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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齋詩話卷下

衡陽王夫之譔

興、觀、羣、怨,詩盡於是矣。經生家析 鹿鳴 嘉魚 爲羣, 柏舟 小弁 爲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詩?「可以」云者,隨所以而皆可也。 詩三百篇 而下,唯 十九首 能然。 亦髣髴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數也。又下或一可焉,或無一可者。故 許渾 允爲惡詩, 王僧孺 庾肩吾 人皆爾。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爲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 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 綺語, 人摶合成句之出處, 人論詩,字字求出處。 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此之謂小家數,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

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於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采,求故實;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紛霏,何嘗動得一絲紋理?以意爲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 謝康樂 爲能取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蜷,煙雲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即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所懷來,而與景相迎者也。「日暮天無雲,春風散微和」,想見 陶令 當時胸次,豈夾雜鉛汞人能作此語? 程子 謂見 濂溪 一月,坐春風中。非 程子 不能知 濂溪 如此,非 陶令 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門」,祗是妄想揣摩,如説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髮關心?知然者,以其沈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爲賓,以賦爲主,以反爲賓,以正爲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吹 渭水 ,落葉滿 長安 」,於 賈島 何與?「 雲盡暮煙出, 雪消春水來」,於 許渾 奚涉?皆烏合也。「影静千官裏,心蘇七校前」,得主矣,尚有痕迹。「花迎劍佩星初落」,則賓主歷然,鎔合一片。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衆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踰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入 」也,抑登樓所得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齣乎?前有 ,後有 晚唐 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詩止於一時一事,自 十九首 皆然。「 夔府 孤城落日斜」,繼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詩乃成耳。若 杜陵 長篇,有歷數月日事者,合爲一章, 大雅 有此體。後唯 焦仲卿 木蘭 二詩爲然。要以從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爲歌行則合,五言固不宜爾。

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爲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矱。故 李于鱗 謂: 無五古詩,言亦近是;無即不無,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謂榘矱者,意不枝,詞不蕩,曲折而無痕,戌削而不競之謂。若 于鱗 所云無古詩,又唯無其形埒字句與其粗豪之氣耳。不爾,則「 子房 未虎嘯」及 玉華宫 二詩,乃 集中霸氣滅盡,和平温厚之意者,何以獨入其選中?

一○ 古詩及歌行换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自 三百篇 以至 七言,皆不待鈎鎖,自然蟬連不絶。此法可通於時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氣。近有 顧夢麟 者,作 詩經塾講 ,以轉韻立界限,劃斷意旨。劣經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 清商 三洲 曲及 人所作,有長篇拆開可作數絶句者,皆 蟲相續成一青蛇之陋習也。

一一 以神理相取,在遠近之間,纔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如「物在人亡無見期」,捉煞了也。如 咏河魨 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饒他有理,終是於河魨没交涉。「青青河畔草」與「綿綿思遠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

一二 太白 胸中浩渺之致, 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 太白 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即發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於 太白 止矣。一失而爲 白樂天 ,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爲 蘇子瞻 ,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狂興,所必然也。

一三 「海暗三山雨」接「此鄉多寶玉」不得。迤邐説到「花明五嶺春」,然後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 皎然 高棅 之法耳。若果足爲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有 皎然 虞伯生 ;經義之有 茅鹿門 湯賓尹 袁了凡 ,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臺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若馳騁康莊,取塗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爲也。

一四 情、景名爲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 長安 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之情;「影静千官裏」,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閒語耳。

一五 「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雙絶。不知者以「入」字「在」字爲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順手湊著。

一六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 岳陽樓 詩。嘗試設身作 杜陵 ,憑軒遠望觀,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此亦情中景也。 孟浩然 以「舟楫」、「垂釣」鈎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涉。

一七 近體中二聯,一情一景,一法也。「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黄鳥,晴光轉緑蘋。」「雲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御柳已争梅信發,林花不待曉風開。」皆景也,何者爲情?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尤不可勝數,其得謂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葉」,二句之中,情景作對;「片石孤雲窺色相」四句,情景雙收:更從何處分析?陋人標陋格,乃謂「 東南坼」四句,上景下情,爲律詩憲典,不顧 杜陵 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與療之?

