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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友詩傳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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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甯郎廷槐梅谿問 新城王士禎阮亭
平原張篤慶歷友
鄒平張實居蕭亭答
一 問:「作詩,學力與性情,必兼具而後愉快。愚意以爲學力深,始能見性情。若不多讀書,多貫穿,而遽言性情,則開後學油腔滑調,信口成章之惡習矣。近時風氣頽波,惟夫子一言以爲砥柱。」
阮亭 答:「 司空表聖 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此性情之説也; 揚子雲 云:『讀千賦則能賦。』此學問之説也。二者相輔而行,不可偏廢。若無性情而侈言學問,則昔人有譏點鬼簿、獺祭魚者矣。學力深,始能見性情,此一語是造微破的之論。」
歷友 答:「 嚴羽 滄浪 有云:『詩有别才,非關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此得於先天者,才性也;『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貫穿百萬衆,出入由呎尺。』此得於後天者,學力也。非才無以廣學,非學無以運才,兩者均不可廢。有才而無學,是絶代佳人唱 蓮花落 也;有學而無才,是 長安 乞兒著宫錦袍也。近世風尚,每苦前人之拘與隘,而轉途於『 長慶 』、『 劍南 』,甚且改轍於 宋 、 元 ,是以愈趨而愈下也。有心者急欲挽之以 開 、 寶 ,要不必藉口於宗 歷下 ,轉令攻之者樹幟紛紛耳。」
蕭亭 答:「有問 王荆公 者, 杜 詩何以妙絶古今?公曰: 老杜 固嘗言之矣,『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黄山谷 謂:『不讀書萬卷,不可看 杜 詩。』看尚不可,況作詩乎? 韓文公 進學解 :『上規 姚 、 姒 ,渾渾無涯。 周 誥 殷 盤 ,詰屈聱牙。 春秋 謹嚴, 左氏 浮誇。 易 奇而法, 詩 正而葩。下逮 莊 、 騷 , 太史 所録。 子雲 、 相如 ,同工異曲。』熟此其庶幾乎?夫曰:『詩有别才,非關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爲讀書者言之,非爲不讀書者言之也。」
二 問:「 古詩十九首 ,乃五古之原。按其音節風神,似與 楚騷 同時;而論者指爲 枚乘 等擬作。 枚 之文甚著,其詩不多見。且 秦 、 漢 風調自殊,何所據而指爲 枚 作耶?又『 蘇 李 河梁』,亦有 十九首 風味,豈 漢 人之詩,其妙皆如此耶?求明示其旨。」
阮亭 答:「 風 、 雅 後有 楚詞 , 楚詞 後有 十九首 。風會變遷,非緣人力;然其源流則一而已矣。古詩中『迢迢牽牛星』、『庭中有奇樹』、『西北有高樓』、『青青河畔草』等五六篇, 玉臺新詠 以爲 枚乘 作;『冉冉孤生竹』一篇, 文心雕龍 以爲 傅毅 之辭。二書出於 六朝 ,其説必有據依;要之爲 西京 無疑。『河梁』之作,與 十九首 同一風味,皆所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者也。 嬴秦 之世,但有碑銘,無關風雅。」
