始皇的伶人优旃,亦是矮子,曾用计使站在雨中执勤的卫士得到轮番休息。事见《史记·滑稽列传》。
⑦ 勃谿:争吵。
⑧ 六凿、天游:皆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意谓就好像房子太小会引起婆媳争吵一样,内心如没有广阔的精神空间,则各种感官给人带来的感受、信息等也会得不到妥善安置,互相干扰,乱如麻团。
⑨ 读书二句:针对科举改革而发,科举新制中有“新科明法”,专门录取明习刑律的人才。苏轼对此不以为然。律,刑律、法律。致君尧舜,辅佐君主,使其如尧舜般圣明。此是大臣们的习用语。
⑩ 劝农冠盖:指朝廷派往各地监督执行“新法”的“提举”官。
齑:切碎的酱菜。此形容清苦的生活。
余杭:旧郡名,即杭州。别驾:通判的别称,指苏轼自己。
画堂:雕梁画柱的屋宇。旂旄:古时的两种旗帜,此指仪仗。
骚骚:风声。
不耻:不以为耻。
疲氓:困窘疲惫的百姓。鞭棰:刑具,此指施刑。
阳虎:《论语》记载的孔子不愿见又不得不敷衍的人。
诺唯:答应之词。
程:程式,准则。
付与句:意谓让人们去评论吧。
此诗为苏轼到达杭州通判任后所作,“乌台诗案”中被当作讥讽朝廷的罪状之一。据苏轼在“诗案”中的口供,诗中“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一句,指的是“是时多徒配犯盐之人,例皆饥贫。言鞭棰此等贫民,轼平生所惭,今不耻矣。以讥讽朝廷,盐法太急也”(朋九万《乌台诗案》)。这应该是卢秉提举两浙盐事之后的情形,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卢秉提举在熙宁五年二月,所以苏轼此诗当作于他到任的次年,即熙宁五年(1072)。苏辙的《栾城集》中有唱和之作,按该集的排列顺序,也应在熙宁五年。
“乌台诗案”是一场文字狱,但算不得“冤案”,像这首诗里,讥讽“新法”的意思十分明显,决不冤枉。揭发、弹劾、审讯苏轼的也并不一定是“小人”,他们认为苏轼对伟大的“圣政”和唯一正确的“新学”进行了猖狂的攻击,死有余辜。如果他们将“新法”、“新学”视为天经地义,则对苏轼理应义愤填膺。苏轼是否“讥讽”,他的“讥讽”对不对,都不值得讨论,一个士人可否持有和发表与朝廷不同的见解,这才是“乌台诗案”的问题所在。
诗题为“戏”,其实是赞美苏辙。仅仅因为政见不同,他主动离开了新的政治核心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到陈州当一个州学的教授。苏轼曾经这样说弟弟:“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颍州初别子由》之一)没有人比你更勇决地离去政见不合的朝廷。苏辙高大的身躯虽然经常被“屋打头”,却能坚持操守,比自己堂堂一州通判而被迫执行本不赞同的政策,高下轻重,可谓相去甚远。在苏氏兄弟看来,士人保持和发表个人见解的权力是不容有任何怀疑的。就在赴任杭州之前,兄弟俩曾经拜见恩师欧阳修于颍州,苏轼后来回忆相见的情形:“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颍州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在欧阳修看来,能够坚持独立的见解并为此不顾利害,才是有“道”;为了利害而可以改变见解的,不是我的弟子。受此师训的苏轼当场表示“有死无易”,他们是把独立的思想和见解看得远比生命重要的。这是欧苏的道统,与宋神宗、王安石“一道德而同风俗”,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搞“新法”的思想发生着尖锐的对立。这里不是“新法”好不好的问题,这与“新法”本身的问题无关,“乌台诗案”是专制对自由的打击。
这首诗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它提出了一个对于坚持独立思想的士人来说无法避免的问题:当自己的思想不被当世所容的时候,士人应该如何处世,如何调节自己的心态?苏轼的一生,都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里,古代圣哲的智慧将因苏轼的博览兼取和融会贯通而万灯俱明。首先被点亮的一盏灯是庄子,“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宋人大都用佛教所谓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色、声、香、味、触、法)来理解“六凿”,人的各种感官和知性把大量的感受和知识传入内心,纷繁复杂,源源不息,如果内心没有广阔的精神空间来容纳、安置,岂不互相纠缠矛盾,乱成一团?就像家里的空间不够大,必然引起婆媳争吵,内心的空间不够,就会被外界的信息扰乱,永不安宁。“天游”是说游心于天地般广阔的空间,心灵的内在空间只有像天地般广阔,才可泰然面对一切。“处置六凿须天游”是苏轼对弟弟的建议,也是他思考人生所得出的一个结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