一八 起承轉收,一法也。試取 盛唐 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於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 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返」,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意已無餘,末句用飛白法颺開,義趣超遠: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虚籠喝起,以下 曲江 蓬萊 昆明 紫閣 ,皆所思者,此自 大雅 來; 謝客 五言長篇用爲章法; 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近世唯 楊用修 辨之甚悉。 用修 工於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一九 起承轉收以論詩,用教幕客作應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爲一首尾也。塾師乃以此作經義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 蟲相銜成青竹蛇而何?兩間萬物之生,無有尻下出頭,枝末生根之理。不謂之不通,其可得乎?

二○ 樂記 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以穆耳協心爲音律之準。「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説,不可恃爲典要。「昔聞 洞庭 水」,「聞」、「庭」二字俱平,正爾振起。若「今上 岳陽樓 」易第三字爲平聲,云「今上 巴陵 樓」,則語蹇而戾於聽矣。「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虚混太清」易作「混虚涵太清」,爲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於粘,則情文索然,不復能成佳句。又如 楊用修 警句云:「誰起 東山 謝安石 ,爲君談笑浄烽煙?」若謂「安」字失粘,更云「誰起 東山 謝太傅 」,拖沓便不成響。足見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釋氏有言:「法尚應捨,何況非法?」藝文家知此,思過半矣。

二一 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教、令、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别則義亦異。若粘與押韻,於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 人不尋出處,不誇字學,而犯此者百無一二。 人以博核見長,偏於此多誤。 杜陵 酇侯 「酇」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 注自有兩説,非不識字也。至 廉頗 音「婆」, 相如 音「湘」,則考據精切矣。 蘇子瞻 不知 軒轅彌明詩序 「長頸高結」,「結」字作「潔」音,穉子之所恥爲,而孟浪若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菲」作「芳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爲不學人永鑒。

二二 孟浩然 「氣蒸 雲夢澤 」,不知「 雲土 夢作乂」,「夢」本音蒙。「青陽逼歲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 浩然 山人之雄長,時有秀句;而輕飄短味,不得與 齒。近世 文徵仲 輕秀與相頡頏,而思致密贍,駸駸欲度其前。

二三 王子敬 作一筆草書,遂欲跨 右軍 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筆爲妙境,何況詩文本相承遞耶?一時、一事、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歎,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 十九首 及「上山采蘼蕪」等篇,止以一筆入聖證。自 潘岳 以淩雜之心,作蕪亂之調,而後元聲幾熄。 以後間有能此者,多得之絶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問童子」是已。如「怪來妝閣閉」,又止半句,愈入化境。近世 郭奎 「多病 文園 渴未消」一絶,髣髴得之。 劉伯温 楊用修 湯義仍 徐文長 有純浄者,亦無歇筆。至若 晚唐 餖湊, 人支離,俱令生氣頓絶。「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爲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醫家名爲關格,死不治。

二四 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古人絶唱句多景語,如「高臺多悲風」、「胡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臯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 謝太傅 毛詩 取「訏謨定命,遠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情之妙。

二五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風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張皇使大,反令落拓不親。 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 文徵仲 齋宿 等詩,能解此妙。

二六 情語能以轉折爲含蓄者,唯 杜陵 居勝,「清 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柔艣輕鷗外,含悽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歌古調,歸思欲霑巾」更進一格,益使風力遒上。

二七 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於句求巧,則性情先爲外蕩,生意索然矣。「 松陵 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 二子,差有興會,猶堪諷咏。若 韓退之 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餖輳之巧,巧誠巧矣,而於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爲酒令而已。 黄魯直 米元章 益墮此障中。近則 王謔菴 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别尋蹊徑,良可惜也。

二八 對偶有極巧者,亦是偶然湊手,如「金吾」、「玉漏」、「尋常」、「七十」之類,初不以此礙於理趣,求巧則適足取笑而已。 賈島 詩:「高人燒藥罷,下馬此林間。」以「下馬」對「高人」,噫!是何言與!