歷友 答:「昔人謂 十九首 爲風餘,又曰詩母,若自列國之詩涵泳而出者。如太羹醇酒,非復泛齊醍齊可埒,其在 楚騷 之後無疑。況乎 騷 亦出於 風 也,而五言則 漢 世乃大顯。 十九首 中,如『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樓』、『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東城高且長』、『明月何皎皎』七章, 玉臺 皆以爲 枚乘 作。『冉冉孤生竹』, 文心雕龍 以爲 傅毅 。『驅車上東門』,樂府作 驅車上東門行 。 文選 以 十九首 爲二十首,蓋分『 燕 趙 多佳人』以下自爲一章也。然相其體格,大抵是 西漢 人口氣。因篇中有『驅車上東門,游戲 宛 與 洛 』,故論者或以爲似 東漢 人口角,斷其非 枚乘 者。殊不知 西京 人亦何必不游戲 宛 、 洛 耶?此真『見與兒童鄰』矣。至如『 蘇 李 河梁録别』,其風味亦去 十九首 誠不遠,亦非 東京 以下所能涉筆者。」
蕭亭 答:「 騷 之變爲五言也,風調自别。 十九首 或謂 楚騷 同時,或謂 枚乘 等作。想考無確據,故不書作者姓名。觀『青青陵上柏』一章内,『兩宫遥相望,雙闕百餘尺』,兩宫:南宫北宫也。 蔡質 漢官典職 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又『明月皎夜光』一章内,『玉衡指孟冬』,如『促織鳴東壁』、『白露霑野草』、『秋蟬鳴樹閒,玄鳥逝安適』等語,所序皆秋事,乃 漢 令也。 漢書 曰:『 高祖 十月至 霸上 ,故以十月爲歲首。』 漢 之孟冬,今之七月也。似爲 漢 人之作無疑。至於『 蘇 李 河梁』詩,可與 十九首 相頡頏。 東坡 先生謂爲僞作,亦必有見。然氣味高古,縱不出 蘇 、 李 ,定 漢 之高手所擬。 江文通 善於擬古者,似不能及也?不須深辨。總之: 漢 祚鴻朗,文章作新, 安世 楚 聲,渾純厚雅; 漢武 樂府,壯麗宏奇。 垓下 歌於流離; 白頭 吟於閨閫。其他可以類推矣。」
三 問:「樂府之體,與古歌謡彷彿。必具有懸解,另有風神,無蹊徑之可尋,方入其室;若但尋章摘句,摹擬形似,終落第二義。如 穆天子傳 之 白雲謡 , 湘中記 之『帆隨 湘 轉』, 古樂府 之『獨漉獨漉,水清泥濁』之類,神妙天然,全無刻畫,始可以稱樂府。 魏 、 晉 擬作,已非其長,至 唐 益遠矣。夏蟲語冰,殊覺妄誕,乞指示之。」
阮亭 答:「樂府之名,始於 漢 初,如 高帝 之 三侯 , 唐山夫人 之 房中 是。 郊祀 類 頌 , 鐃歌 、 鼓吹 類 雅 ,琴曲、雜詩類 國風 。故樂府者,繼 三百篇 而起者也。 唐 人惟 韓 之 琴操 ,最爲高古。 李 之 遠别離 、 蜀道難 、 烏夜啼 , 杜 之 新婚 、 無家 諸别, 石壕 、 新安 諸吏, 哀江頭 、 兵車行 諸篇,皆樂府之變也。降而 元 、 白 、 張 、 王 ,變極矣。 元次山 、 皮襲美 補古樂章,志則高矣,顧其離合,未可知也。 唐 人絶句,如『 渭城 朝雨』、『 黄河 遠上』諸作,多被樂府,止得 風 之一體耳。 元 楊廉夫 、 明 李賓之 各成一家,又變之變也。 李滄溟 詩名冠代,祗以樂府摹擬割裂,遂生後人詆毁。則樂府甯爲其變,而不可以字句比擬也亦明矣。來教必具懸解,另有風神,無蹊徑之可尋,乃入其室,數語盡之。」
