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公子郑姬歌

郑园中请贺作 ^①

许史世家外亲贵 ^② ，

宫锦千端买沉醉 ^③ 。

铜驼酒熟烘明胶 ^④ ，

古堤大柳烟中翠 ^⑤ 。

桂开客花名郑袖 ^⑥ ，

入洛闻香鼎门口 ^⑦ 。

先将芍药献妆台 ^⑧ ，

后解黄金大如斗 ^⑨ 。

莫愁帘中许合欢 ^⑩ ，

清弦五十为君弹 。

弹声咽春弄君骨 ，

骨兴牵人马上鞍 。

两马八蹄踏兰苑，

情如合竹谁能见 ？

夜光玉枕栖凤凰 ，

袷罗当门刺纯线 。

长翻蜀纸卷明君 ，

转角含商破碧云 。

自从小靥来东道 ，

曲里长眉少见人 。

相如冢上生秋柏 ，

三秦谁是言情客 。

蛾鬟醉眼拜诸宗 ，

为谒皇孙请曹植 。

① 陈弘治《校释》引钱澄之曰：“此为郑姬请歌而作，因其交欢许公子，故云许公子郑 姬，从公子引起。”郑园：郑姬住地的园苑。

② 许史：指许伯、史高，两人皆西汉宣帝时的外戚，疑本诗所写之许公子亦当时唐室外戚。

③ 宫锦句：言公子以宫锦千端为缠头，期与郑姬作一畅饮尽欢。千端，古代以二丈为一端。

④ 铜驼：吴正子《李长吉歌诗笺注》曰：“铜驼，街也。”铜驼街是汉代洛阳繁华的商 业街市。烘明胶：形容酒色莹彻醇厚。

⑤ 古堤大柳：指买醉作乐之处。

⑥ 桂开客花：叶葱奇《诗集》注云：“郑姬是由他处新到洛阳的，所以称为‘客花’。”郑袖：战国时楚怀王宠幸的夫人，此处用来比郑姬。

⑦ 入洛闻香：谓至洛阳者悉能闻其名。鼎门：洛阳东城门名鼎门。疑鼎门口即郑姬居住之地。

⑧ 芍药：花名，形大且美，名色繁多，根可入药。《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此花常被青年男女当作示爱的赠品。

⑨ 解：赠，纳。大如斗：极言赠金之多。

⑩ 莫愁：古代女子名。王琦《汇解》引《初学记》云：“释智匠《古今乐录》曰：石城（今湖北钟祥）西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这里借指郑姬。许合欢：言郑愿与许欢宴好合。

清弦句：言郑姬理弦为公子弹曲。

弹声句：谓郑姬弹乐感人至深。咽春，言美妙音声低回掩抑。弄君骨，深入触动骨 髓。

骨兴：心奋，兴奋。

两马句：写许、郑乘马偕行，共至园中。兰苑，即郑园。

合竹：指两情密洽，如竹符相合。

夜光玉枕：叶葱奇《诗集》引唐郑嵎《津阳门诗》注：“虢国夜明枕置于堂中，光烛一室。”

袷（jiá）罗：夹罗，双层罗帏。当门：帏幔遮门，故云。刺纯线：指由纯线刺成的绣图。以上两句借对玉枕、袷罗的描绘，暗示许、郑的狎昵欢好。姚文燮《昌谷集注》云：“袷罗当门，言玉枕欢浓，长垂帘幕，故上云‘情如合竹谁能见’也。”

长翻：长幅。卷：动词。明君：昭君，这里指摹状王昭君变文故事情节的图画。按唐人转变故事时常用图相来作配合，其画前后联缀布置于长幅纸上，临场则根据讲唱者演绎到的情节，舒卷长幅依次同步展示出相关的形象画面。所谓“卷”者，即指此， 盖郑姬亦善此讲唱技艺者。

转角句：说郑姬演唱昭君故事，至慷慨激昂处绝节赴曲，响遏行云。转角含商，王琦 《汇解》引《襄阳耆旧传》云：“含商吐角，绝节赴曲。”破碧云，响遏行云。

小靥（yè）：敷于颊上的小样饰品。来东道：郑姬原在洛阳以西某地，故称其入洛为“来东道”。

曲里：妓女聚居的里巷。长眉：指其他妓女。以上两句谓自从郑姬来洛阳，因其美丽无比，致使其他妓女都羞于见人。

相如：司马相如。

三秦：指长安关中一带。

蛾鬟醉眼：指酒酣后的郑姬。诸宗：同游诸客，犹言诸位尊长。

皇孙、曹植：皆李贺自指，因其为唐室诸王孙，并以诗才自负。按诗末之四句，皆言郑姬拜托诸客为她向李贺求诗。王琦《汇解》云：“相如已死，不可复作，不知当今谁是言情之客？此时幸有才人在座，拜恳诸客为我代白于皇孙，请展曹植之才思，赠一诗以增声价。”