二九 一解弈者,以誨人弈爲遊資。後遇一高手,與對弈,至十數子,輒揶揄之曰:「此教師碁耳!」詩文立門庭,使人學己,人一學即似者,自詡爲「大家」,爲「才子」,亦藝苑教師而已。 高廷禮 李獻吉 何大復 李于鱗 王元美 鍾伯敬 譚友夏 ,所尚異科,其歸一也。纔立一門庭,則但有其局格,更無性情,更無興會,更無思致;自縛縛人,誰爲之解者?昭代風雅,自不屬此數公。若 劉伯温 之思理, 高季迪 之韻度, 劉彦昺 之高華, 貝廷琚 之俊逸, 湯義仍 之靈警,絶壁孤騫,無可攀躡,人固望洋而返;而後以其亭亭嶽嶽之風神,與古人相輝映。次則 孫仲衍 之暢適, 周履道 之蕭清, 徐昌穀 之密贍, 高子業 之戌削, 李賓之 之流麗, 徐文長 之豪邁,各擅勝場,沈酣自得;正以不懸牌開肆,充風雅牙行,要使光燄熊熊,莫能揜抑,豈與碌碌餘子争市易之場哉? 李文饒 有云:「好驢馬不逐隊行。」立門庭與依傍門庭者,皆逐隊者也。

三○ 建立門庭,自 建安 始。 曹子建 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 子桓 精思逸韻,以絶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爲所掩。 子建 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 子桓 天才駿發,豈 子建 所能壓倒耶?故嗣是而興者,如 郭景純 阮嗣宗 謝客 陶公 ,乃至 左太沖 張景陽 ,皆不屑染指 建安 之羹鼎,視 子建 蔑如矣。降而 蕭梁 宫體,降而 ,降而 大曆 十才子,降而 ,降而「 江西 宗派」,降而 北地 信陽 琅邪 歷下 ,降而 竟陵 ,所翕然從之者,皆一時和哄漢耳。宫體盛時,即有 庾子山 之歌行,健筆縱横,不屑煙花簇湊。 初比偶,即有 陳子昂 張子壽 扢揚大雅。繼以 代興,杯酒論文,雅稱同調;而 不襲 不謀 ,未嘗黨同伐異,畫彊墨守。沿及 人,始争疆壘。 歐陽永叔 亟反 楊億 劉筠 之靡麗,而矯枉已迫,還入於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誇新,殆同觴令。 胡元 浮豔,又以矯 爲工。蠻觸之争,要於興、觀、羣、怨,絲毫未有當也。 伯温 季迪 以和緩受之,不與 人競勝,而自問風雅之津。故 洪武 間詩教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是知立「才子」之目,標一成之法,扇動庸才,旦倣而夕肖者,原不足以覊絡騏驥;唯世無 伯樂 ,則駕鹽車上 太行 者,自鳴駿足耳。

三一 所以門庭一立,舉世稱爲「才子」、爲「名家」者有故。如欲作 門下廝養,但買得 韻府羣玉 詩學大成 萬姓統宗 廣輿記 四書置案頭,遇題查湊,即無不足。若欲吮 竟陵 之唾液,則更不須爾,但就措大家所誦時文「之」、「於」、「其」、「以」、「静」、「澹」、「歸」、「懷」熟活字句湊泊將去,即已居然詞客。如 源休 一收圖籍,即自謂 酇侯 ,何得不向 白華殿 擁戴 朱泚 耶?爲 朱泚 者,遂褎然自以爲天子矣。舉世悠悠,才不敏,學不充,思不精,情不屬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開方便門大功德主,誰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 皎然 詩式 一派,下游印紙門神待填朱緑者,亦號爲詩。 莊子 曰:「人莫悲於心死。」心死矣,何不可圖度予雄耶?

三二 曹子建 之於 子桓 ,有僊凡之隔,而人稱 子建 ,不知有 子桓 ,俗論大抵如此。 王敬美 風神藴藉,高出 元美 上者數等,而俗所歸依,獨在 元美 元美 夫差 倚豪氣以争執牛耳,勢之所淩灼,亦且如之何哉? 敬美 論詩,大有玄微之旨。其云「河下傭」者,阿兄即是。揮毫落紙,非雲非煙,爲五里霧耳。如 送蔡子木詩 :「一去 蔡邕 誰倒屣?可憐 王粲 獨登樓。」恰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傭」而何?

三三 元美 末年以 蘇子瞻 自任,時人亦譽爲「 長公 再來」。 子瞻 詩文雖多滅裂,而以 元美 擬之,則辱 子瞻 太甚。 子瞻 、野狐禪也, 元美 則吹螺摇鈴,演 梁皇懺 一應付僧耳。「爲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 江南 。」 元美 竭盡生平,能作此兩句不?