歷友 答:「樂府自樂府,歌謡自歌謡,不相蒙也。樂府不特另具風神,而亦具有體格。古今之擬樂府者,皆東家 施 捧心伎倆也。 雅 、 頌 爲樂府之原。 西漢 以來,如 安世房中歌 、 郊祀 十九章、 鐃歌 十八曲,不惟音節不傳,而字句亦多魯魚失真。然其辭之古穆精奇,迥乎神筆,豈操觚家效顰所可施?無論近代,即 魏 、 晉 而降,如 繆襲 鼓歌曲 、 陳思王 鼙舞歌 、 晉 之 白紵 、 拂翔 等歌,亦豈彷彿其萬一乎?至 唐 世法部如 伊 、 涼 、 甘州 之屬,多采名輩絶句,其中音節,今亦不傳。然而歌謡者,古逸也;樂府者,正樂也。不祗神妙天然,而叶應律吕,非可騁辭縱臆爲之者。觀 漢 之大樂,其初皆掌之協律都尉 李延年 ,非苟然也。固知古詩可擬而樂府必不可擬。此 錢虞山 所以譏 歷下 爲古官錦也。」
蕭亭 答:「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蓉,天然豔麗,不假雕飾,皆偶然得之,猶書家所謂偶然欲書者也。當其觸物興懷,情來神會,機括躍如,如兔起鶻落,稍縱則逝矣。有先一刻後一刻不能之妙,況他人乎?故 十九首 擬者千百家,終不能追蹤者,由於著力也。一著力便失自然,此詩之不可強作也。 易 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若能因言求意,亦庶乎其有得歟?」
四 問:「 蕭 選 一書, 唐 人奉爲鴻寶。 杜 詩云:『熟精 文選 理。』請問其理安在?」
阮亭 答:「 唐 人尚 文選學 , 李善 注 文選 最善,其學本於 曹憲 ,此其昉也。 杜 詩云云,亦是爾時風氣。至 韓退之 出,則風氣大變矣。 蘇子瞻 極斥 昭明 ,至以爲小兒強作解事,亦風氣遞嬗使然耳。然 文選 學終不可廢,而五言詩尤爲正始,猶方圓之規矩也。『理』字似不必深求其解。」
歷友 答:「文之有選,自 蕭維摩 始也。彼其括綜百家,馳騁千載,彌綸天地,纏絡萬品;撮道藝之英華,搜羣言之隱賾。義以彙舉,事以羣分。所謂略其蕪穢,擷其精英;事出於沈思,義歸於翰藻。觀其自序,思過半矣。 少陵 所云熟精其理者,亦約略言之。蓋 唐 人猶有 六朝 餘習,故以 文選 爲論衡枕祕,舉世咸尚此編,非必如 宋 人所云理也。」
蕭亭 答:「夫 文選 一書,數逾千祀,時更七朝。 楚 國詞人,御蘭芬於絶代; 漢 朝才子,綜鞶帨於遥年。虚元流 正始 之音;氣質馳 建安 之體。長離北度,騰雅詠於圭陰;化馬東騫,煽風流於 江左 。誠中葉之詞林;前修之筆海也。然而聲音之道,莫不有理,闡理敷詞,成於意興。 嚴滄浪 云:『 南朝 人尚詞而病於理, 宋 人尚理而病於意興, 唐 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善讀者三復厥詞,周知祕旨,目無全牛,心無留義,體各不同,理實一致,採其精華,皆成本領。故 楊載 曰:『取材於 選 ,效法於 唐 。』 馬伯庸 曰:『枕藉 騷 、 選 ,死生 李 、 杜 。』又昔人曰:『 文選 爛,秀才半。』皆 少陵 『熟精 文選 理』之義也。」
五 問:「 李滄溟 先生嘗稱 唐 人無古詩,蓋言 唐 人之五古,與 漢 、 魏 、 六朝 自别也。 唐 人七言古詩,誠掩前絶後,奇妙難蹤;若五古似不能相頡頏。 滄溟 之言,果爲定論歟?」
