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神女庙 ^①

三月中作

古春年年在 ^② ，闲绿摇暖云 ^③ 。

松香飞晚华，柳渚含日昏。

沙砲落红满 ^④ ，石泉生水芹。

幽篁画新粉 ^⑤ ，蛾绿横晓门 ^⑥ 。

弱蕙不胜露，山秀愁空春 ^⑦ 。

舞珮翦鸾翼，帐带涂轻银 ^⑧ 。

兰桂吹浓香 ^⑨ ，菱藕长莘莘 ^⑩ 。

看雨逢瑶姬 ，乘船值江君 。

吹箫饮酒醉，结绶金丝裙 。

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锦鳞 。

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

团鬓分珠窠，浓眉笼小唇 。

弄蝶和轻妍，风光怯腰身 。

深帏金鸭冷，奁镜幽凤尘 。

踏雾乘风归，撼玉山上闻 。

① 兰香神女庙：即女几庙，在李贺昌谷山居西南三十余华里的女几山上。庙中所供兰香 神女，系传说中在当地修炼成道的一位女仙。

② 古春句：自古以来春色年年如此。

③ 闲绿：指绿意葱郁的草木。

④ 沙砲：沙中的小石子。

⑤ 幽篁句：说竹节上粘附着新生的粉末。篁，竹丛。画，同划，此指竹节。竹节之于竹身，状若划然，故云。新粉，参见前《昌谷北园新笋》“春粉”注。

⑥ 蛾绿句：言当门远处青山在望。蛾绿，妇女画眉用的青黑颜料，亦称螺子黛，这里指青翠的远山。

⑦ 愁空春：言春色骀荡空灵犹自闲愁。以上十句描写神庙周围的自然景色。

⑧ 舞珮二句：神女的环珮饰物刻作鸾翼之状，帐带则用银屑加以描画。

⑨ 兰桂：此指所供养的香花。

⑩ 莘莘：众多貌。以上四句历叙庙内神女像庄饰华美，香花及时新食品供祭丰赡。

瑶姬：巫山神女。

江君：湘君。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云：“瑶姬即巫山神女……以其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故看雨而逢焉。江君即湘君也，以其为湘江之神，故变称江君。《楚辞·湘君》云：‘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乘船’字本此。”

绶：用于系结佩玉的丝带。

走天二句：王琦《汇解》云：“古仙人如卫叔卿，在山中常乘白鹿。琴高入涿水，骑赤鲤。此暗用其事。”以上六句，诗人畅想神女往来遨游及交访其他神仙的种种情状。

密发四句：皆形容神女姿色仪容之美。虚鬟，叶葱奇《李贺诗集》注云：“卷发为鬟，其中空虚，所以说‘虚鬟’。”珠窠，靥涡，酒窝。

弄蝶二句：纵如舞蝶轻妍，犹不若神女腰身之姣好。

深帏二句：谓神女出游，庙内炉冷尘封，显得一片寂寞。金鸭，镂刻鸭形图案的金属香炉。幽凤，背面铸有凤形图纹的铜镜。

踏雾二句：言只有兰香女神夜半归家的时候，才能听到从山上传下来的环珮晃动之声。撼，摇动，晃动。闻，《汇解》本作“门”，据宋刊本、金刊本及日本内阁文库本改。

《兰香神女庙》诗，颇似纪游之作。全诗行踪有序，层次分明，读者循此诗句如入春山，仿佛亲历，好像看到了在暖云中摇曳生姿的草木，时近傍晚，松香飞泻，柳渚日斜，沙径满是落花，石泉丛生水芹。见一片幽篁，竹节堆积新粉，便是到了兰香神庙，庙门正对着碧螺远山。“山秀愁空春”漾着幽幽的春愁，“弱蕙不胜露”似暗喻庙中神女的兰蕙资质。进得庙门，但见神像系着鸾翼形的环珮，银粉描画的帐带，神像前焚香浓郁，果品供奉丰盛，令人浮想联翩，仿佛看到兰香神女遨游仙界，与巫山神女、湘妃、卫叔卿、琴高等神仙共相徘徊。诗人的目光最后凝结于兰香神女的仪态姿容：那一头卷曲密发下的酒窝和樱唇，轻盈的腰身远胜过弄风翩跹的蝴蝶，长吉禁不住为之牵动神思。末四句诗，意谓神庙深帏炉冷镜尘，无复生气，神女夜半而归，环珮丁当，愈发衬托出清夜的孤凄。

这个让李长吉如此倾注笔墨的兰香神女，究为何方神仙？王琦《汇解》注及此诗，尝据贺集《昌谷诗》下元注，“谓昌谷中之女山，即兰香神女上升处，遗几在焉”，稍微透露了相关信息。女山即女几山，《太平广记》卷五九“女几”条所记，当与之甚有关涉：

女几者，陈市上酒妇也，作酒常美。仙人过其家饮酒，即以素书五卷质酒钱，几开视之，乃仙方养性长生之术也。几私写其要诀，依而修之，三年，颜色更少，如二十许人。数岁，质酒仙人复来，笑谓之曰：“盗道无师，有翅不飞。”女几随仙人去，居山历年，人常见之，其后不知所适。今所居即女几山也。

以上记载原出《女仙传》。虽未明言“上升”、“遗几”，但其所述女几得道成仙经历，却有补于前文。此条材料充分展示了民间传说递代流传、日趋繁复的特点。事实上，“女几山”一名早见于《尚书·禹贡》，后世相关传说很可能就是凭此逐渐敷演而成。至于女几山上的神像“兰香神女”的名号由来，则典籍阙如，文献不足征，或为诗人舍质就文、独家私谥之美名，也未可知。

建立在民间传说基础上的兰香神女崇拜，反映出有唐一代道巫结合、“淫祠”风靡的世俗好尚。李贺叹美的兰香神女，在道教神仙谱系内原本排不上什么座次，但在昌谷却能独享立庙供祭，缘此不难见出女几崇拜带有浓厚的民间巫觋祝祷色彩。碰到诸如此类情况，有识者恒以“冒滥”目之，长吉却情有独钟。寻检《昌谷诗》，“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纡缓玉真路，神娥蕙花里”、“高眠复玉容，烧桂祀天几”等诗句，亦同样是叙述女几山和兰香神女庙的。说到底，那种屡见女流出没、带有神秘野性而光怪陆离的巫觋方术，与长吉追求刺激的心理趋向颇多一份契合。就本诗而言，李贺起始遵循纪实笔法，待转入神庙内，诗篇随即沉入一片悠谬恍惚的思绪。自幼体弱多病而性格盱僻的李贺，在觐参兰香神女时投注如许深情关怀，除了欣羡神仙不受疾病困扰、生命永无止境外，亦潜藏着他心际对女性执着的眷爱。此诗非啻备写女几之神通广大，替她争得一份与往古男女诸仙平等交往的身价，且又将神女的晔丽形容得无以复加，使之俨然成为活脱脱的绝色佳人。这与其归誉于神像塑造者的成功，毋宁说是诗人借题发挥、再现心目中的仙姝模样，读者不难捕捉到诗中夹杂着某些想入非非的意念。故此，此诗遭到南宋末刘辰翁“无谓”二字的轾评，近人林同济先生则以“不知幻想之品，正在无谓”相开释。李贺正是如此，一旦开启诗的想象力，就极少再受伦理道德的检束，他沉醉于自己营造的倾炫心魄的幻觉境界，而这正是诗人创作中唯美倾向的突出表现。 ICrGFPWRx5jqNfQ+FCIuVwyxTl/QoNxZjPNznRdTH8wUso9Nv5uLu08QLPdnb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