三四 立門庭者必餖飣,非餖飣不可以立門庭。蓋心靈人所自有而不相貸,無從開方便法門,任陋人支借也。人譏「西崑體」爲獺祭魚, 蘇子瞻 黄魯直 亦獺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鱨鯊也。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如 劉彦昺 詩:「山圍曉氣蟠龍虎,臺枕東風憶鳳皇。」 貝廷琚 詩:「我别 語兒溪 上宅,月當二十四回新。」「如何萬國尚戎馬,只恐四鄰無故人。」用事不用事,總以曲寫心靈,動人興、觀、羣、怨,卻使陋人無從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無有推建門庭者,而獨起四百年之衰。

三五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爲出處耶?用意别,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 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於詩求出處,抑以詩爲出處,考證事理。 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以爲 時酒價。 崔國輔 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就 杜陵 沽處販酒向 崔國輔 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

三六 一部 杜詩 ,爲 劉會孟 陻塞者十之五,爲 千家註 沈埋者十之七,爲 謝疊山 虞伯生 汙衊更無一字矣。開卷 龍門奉先寺詩 :「天闕象緯逼,雲卧衣裳冷。」盡人解一「卧」字不得,祗作人卧雲中,故於「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 子美 早年未醇處,從 陰鏗 何遜 來,向後脱卸乃盡,豈 黄魯直 所知耶?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爲嘲誚 楊貴妃 安禄山 ,則市井惡少造謡歌,誚鄰人閨閫惡習,施之君父,罪不容於死矣。

三七 小雅 鶴鳴 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 三百篇 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咏歎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爲隱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 皇父 尹氏 暴公 ,不憚直斥其名,歷數其慝;而且自顯其爲 家父 ,爲寺人 孟子 ,無所規避。詩教雖云温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 離騷 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 人騎兩頭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則雖無所誹誚,亦可加以羅織。觀 蘇子瞻 烏臺詩案,其遠謫窮荒,誠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三木加身,則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可恥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輕薄圓頭惡習,君子所不屑久矣。

三八 近體, 已有,至 杜審言 而始叶於度。歌行, 初製,至 李太白 而後極其致。蓋創作猶魚之初漾於洲渚,繼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鱗鬐始展也。七言絶句, 盛唐 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至 劉夢得 而後宏放出於天然,於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聖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爲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苟無滯累,又蕭索無餘。非有紅鑪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祗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筆口占之難,倍於按律合轍也。 夢得 而後,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塵。 白樂天 蘇子瞻 皆有合作,近則 湯義仍 徐文長 袁中郎 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 夢得 爲活譜。才與無才,情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之。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絶句,直是不當作詩。區區近體中覓好對語,一四六幕客而已。

三九 七言絶句,唯 王江寧 能無疵纇; 儲光羲 崔國輔 其次者。至若「 時明月 時關」,句非不鍊,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若「水盡南天不見雲」、「 永和 三日盪輕舟」、「囊無一物獻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於滯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 吴王 宫裏人」、「 黄鶴樓 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 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煞。

四○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絶句只此數語,拆開作一俊語,豈復成詩?「百戰方夷 ,三章且易 。功歸 蕭相國 ,氣盡 戚夫人 。」恰似一 漢高帝 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四一 建立門庭,已絶望風雅。然其中有本無才情,以此爲安身立命之本者,如 高廷禮 何大復 王元美 鍾伯敬 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門庭故自桎梏者, 李獻吉 是也。其次則 譚友夏 亦有牙後慧,使不與 爲徒,幾可分 文徵仲 一席,當於其五七言絶句驗之。

四二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着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於咫尺,直是 廣輿記 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絶句,以此爲落想時第一義,唯 盛唐 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 横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 李獻吉 詩:「浩浩 長江 水, 黄州 若箇邊?岸回山一轉,船到堞樓前。」固自不失此風味。

四三 五言絶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絶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絶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絶前四句,或絶後四句,或絶首尾各二句,或絶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爲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説,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浄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句中有餘韻,以感人情。脩短雖殊,而不可雜冗滯累則一也。五言絶句,有平鋪兩聯者,亦 陰鏗 何遜 古詩之支裔。七言絶句,有對偶如:「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亦流動不覊,終不可作「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平實語。足知絶律四句之説,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四四 大雅 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 周公 道得, 以下無人能嗣其響。 陳正字 張曲江 始倡 感遇 之作,雖所詣不深,而本地風光,駘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樂者,風雅源流,於斯不昧矣。 朱子 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後唯 陳白沙 爲能以風韻寫天真,使讀之者如脱鈎而游杜蘅之沚。 王伯安 厲聲吆喝:「箇箇人心有 仲尼 。」乃游食髠徒夜敲木板叫街語,驕横鹵莽,以鳴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説,志荒而氣因之躁,陋矣哉!