阮亭 答:「 滄溟 先生論五言,謂:『 唐 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此定論也。 常熟 錢氏 但截取上一句,以爲 滄溟 罪案, 滄溟 不受也。要之, 唐 五言古固多妙緒,較諸 十九首 、 陳思 、 陶 、 謝 ,自然區别。七言古若 李太白 、 杜子美 、 韓退之 三家,横絶萬古;後之追風躡景,惟 蘇長公 一人而已。」
歷友 答:「世無印板詩格,前與後原不必其盡相襲也。 歷下 之詩,五言全倣 選 體,不肯規摹 唐 人;七古則專學 初唐 ,不涉 工部 。所以有 唐 無五言古詩之説也。究竟 唐 人五言古皆各成一家,正以不依傍古人爲妙,亦何嘗無五言古詩也? 初唐 七古轉韻流麗,動合 風 、 雅 ,固正體也。 工部 以下,一氣奔放,宏肆絶塵,乃變體也。至如 昌谷 、 温 、 李 、 盧仝 、 馬異 ,則純乎鬼魅世界矣。若以絶句言,則『中』『晚』正不減 盛唐 ,又非可一概論。」
蕭亭 答:「五言之興,源於 漢 ,注於 魏 ,汪洋乎 兩晉 ,混濁乎 梁 、 陳 ,風斯下矣。 唐 興而文運丕振, 虞 、 魏 諸公已離舊習, 王 、 楊 四子因加美麗, 陳子昂 古風雅正, 李巨山 文章宿老, 沈 、 宋 之新聲, 蘇 、 張 之手筆,此 初唐 之傑也。 開元 、 天寶 間,則有 李翰林 之飄逸, 杜工部 之沈鬱, 孟襄陽 之清雅, 王右丞 之精緻, 儲光羲 之真率, 王昌齡 之聲俊, 高適 、 岑參 之悲壯, 李頎 、 常建 之超凡。 大曆 、 貞元 則有 韋蘇州 之雅澹, 劉隨州 之閒曠, 錢 、 郎 之清贍, 皇甫 之沖秀。下及 元和 ,雖 晚唐 之變,猶有 柳愚溪 之超然復古, 韓昌黎 之博大其詞。皆名家擅場,馳騁當世,詩人冠冕,海内文宗。安得謂 唐 無古詩?至於七言,前代雖有, 唐 人獨盛。他人勿論,如 李太白 之 蜀道難 、 遠别離 、 長相思 、 烏栖曲 、 鳴皋歌 、 梁園吟 、 天姥吟 、 廬山謡 等篇, 杜子美 哀江頭 、 哀王孫 、 古柏行 、 劍器行 、 渼陂行 、 兵車行 、 洗兵馬行 、 短歌行 、 同谷歌 等篇,皆前無古而後無今。安得謂 唐 無古詩乎?試取 漢 、 魏 、 六朝 絜量比較,氣象終是不同。謂之 唐 人之古詩則可。 滄溟 先生其知言哉!」
六 問:「七言律詩而外,如古詩、歌、詞、行、曲、引、篇、章、吟、詠、歎、謡、風、騷、哀、怨、擬、弄諸體,其體格音律字句,何以分别,始不混雜?」
阮亭 答:「 姜白石 詩説 云:『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謡,委曲盡情曰曲。』大略如此,可以意會耳。」
歷友 答:「 珊瑚鉤詩話 云:猗裁遷抑,以揚永言,謂之歌。步驟馳騁,斐然成章,謂之行。兼此二者,謂之歌行,如古詩中 長歌行 、 短歌行 、 燕歌行 是也。感觸事物,託於文章,謂之辭。辭即詞也。聲音雜比,高下短長,謂之曲。品秩先後而推之而原之,謂之引。如 箜篌引 、 霹靂引 之類是也。煌然而成篇謂之篇。章也者,順理之名,斷章之謂也。吁嗟嘅想,悲憂愁思,謂之吟。長吟密詠,以寄其志,謂之詠。憂深思遠,一唱三歎,變而不滯,謂之歎。古相和歌有吟歎曲,蓋兼斯二者之能也,見 徐伯臣 樂府原 。非鼓非鐘,徒歌謂之謡,始於康衢而流於俚俗者也。刺美風華,緩而不迫,如風之動物,謂之風。幽憂憤悱,寓之比興,謂之騷,始於 靈均 ,而暢於 宋玉 、 唐 、 景 諸人者也。 七哀 、 八哀 之類本於 哀時命 ,流於 哀江南 、 哀江頭 者也。幽思激切謂之怨。擬録别之類謂之擬。琴曲曰弄。凡此者亦不盡七言也。五言長短歌本無定則,非如 元 人詞曲方按音律宫譜也。」
