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轩过 ^①

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② 。

华裾织翠青如葱 ^③ ，

金环压辔摇玲珑 ^④ 。

马蹄隐耳声隆隆 ^⑤ ，

入门下马气如虹 ^⑥ 。

云是东京才子 ^⑦ ，

文章巨公 ^⑧ 。

二十八宿罗心胸 ^⑨ ，

元精耿耿贯当中 ^⑩ 。

殿前作赋声摩空 ，

笔补造化天无功 。

庞眉书客感秋蓬 ，

谁知死草生华风 。

我今垂翅附冥鸿 ，

他日不羞蛇作龙 。

① 此诗仿古乐府自制新题，为李贺羁居洛阳仁和里时所作。高轩：高大华贵的车。轩，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官员乘坐。过：过访，拜访。

② 韩员外愈：韩愈，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唐代著名诗人和古文运动领袖，因时任都官员外郎，故称。皇甫侍御湜（shí）：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唐代诗人和古文家。刘衍《李贺诗校笺证异》据今存祁阳浯溪摩崖皇甫湜之《题浯溪石》诗碑，考定皇甫湜时任内供奉侍御史，故称侍御。

③ 华裾：华丽的衣襟，这里借指官服。织翠青如葱：据《旧唐书》记载，官服颜色因品级不同而异，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韩愈当时的官阶正该服绿，皇甫湜服青。

④ 金环：金属环铃。辔：马缰。谓马笼头上装满了金属环铃，而马笼头在辔勒之上故云 “压辔”。玲珑：金刊本作“冬珑”，象声词，摹状环铃发出的声音。

⑤ 隐耳：金刊本作“殷耳”，谓声音盛多而盈于耳。隆隆：车声。

⑥ 气如虹：气宇轩昂，超绝常伦。曹植《七启》：“慷慨则气成霓虹。”

⑦ 东京：指洛阳。

⑧ 巨公：大家，大手笔。按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两句，乃互文见义，用于称颂韩愈、皇甫湜两人的才学。

⑨ 二十八宿：亦称“二十八舍”或“二十八星”。我国古代天文学家为了观察天体运行的规律，将日、月经行的整个天区划分为28个星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为七宿，每个星座各以其中一个星官（恒星）作为观测的坐标，合称“二十八宿”。罗：罗列。

⑩ 元精：天的精气。耿耿：明亮貌。以上两句形容韩愈和皇甫湜知识渊博、才调高卓。

殿前作赋：谓韩愈、皇甫湜都经历过大场面。声摩空：声闻达于天际，极言声价之高。

笔补造化：谓以诗文创作来补偿造化之不足。造化，指自然的创造和化育。天无功：非造化之力所为。这句所讲的“造化”与“天”，都是指客观存在的自然事物范畴而言。

庞眉：见前《巴童答》注。书客：书生，因是时李贺客居洛阳，遂称“书客”。“庞眉书客”系诗人自称。秋蓬：蓬草至秋枯萎，与下句之“死草”相应。

谁知句：意谓谁能知道我碰上两位后，又像死草遇到春风得以复苏。生，复苏，再生。华风，春风。

垂翅：见前《昌谷读书示巴童》注。李贺是时求仕未谐，处境窘困，故以垂翅之鸟自 喻。附：依附。冥鸿：飞翔于高空的鸿雁，这里借指韩愈和皇甫湜。

蛇作龙：形容由卑微到尊荣的地位升迁。以上两句意思是说：我今天虽然沉沦失意，但能依附两位明公，日后必能腾飞青霄，到那时即便别人说我蛇化为龙也不觉得羞愧了。

本篇作于诗人羁居洛阳期间。是时韩愈、皇甫湜两位前辈闻其诗名，枉驾到他仁和里住处过访，命李贺当面写成此诗。因二公乘坐高大轩车而来，故“即事名篇”题此诗曰《高轩过》。朱自清《李贺年谱》系此诗于元和四年（809），刘衍《李贺诗校笺证异》则推定其写作时间为元和四年六月十日以后，所说皆近是。