四五 門庭之外,更有數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游客,亦侈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鍼線蔬筍,數米量鹽,抽豐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即令揣度言之,亦 人咏雪,但言白冷而已。然此數者,亦有所自來,以爲依據:似婦人者,倣 國風 而失其不淫之度。 以後,柔曼移於壯夫;近則 王辰玉 譚友夏 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 東晉 來。 鍾嶸 陶令 爲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下此者可知已。自是而 賈島 固其本色; 陳無己 刻意冥搜,止墮虀鹽窠臼;近則 鍾伯敬 通身陷入; 陳仲醇 縱饒綺語,亦 初九僧之流亞耳。似塾師、游客者, 衛風 北門 實爲作俑。彼所謂「政散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者, 夫子 録之,以著 滅之因耳。 陶公 「飢來驅我去」,誤墮其中。 杜陵 不審,鼓其餘波。嗣後啼飢號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爲羔雉,至 陳昂 宋登春 而醜穢極矣。學詩者,一染此數家之習,白練受污,終不可復白,尚戒之哉!

四六 豔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 三百篇 亦所不廢;顧皆流覽而達其定情,非沈迷不反,以身爲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葉羅裙一色裁」,「昨夜風開露井桃」,皆豔極而有所止。至如 太白 烏栖曲 諸篇,則又寓意高遠,尤爲雅奏。其述怨情者,在 人則有「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人則「閨中少婦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孌中自矜風軌。迨 起,而後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裯中醜態。 杜牧之 惡其蠱人心,敗風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近則 湯義仍 屢爲泚筆,而固不失雅步。唯 譚友夏 渾作青樓淫咬,鬚眉盡喪; 潘之恒 輩又無論已。 清商曲 起自 ,蓋里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猶今之 劈破玉 銀紐絲 耳。操觚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 懊儂歌 子夜 讀曲

四七 前所列諸惡詩,極矣;更有猥賤於此者,則詩傭是也。詩傭者,衰腐廣文,應上官之徵索;望門幕客,受主人之僱託也。彼皆不得已而爲之。而 宗子相 一流,得已不已,閒則繙書以求之,迫則傾腹以出之,攢眉叉手,自苦何爲?其法:姓氏官爵,邑里山川,寒暄慶弔,各以類從;移易故實,就其腔殻;千篇一律,代人悲歡;迎頭便喝,結煞無餘;一起一伏,一虚一實,自詫全體無瑕,不知透心全死。風雅下游至此,而濁穢無加矣。 以上未嘗有也。 高廷禮 作俑於先, 宗子相 承其衣鉢。凡爲傭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詩者,車載斗量矣。此可爲風雅痛哭者也!

四八 咏物詩, 始多有之。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徵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餖湊成篇,謎也,非詩也。 李嶠 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意之作,裁翦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 盛唐 以後,始有即物達情之作,「自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貼切櫻桃,而句皆有意,所謂「正在阿堵中」也。「黄鶯弄不足,含入 未央宫 」,斷不可移咏梅、桃、李、杏,而超然玄遠,如九轉還丹,仙胎自孕矣。 人於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認桃無緑葉,道杏有青枝」爲可姗笑已也。嗣是作者益趨匠畫,里耳喧傳,非俗不賞。 袁凱 白燕 得名,而「月明 漢水 初無影,雪滿 梁園 尚未歸」,按字求之,總成窒礙。 高季迪 梅花 ,非無雅韻,世所傳誦者,偏在「雪滿山中」、「月明林下」之句。 徐文長 袁中郎 皆以此衒巧。要之,文心不屬,何巧之有哉? 杜陵 白小 諸篇,踸踔自尋别路,雖風韻足,而如 黄大癡 寫景,蒼莽不羣。作者去彼取此,不猶善乎?禪家有「三量」,唯「現量」發光,爲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審,便入「非量」;況直從「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 無鹽 之色敗露無餘,明眼人豈爲所欺耶? n5tePy+cvSUPy9gtnj/Ya2/D3zj3grSt/n4lEaSKZF4hPJj2OJm3qy56F7bq/s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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