蕭亭 答:「 白石詩説 云:『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謡,委曲盡情曰曲。』 談藝録 云:『詩家名號,區别種原,其大義固自同歸夫情。既異其形,故辭當因其勢。譬如寫物繪色,倩盼各以其狀;隨規逐矩,圓方故獲其舊。則此乃因情立格、持字圍環之大略也。若夫神工哲匠,顛倒經樞,思若連絲,應之杼軸,文如鑄冶,逐手而遷,縱衡參互,恒度自若,此心之伏機,不可強也。』嗚呼,盡之矣!」
七 問:「樂府五、七言與五、七言古何以分别?學樂府宜宗何人?」
阮亭 答:「古樂府五言,如『孔雀東南飛』、『皚如山上雪』之屬,七言如 大風 、 垓下 、 飲馬長城窟 、 河中之水歌 之屬,自與五、七言古音情迥别。於此悟入,思過半矣。」
歷友 答:「 西漢 樂府隸於太常,爲後代樂府之宗,皆其用之於天地羣祀與宗廟者。其字句之長短雖存;而節奏之聲音莫辨。若撏摭其皮膚,徒爲擬議,以成其腐臭耳,何變化之有?後人但讀之而得其神理,玩其古光幽色可也,不必法其篇章字句。蓋樂府主紀功,古詩主言情,亦微有别。且樂府間雜以三言、四言以至九言,不專五、七言也。若五、七言古詩,其神韻聲光自足以飫儉腹而被詞華。故學詩而不熟於 漢 、 魏 、 六朝 者,皆傖父也。何必其有定宗乎?」
蕭亭 答:「樂府之異於詩者,往往叙事。詩貴温裕純雅;樂府貴遒深勁絶,又其不同也。『烏生八九子』、 東門行 等篇,如 淮南 小山 之賦,氣韻峻絶,但可爲 孟德 道之, 王 、 劉 文學輩,皆當内手矣。如 曹公 之 短歌行 , 子建 之『來日大難』,皆獨步千古。句法如 鐃歌 之『臨高臺以軒』、『江有香草目以蘭』、『黄鵠高飛離哉翻』等句,皆工美可宗。降而 六朝 ,工拙之間,相去無幾,頓自殊絶。至 唐 人多與詩無别。惟 張籍 、 王建 猶能近古,而氣象雖别,亦可宗也。」
八 問:「七律 三唐 、 宋 、 元 體格,何以分優劣?」
阮亭 答:「 唐 人七言律,以 李東川 、 王右丞 爲正宗, 杜工部 爲大家, 劉文房 爲接武。 高廷禮 之論,確不可易。 宋 初學『西崑』,於 唐 却近。 歐 、 蘇 、 豫章 始變『西崑』,去 唐 却遠。 元 如 趙松雪 雅意復古,而有俗氣,餘可類推。」
歷友 答:「七言近體,則斷乎以 盛唐 十四家爲正宗,再羽翼之以 錢 、 劉 足矣。『西崑』吾無取焉。 宋 、 元 而下,姑舍是。」
蕭亭 答:「七言律詩,五言八句之變也。 唐 初始專此體。 沈 、 宋 精巧相尚,然 六朝 餘氣猶存。至 盛唐 聲調始遠,品格始高。如 賈至 、 王維 、 岑參 早朝倡和 諸作,各臻其妙。 李頎 、 高適 皆足爲萬世法程。 杜甫 渾雄富麗,克集大成。 天寶 以還, 錢 、 劉 並鳴。 中唐 作者尤多, 韋應物 、 皇甫 伯仲以及 大曆才子 接跡而起,敷詞益工,而氣或不逮。 元和 以後,律體屢變。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雖不足鳴大雅之林,亦可爲一倡三歎。至 宋 律則又 晚唐 之濫觴矣。雖 梅 、 歐 、 蘇 、 黄 ,卓然名家,較之 唐 人,氣象終别。至於 元 人,品格愈下。雖有 虞 、 楊 、 揭 、 范 ,亦不能力挽頽波。蓋風氣使然,不可強也。況詩家此體最難。求其神合氣完,代不數人,人不數首。雖不敢妄分優劣,而優劣自見矣。」
