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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黄河落天走东海,

万里写入胸怀间。

(《赠裴十四》)

如果说有什么能为李白其人其诗写照传神,那么唯有他自己的这两句诗。如同黄河一般,李白以他海涵地负般开阔的胸襟,吸纳了百川千流——先辈的思想、人格,诗骚以来诗歌史上的各种营养,盛唐时代的宏盛气象——而当这一切从他胸中流出时,已不再为任何一条原先的川流,而是汇为黄河本身,咆哮奔腾,东走入海。这归宿,便是他企望度越一切先贤的自我完成。如果说他有所执着,那么唯一的是执着于他为自身设定的迥异于时人的人生道路:不屈己,不干人,不赴举,一鸣惊人,功成名就之后,效张良,法范蠡,泛舟湖海而去。即所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的诗歌反复歌咏的一个核心主题,就是这样一个大写的自我。

李白超迈的人格与诗格,引发了许多赞叹与传说,据说他是长庚(太白星、金星)下凡;又传前辈诗人贺知章一见他就叹为“谪仙人”;连他的去世,也被描绘得如此飘逸:他醉酒放歌,见水中月影,伸手欲揽,竟随清波而逝。种种美而且奇的故事,后来汇为一个不朽的称号——诗仙。然而一切神仙都有着人世的影像,“诗仙李白”的背后,同样有着丰厚的历史、时代的文化内涵。

我们首先会发现,可视作李白寓言性自我写照的大人形象:“倚天仗剑,挂弓扶桑”(东海木名,日出处),其实脱胎于魏晋名士阮籍笔下那位周流宇宙、独立洪荒的“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传》)。大人先生是春秋战国以来,以庄子、孟子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历史性格的第一个文学表现,然而却是种扭曲的表现。

以“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自许的孟子,和“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友”的庄子,虽然在入世与出世上出发点不同,但前者对现实的尖锐批判,后者对世俗的彻底睥睨,却共同表现了自以为真理在握、自心与天道相通的先秦哲人们,对现实王权的精神上的傲视,而昂扬着一种建立在人格觉醒之上的强烈的主体精神。虽然孟子不免“迂阔”,庄生则被讥为“大而无当”,但前者“沛乎浩然”的“英气”与后者“放狂自得”的“逸气”,都显示为一种以充实真诚为内核的大美。阮籍的大人先生正是庄之逸、孟之英的抟合,只是由于司马氏的政治高压,方以“夸谈抒愤懑”(《咏怀》)的形态出之。在他那庄生般哲理性的虚无感中,人们可以扪摸到伴随着深重的无奈而躁动着的一股积郁的孟子般的英气。

现在,一个类似于百家争鸣时期的空前隆盛的时代来到了。盛唐时代强盛的国力与对寒门初度开放的仕路,使才俊之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开元前期,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组群像:高唱“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窃定海内文士等第,竟高自标置,以自己与文坛盟主宰相张说、北海太守李邕并列第一,余皆摈落;与他齐名的王泠然上书宰相,又直斥其“温服甲第,饱食庙堂”;以《黄鹤楼》诗驰名的崔颢在《长安道》中对贵族豪门表现了一种“彼可取而代也”的愤慨;连山人孟浩然,也宁可爽约而失去被贵官举荐的机会,而决不放弃陶然一醉……开朗宏盛的盛唐时代为将庄孟的英逸之气从魏晋六朝虚无迷惘的氛围中释放出来,并回到真实的人生,提供了最佳的土壤。那位同样既英且逸的风流天子唐玄宗就慧眼独具,他以“英特(卓立)越逸之气”一语,为这一时代精神作了最好的提挈,而新时代的大人先生李白,正是这一精神的代表。

然而《明皇杂录》的一条评述颇值得注意:“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名,倶流落不偶,恃才浮诞而然也。”英特越逸的盛唐才士们其实有着他们历史性的性格弱点。相对于有累世治政经验的士族们,他们在政治上其实是相当幼稚的。他们看不到或者不愿看到,一隙开放的仕途,其实阻碍重深;对于隆盛气象背后方兴未艾的社会危机,诸如奢靡渐开,宦官干政,开边无度等等,也缺乏清醒透彻的认识。他们绝大多数缺乏先秦诸子的思力与实际的吏才,更无论应对官场风波的经验与手段。种种危机、磨难与自身的不足,在他们的心头,主要不是形成理性的反省与批判,更多的是在昂扬奋亢的狂狷之气中激荡起一种朦胧的不安。人们常说盛唐诗“雄浑”、“高朗”,除了技法上较之初唐宫廷诗风来得自然外,这种奋亢进取与朦胧不安的张力,是其更为重要的内核。

代表盛唐诗风主流的才俊之士们是狂狷的一族,也是过于天真的一族,而李白,由于富商出身而无任何家世的学术与从政背景,由于早年偏处西南一隅而远离政治经济的中心,由于他格外乐观夸张的天性、任侠学道的经历、喜论纵横的才情,更将时代性的“英特越逸”之气的正反两方面——进取昂扬与幼稚浮躁都发挥到极致,也因此自然而然成为雄浑高朗的盛唐诗风的高峰与典型。

融和了庄逸孟英的大美,通过李白赤子般的心胸,化为对明亮光鲜与恢宏博大两种色调的不懈追求,并形成他诗歌意象的感觉基调。在不同时期,不同心境下,以不同的组合形态与色调变化,形成了他个性鲜明又富于变化的诗歌意象。

光明恢宏倾向于想象夸谈,坦率自然则趋于白描写实,而李白却将二者统一起来。他的夸谈极少虚语浮词,诸如“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都是以夸张传达真景真情的范例;而如“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则于白描中见奇思逸想。二者均为他人所不可到的境界。

奔越的英气与舒展的逸气,使李白的诗歌节奏疾徐相生,酣畅而不轻滑。大篇如阵雷层涛,喷薄而出,跳荡相生,大起大落间看似断裂,而裂隙间总有一种氤氲的气脉相连续;律绝短章则往往以古运律,随流曲折,自成风调。二者都能从自由挥洒的节奏中传送出宽远的听觉形象。

上述意象、修辞、节律特点共同构成了李白瑰奇壮伟、飙去倏来、海涛天风般的诗歌风格;即使风平浪息,霁月中天,却仍有一种浩浩不尽的开阔远势。这种风格形象地传达了他渴欲冲破一切樊篱的理想主义的自我追求与充分自信。天宝末期,当家世仕宦的杜甫,不再裘马清狂,开始含泪审视变乱的人间世,形成沉郁顿挫的风格时,李白则依然保持着他那“舍我其谁”的自信,执着地以他对恢宏明亮的不懈追求与业已激化了的朦胧不安作着拗怒的对冲。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李杜虽双峰并峙,而杜甫更多预示着唐诗的未来,李白则以其天真的生命,为一个激情浪漫的时代画上了句号。

请随着本书各选篇的展开,从各个细部加深对这位天才诗人的认识吧。 RlRK3F5xrUgzQj43VXsUCNOX9DrCuaWGs9UDB3lD6wDuh3ve/yUvFDlehVtat6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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