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①

琉璃钟 ^② ，琥珀浓 ^③ ，

小槽酒滴真珠红 ^④ 。

烹龙炮凤玉脂泣 ^⑤ ，

罗帏绣幕围香风 ^⑥ 。

吹龙笛 ^⑦ ，击鼍鼓 ^⑧ ；

皓齿歌，细腰舞 ^⑨ 。

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 ^⑩ 。

劝君终日酩酊醉 ，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

① 王琦《汇解》引《宋书》：“汉鼓吹铙歌十八曲有《将进酒曲》，古词云：‘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

② 琉璃钟：用琉璃制成的酒盅。琉璃，天然而成的有光宝石，常呈青中含赤之色，亦称青色宝。按后世由陶土烧制的琉璃瓦，乃因色泽相仿袭用其名，与此并非一物。

③ 琥珀浓：形容酒色似琥珀那样浓艳。琥珀，矿物名，由远古时代松柏类植物的树脂凝化而成。

④ 槽：酒槽，酿酒的器具。真珠红：谓酒滴之形状如赤真珠。赤真珠为佛典中经常提到 的宝珠，与琉璃等俱为“七宝”之一。

⑤ 烹龙炮凤：形容所煮肴馔之珍异。玉脂：动物油脂。泣：喻指烹煮食物时发出的声音。

⑥ 围香风：言帏幕内有歌妓舞女侍候，香气袭人。

⑦ 龙笛：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故后人称笛为龙 笛。

⑧ 鼍（tuó）鼓：用鼍皮制作的鼓。鼍，鳄鱼的近属，皮坚厚，可蒙鼓。

⑨ 皓齿二句：写歌舞伎启齿唱歌，展腰起舞。

⑩ 红雨：繁多桃花缤纷谢落之貌。吴幵《优古堂诗话》云：“李长吉有‘桃花乱落如红雨’之句，以此名世。予观刘禹锡诗云‘花枝满空迷处所，摇落繁英坠红雨。’刘、 李同出一时，决非相为剽窃。”

酩酊：醉得迷迷糊糊的样子。

刘伶：字伯伦，西晋沛人，嗜酒放达，与阮籍、嵇康等同为“竹林七贤”，尝著《酒德颂》。关于此句的义旨，吴正子曰：“此言生当饮酒尽欢，死则已矣。”（《李长吉歌诗笺注》）曾益曰：“酒不浇坟土，死无人劝。”（《昌谷诗解》）姚文燮曰：“且谓其宜及时行乐，没则已矣，他日荒冢古丘，固无及耳。”（《昌谷集注》）三家所释大意相同，均谓生前当须及时纵酒行乐，待身死埋入坟土就再也喝不到美酒了。

在袭用《将进酒》旧题的唐代歌行中，以李白和李贺的作品发唱惊挺，震撼人心。此二人诗俱受鲍照古体乐府的影响，紧扣古乐府纵酒放歌的题旨，感叹年命奄忽，倡言及时行乐，诗句结构错落有致，节奏跌宕跳跃，字里行间充溢着生命的急迫与苦闷。不过，前者活现了太白性格的洒脱开朗，虽言烦恼而终不消沉；后者则发自长吉阨塞的心底，故情调虚无而颓废，有别于清新自然、一气呵成的太白诗风。李贺此诗注重刿凿藻绘，不惮细部雕镂，转以声文之美见长。唯其构思幽邃，缀词精炼，故异彩纷呈，名句迭见，流传千古。如“烹龙炮凤玉脂泣”之绘声剀切，“桃花乱落如红雨”之状景工丽，可谓别著心眼，神情倍出，充分显现了诗人的创意与功力。

与《贵公子夜阑曲》的创作心理同然，《将进酒》也是长吉从贵族生活观念出发敷设的一个心造幻境。此中饮酒器物无比精美，槽床沥液宛若赤珠，珍肴佳膳奇异独绝，歌伎舞女华妍生香。如此情境似乎是对《贵公子夜阑曲》前景的补叙，创作手法也采用了类似的感觉交叉复合，主要是视觉和听觉，同时也动用了嗅觉。“罗帏绣幕围香风”显示了诗人对周边气息变化的敏锐辨别，从而成为全篇极富暗示性的一笔。写豪宴理应形容饮啖之至味，然而长吉对此却进行虚写处理，因其叙列之视、听、嗅诸种摄受，自然同味觉一体相通，以致读来感觉珍异酒食所具美味无所不在。

此篇的精粹卓荦之处，在于能够超越对欢宴的主观享乐，从而清醒地感悟生命理念的颤栗。从“皓齿歌，细腰舞”转接“况是青春日将暮”，进一步延伸了诗意，使诗人心灵上原有的阴影骤然放大。结末“劝君”两句，道尽了长吉察识人生无常的刺促悲戚。正如罗宗强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此诗“这一片珠光宝气，笼罩的是坟。从青春的欢乐开始，而走向悲怆”（《中唐文学思想》，载《罗宗强文学思想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就这样，《将进酒》于此实现了从短暂欢乐向深重痛苦的逆折，从而迸发出足令读者震荡魂魄的艺术力量。南宋刘辰翁评点至此，尝称其“哀怨豪畅，故是绝调”（《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洵为的论。

或许是认同于诗人的狂歌痛饮，或许是激赏桃花乱落般的生命飘零，此诗在东瀛也传诵甚广。在日本亦有“鬼才”之称的芥川龙之介就爱吟这篇《将进酒》；在日本广为流布的《古文真宝》共收录李贺诗三首，《将进酒》即是其中之一。 pzWQZLdS5Gi1x0mDNoixTCS91ihnIF2sMDIR8aOIiEdcDkLedV6/JQDnw72yRxf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