《高轩过》系为情造文的即兴之作，无论构思布局或意象熔炼，均表现出李贺过人的艺术敏感和创作才力。全诗略可分为三节，前后衔连，一气贯注。开头六句极写韩愈和皇甫湜服饰、车马之华贵，及其态度、气宇之轩昂，刻画人物有声有色。中间四句迭用象喻手法，称颂两人学识渊博、文名隆盛，形容排比精彩旁魄，将他们的内美推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庞眉书客感秋蓬”以下四句，则由盛赞二公转入对自己身世的感叹。此际诗人盘桓洛都既积岁月，然于仕途功名方面却并无任何进展，他以弱冠年华频遭冷落，单身伏处仁和里简陋的居址，自感恍如秋天的孤蓬日渐萎靡憔悴。正当他最需要奖掖和支柱的时候，韩愈、皇甫湜两位名流联镳来访，表示他们对李贺诗才的赏识。这一特殊礼遇召回了他的自信，足令其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垂死的枯草经过春风的吹拂旋而复苏。细揣“谁知死草生华风”句的“谁知”两字，不难体会诗人那份喜出望外的心情。诗歌结尾两句顺此作结，表明了诗人渴求改变自己窘困处境，企待在二公援手汲引下能腾达而起。

像这首献诗把对方讴歌得高大备至，自述景况则尽量保持低调，最后祈请尊者给予嘘扬帮助，似落入唐代士子酬赠篇什的俗套。然而，这些言辞出自一个久受压抑而乍逢知己的青年人之口，未尝不是他情真意切的肺腑挚言。况且李贺对韩愈的由衷感佩，其着眼点主要还建立在文学主张的认同上。李贺身处文学思潮剧变的元和时期，确实是将昌黎奉为诗歌创作的楷模来加以推崇膜拜的。就拿《高轩过》这一作品来说，即属长吉学习韩诗风格的典型例子。该篇笔力刚健，意象奇崛，语句安排确荦跌荡而富有节奏感，自始至终体现了一种强劲的流动韵律。正如叶葱奇所云：“这首诗的句法、音调、气势都和韩愈的诗很相像，因为是赠韩，即效韩体。”（《诗集》）

《高轩过》措思精绝，刻意求工，“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实为全篇之警策。此句既是对韩诗超迈境界的高度赞美，又道出了李贺自己在诗歌艺术上的不懈追求，惜乎以往注家多轻意放过，唯曾益《昌谷诗解》稍有述及：“补造化，补造化之不足；能补造化，故曰天无功也。”钱钟书别具只眼，对此诗句的底蕴有透彻的阐发。《谈艺录》自第七至第十五共有九条专以昌谷诗为揅析之对象，其中第十五对“笔补造化天无功”进行纵深论列。钱氏博综中外诗学理论和创作现象，认为百凡道艺之发生，皆天与人之凑合，综而论之，得两大宗：其一为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其二主润饰自然，工夺造化。前者重在写实，后者工能造境。从李贺的创作主张来看，当深悟“润饰自然，工夺造化”者也。钱氏持论即以昌谷此句为例：

长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可以提要钩玄。此派论者不特以为艺术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谓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天无功”而有待于“补”也。

此言鞭辟入里，甚有助于揭橥长吉特定的创作思想。

大凡在理想型的诗人心目中，世间一切自然形态的东西，总是比较粗糙平淡的，对于诗歌来说只能作为原始材料，它们本身并无多少美的价值可言；唯有经过作者的一番大力改造重塑，用艺术的再创造弥补、润饰其缺陷，才能在诗歌形象中体现出契合他主观感情的美。毫无疑问，李贺可以作为此类诗人的代表。长吉不太喜欢他所接触感知的客观世界，其注意力时常投向超验的想象空间，并将营造主观、唯美的诗境奉为圭臬。联系诗人的生平，他这种艺术癖好实有其现实的根源。洎于造化把一个充满缺失的生存环境安排给了他，同时又使他本人带有许多殊难克服的缺点。现实生活能够赋予这位畸零儿的，惟独一枚愁痛惨怛的苦果，出于他对自己景况的失望和不满，就特别希望从幻想的艺术佳境中获得某些慰安。李贺之所以呕心沥血地构筑诗国的华丽宫殿，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寻求一种对不幸人生的补偿。 omIry3XF8UFruRWWI+DkF8zvPMKqnWaYHG7tp6FQP5NOxkF/elX9C5lS1vQAVD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