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具卓绝的诗人幸有灵秀山川作伴——李贺故居福昌昌谷所在地(在今河南宜阳城西六十华里的三乡乡境内),系洛水及其支流连昌河的交会之处,又当长安至洛阳的两京驿路冲要,地形高低参差,饶多山陵丘壑,连昌河自西北向东南缓缓注入洛水,在它两旁形成了一大片平旷幽美的谷地,“昌谷”因此得名。
据杨其群先生的考辨,长吉一家生活止宿的“昌谷山居”,应坐落于连昌河西侧两个锐峭长圆形山体中间一条大涧沟的出口处,即《南园十三首》第十一首所云“长峦谷口”附近的坡地上。其处地势稍高,北靠汉山,滨临涧溪,东南与三乡驿及福昌宫相望,举目前瞻,川原广阔,洛水从南边流过,两岸畴野葱青,再往西南远眺,便是一条由绵延起伏的峰峦构成的轮廓线。日本学者森濑寿三先生赴昌谷实地勘察,对此亦有深切的体认:“哺育了感觉极其敏锐的天才诗人李贺的这一块天地,北面不远处背负着青山,洛水从南边流过,眺望前方可见到银屏山、女几山等名山。”(《李贺故里考》)女几山上有座兰香神女庙,其中形姿娟秀的仙女塑像引人瞩目,曾经长久地在诗人潜意识里激起遐想。在李贺笔下得以重现的,还有昌谷山居前后桑麻掩映的原野和陂陀,乳燕交飞的故乡天空,五月的秧田,泛舟清溪的月夜等等,无一不与精湛的诗句一起散发着永久的魅力。
在如此美好的一方乡土度过童年自然是幸福的,可惜的是美丽的故乡荫庇不了日渐长成的诗人。李贺虽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大郑王李亮的后裔,也算得上是宗室,但至中唐与皇族的关系已甚疏远,无法从中获得较多的实际利益。尽管长吉家中可能也有他诗中所说的“越傭”、“巴童”,不过父亲李晋肃的早逝,使家中的日子不免寒素清俭。然而,在情感方面他同在外为宦的父亲接触原本就少,父亲故去后母爱顿时放大,再加上长吉体质单薄,母亲郑氏对他的关怀和呵护自然要多于对他的姐姐和弟弟。敏感的李贺恬然享受着他在家中的优越感,这对诗人的性格取向决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束发之前的李长吉,殊少留意儒家经世致用之术,道书与佛典成了他的精神养料,同时又酷嗜《楚辞》、乐府、六朝小说、游仙诗和宫体艳词,因此他很早就开始耽于非非之想,重视心灵体验而疏于与人交往。他最喜欢做的事是叫上一个小童为侣,到山泽田野去欣赏景物的无穷变化,聆听万籁的嘘吹和鸣,持一“古破锦囊”收集诗料,回家后再加精心排比组织。李贺擅长刻画处于瞬间的自然事物的直观形象,对色彩和声音的感受尤其敏锐,究其诗歌一些主要创作特色的来由,都可追溯到诗人儿时的习性和经验。显然,昌谷的山水美景以及山居读书生活,不仅涵育了他幼稚柔弱的灵魂,而且培植了他对诗歌的爱好。昌谷是李贺一生的起始、基点和归宿,是他精神上赖以慰藉的温馨家园。为此,诗人不仅居住兹土时曾撰作大量写景咏怀的篇什,即使在他羁旅淹滞长安、洛阳等地期间,犹有许多思乡的章句问世。诸如《昌谷诗》、《南园十三首》、《昌谷北园新笋四首》、《春归昌谷》、《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示弟》、《题归梦》众作,流淌不尽的总是那股醇浓的乡恋和亲情。
诗人的不幸在相当程度上应归咎于不幸的时代。李贺生世上承“安史之乱”的余绪,他二十多年的生涯又逢强藩交乱、兵燹频仍,大唐王朝不可逆转地走向它的衰落。昔日盛世的辉煌仅成勾引怀恋哀悼的幻影,对时局发展前景固难寄予乐观的期待。缘于与日俱增的不安定情绪,那时的士人普遍感到精神空虚,盛唐文士的热情浪漫一变为冷淡的哀伤,内倾的怪谲代替了外露的坦荡。与此相连,人们的价值观念也在迅速改变,传统见解开始遇到挑战,注重现实反被认为是鄙俗的陋习,严肃的理性思考遂为众人所抛弃。世人对于客观现实的沮丧和失望,最终导致他们盲目地去追求主观体验。中唐社会衰颓、窒息的生活现实,成了酝酿和萌生众多病态人格的温床。李贺其人内向孤僻,理不胜情,颇好放纵自己躁动的欲念,惯于沉溺幻觉境界,从客观成因来讲正是当时士大夫时代病的反映;若着眼于个体因素,李贺健康状况不佳,以及仕途蔽塞等多方面原由,也发挥了显著的作用。