《许公子郑姬歌》，是长吉羁居洛阳仁和里期间撰就的一首七言歌行。诗中提到这位许公子，当时正与新到洛阳的歌妓郑某热恋，不惜为她抛掷大把的钱财，并特地在郑园设席邀请诸客共同游赏。李贺适在与会者之列，遂应郑姬本人及其他宾客的恳求，写下了这一专叙艳情的诗篇。

给曲里名妓题赠诗作，原是唐代文士前行后效的群趋风尚，爰至中唐乃结习尤盛。这种实受商业经济推动的浮世时尚，对于被赠者来说可藉此抬高声价，对于诗人而言则不失为一次展露才思、播扬诗名的良机。具体到李长吉撰作此诗，后者更渗透了他的个人经历。与本篇首句即写到的那位出身豪门的许公子相比，长吉的悲剧在于他是家道中落的皇室裔孙。家道困顿使长吉无缘千金买笑，但唯其如此，更触动他向往欲乐的天性；皇家血脉则是其赖以自恃的精神支柱，这也是他一再在诗中以“唐诸王孙”、“宗孙”自称的原因。在敷写许公子的豪富与痴情、郑姬的美艳与才艺的同时，李贺不忘自我揄扬。当于斯时，骏马骄行，宫锦溢彩，宾主杂沓，催人兴奋，郑姬的拜请、诸客的恳求，所有这一切都为诗人的逞才扬己、自我夸耀营造了氛围。司马相如早已作古，长安城中何人能够赋此风情；贵胄又兼诗才，在前贤时彦中非曹植又将谁来比拟？诗歌结束四句，诗人禁不住自我陶醉起来，能在引人注目的女性面前张扬自己的才气与名分，无疑是长吉平生少有的快事了。

透过《许公子郑姬歌》，我们不仅进一步加深了对李贺贵族意识的了解，而且还可窥见唐代社会变文讲唱的一些具体情状。该诗“长翻蜀纸卷明君，转角含商破碧云”两句，即当作郑姬演唱《王昭君变文》解。变文是一种口头文学，它主要靠“讲”和“唱”来敷演故事，在较多场合下，又采用相关图画形象与之配合。这种图画形象颇似现今的连环画，即按照变文故事的情节发展线索，先将多幅画面依次绘在长幅纸上，至临场时则根据讲唱者演绎的顺序和进度渐次舒卷画幅，使内中的图相逐一同步地展现出来，使听众得以从视觉上加深印象。征诸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变文写本，其中P.4524R《降魔变文》、S.3491《破魔变文》及P.5019《孟姜女变文》，即附带有此类图画。另有S.2614《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S.5437《汉将王陵变》、北8437《八相变》等数种，所著题记或标识同样表明它们当年演播时曾用过图相配合。有关《王昭君变文》的写卷，敦煌文献中仅存的P.2553一件，虽缺损不全，但于其内一段唱词后面，犹插入“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两句提示，研究者早已指出其为以图画配合变文演唱的确证。《全唐诗》中述及女子转变昭君故事者，还可举王建《观蛮妓》、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两首，以后者提供的信息尤为翔实，该诗“翠眉嚬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两句，那个“蜀女”在演唱昭君变文时，也同然有舒卷图画与之配合，与郑姬演唱的情况何其相似乃尔。程毅中先生正是依据这两首诗，论证讲唱变文“并非都是和尚”，也包括了“歌妓一流人物”在内（《关于变文的几点探索》）。

留意《许公子郑姬歌》中涉及变文讲唱的内容，有助于我们理解该诗诗风的浅俗流转。唐代变文风靡都会通衢街坊，听众不仅限于市民阶层，而且还有些贵胄文士厕身其中，比如许公子、比如李贺。以变文演唱为中介，民间的俚歌俗曲波及文人的诗歌创作，进而促成了中唐浅俗诗风的蔓延。白居易《新乐府》务求浅白，且有意识地袭用变文唱词常用的“三三七体”。陈寅恪先生论及于此，就认为此“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遂而演成一代圆熟流畅的通俗诗歌格调（《新乐府笺证》）。李贺作诗力主背俗反常，务欲凸显其诡幻峭奥之特色，但他的七言歌行中常有“三三七体”诗句的介入，无疑就把变文唱词常有的意味带进了作品。《许公子郑姬歌》这首诗，实亦充斥着浮世风情，虽然它的语言不像《长恨歌》那么圆熟流转，却算得上《昌谷集》内最接近变文唱词的一种类型了。姑以“莫愁帘中许合欢，清弦五十为君弹。弹声咽春弄君骨，骨兴牵人马上鞍”四句，于极短篇幅内连续两处蹈袭民歌“顶真格”手法，这未尝不是诗人试图“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的体现。再看“自从小靥来东道，曲里长眉少见人”两句，极力强调女主人公的美艳绝伦，其摹述方式与《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同一套路，其间分明透出一股徇俗气味。明乎此端，我们看到了李长吉主导诗风掩盖下的另一种倾向。 GoV0jFicj9hc8EgBZMOXfq6LWMt4+EDWxhT90DnS0Q0lgFiHS/22y66tTZtF7Y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