造化似乎有意要拨弄我们的诗人,与其年岁增长如影随形而来的是疾病的摧逼。李贺体弱多病可能有些先天不足,在母亲纤屑不遗的关照中长成的柔肌脆骨,又缺乏足够的抵御疾病的能力;而性格多愁善感、毫无节制的苦吟,更是严重地损害了他的身心健康。长吉《昌谷读书示巴童》诗云:“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南园十三首》其九云:“泻酒木兰椒叶盖,病容扶起种菱丝。”《伤心行》云:“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云:“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示弟》云:“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潞州张大宅病酒》云:“病客眠清晓,疏桐坠绿鲜。”足以证实病痛和服药乃是李贺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内容。此公尚未成年,头上的鬓发即开始斑白和凋落,以后的情势更是每下愈况。这一早衰迹象会同其长相的不尽人意,可随时招致他的烦恼和眩惑,进而将他驱入人寿短促的忧虑之中。李贺对于生死问题素来敏感,惟其如此才格外希望及早登身要津,但他刚涉足仕途即遭惨重打击,继而曳裾奉礼、沉沦下隶,乃至客游潞幕、寄食他方,一生多数时间俱虚耗在潦倒落魄之中,以致衰老和死亡的阴影常沉甸甸地挤压着他的心灵。死诚怖畏可悲,生亦百无聊赖,他等闲消磨青春大好光阴,终日惶恐踧踖,焉能不为世途无涯与人寿有限“这一永难克服的矛盾深感悲痛”(陈贻焮《论李贺的诗》)。既然人之生存于世具有了为受诸快乐而设的自我主体,那么为什么他从外部世界得到的感受却以苦恼居多?这个自我主体业已禀具才智与情识,为什么又如此脆弱不坚、终将迁灭,同时还免不了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呢?这些曾困扰过无数古先民的疑惑,信非李贺能够开解,心中理想恒为现实所不容,他的精神结构难保不失平衡。
李贺抒泄的怀才不遇愤闷侘傺,并未逾越封建时代文士普遍呈现的思想表征范围;唯因其执著于贵胄身份而带来的一系列内心冲突,方属诗人异乎寻常的独特情结。他徒具本朝皇室诸王裔孙的名义,实际境遇则不胜寒伧迫蹙,由此名实脱节所造成的心理障碍,当为其莫能正视生活的主要原委之一。康骈《剧谈录》尝载,元稹明经擢第后去拜访李贺,李竟揽刺而不答。尽管这条材料缺乏史实依据,却入木三分地言中了长吉的虚荣轻嫚和天真势利,他秉性高傲且衰于偶合,处身落拓穷愁还要摆空架子。读《李长吉歌诗》可见饶多篇什表现古代豪门戚畹的奢靡生活,就中除了包含一些历史人事匆遽代谢、荣华富贵不足恃怙的感讽内容外,实深恨若此美事与己无关而从属于他人。当这位活得很不称意的“唐诸王孙”确切体认其本身的价值时,就极容易进入一个由他自己心造的梦幻境界,于是专断而固执地认为:致身通显并享受与这贵公子地位相配的物质待遇,原本是他应得的那份人生权利。李贺集中有好几首受宫体诗感染特深的乐府歌辞,如《贵公子夜阑曲》、《夜饮朝眠曲》等,俱将那种贵胄宴饮游乐场面摹写得光彩眩目,夸扬形容情兴勃发,真好像是作者亦参预其间而实现了平生的夙愿。由于李贺牢固地执持其贵族生活意识,这就注定了他要比别的寒素士子负载更多的失落与惆怅。因此,在《李长吉歌诗》里所呈现的诗人自我形象,终不免是病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