九 問:「五古句法宜宗何人?從何人入手簡易?」
阮亭 答:「 古詩十九首 如天衣無縫,不可學已。 陶淵明 純任真率,自寫胸臆,亦不易學。 六朝 則 二謝 、 鮑照 、 何遜 , 唐 人則 張曲江 、 韋蘇州 數家,庶可宗法。」
歷友 答:「五言之至者,其惟 十九首 乎!其次則 兩漢 諸家及 鮑明遠 、 陶彭澤 駸駸乎古人矣。 子建 健哉,而傷於麗,然抑五言聖境矣。 韋蘇州 其後勁也。 陳子昂 遁入道書矣。」
蕭亭 答:「 漢 、 魏 古詩,如無縫天衣,未易摹擬。 六朝 綺靡,實鮮佳篇。故昔人謂當取材於 選 ,取法於 唐 。 宋 文公 謂學詩當從 韋 、 柳 入門。愚謂不盡然。 盛唐 詩或高,或古,或深,或厚,或長,或雄渾,或飄逸,或悲壯,或淒婉,皆可師法,當就筆性所近學之,方易於見長。 嚴滄浪 云:入門須正,立志須高,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緊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
一○ 問:「 竹枝 、 柳枝 自與絶句不同。而 竹枝 、 柳枝 ,亦有分别,請問其詳?」
阮亭 答:「 竹枝 泛詠風土, 柳枝 專詠楊柳,此其異也。 南宋 葉水心 又創爲 橘枝詞 ,而和者尚少。」
歷友 答:「 竹枝 本出 巴 、 渝 。 唐 貞元 中, 劉夢得 在 沅 、 湘 ,以其地俚歌鄙陋,乃作新詞九章,教里中兒歌之。其詞稍以文語緣諸俚俗,若太加文藻,則非本色矣。世所傳『 白帝城 頭』以下九章是也。嗣後擅其長者,有 楊廉夫 焉。後人一切譜風土者,皆沿其體。若 柳枝詞 ,始於 白香山 楊柳枝 一曲,蓋本 六朝 之 折楊柳 歌辭也。其聲情之儇利輕雋,與 竹枝 大同小異,與七絶微分,亦歌謡之一體也。 竹枝 、 柳枝 詞,詳見 詞統 。」
蕭亭 答:「 竹枝 、 柳枝 ,其語度與絶句無異。但於句末隨加 竹枝 、 柳枝 等語,因即其語以名其詞,音節無分别也。」
一一 問:「七言長短句,波瀾卷舒,何以得合法?」
阮亭 答:「七言長短句, 唐 人惟 李太白 多有之。 李滄溟 謂其英雄欺人者是也。或有句雜 騷 體者,總不必學,乃爲大雅。」
歷友 答:「按長短句,本無定法。惟以浩落感慨之致,卷舒其間;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因自然之波瀾,以爲波瀾。 易 所云:『風行水上,涣。』乃天下之大文也。要在熟讀古人詩,吟詠而自得之耳。昔人云:『法在心頭,泥古則失。』是已。然而起伏頓挫,亦有自然之節奏在。」
蕭亭 答:「七言長篇,宜富麗,宜峭絶,而言不悉。波瀾要宏闊,陡起陡止,一層不了,又起一層。卷舒要如意警拔,而無鋪叙之跡,又要徘徊回顧,不失題面,此其大略也。如 柏梁 詩,人各言一事,全不相屬,讀之而氣實貫串。此自然之妙,得此可以爲法。若短篇,詞短而氣欲長,聲急而意欲有餘,斯爲得之。長篇如 王摩詰 老將行 ,短篇如 王子安 滕王閣 ,最有法度。」
一二 問:「七言平韻、仄韻句法同否?」
阮亭 答:「七言古平仄相間换韻者,多用對仗,間似律句無妨。若平韻到底者,斷不可雜以律句。大抵通篇平韻,貴飛揚;通篇仄韻,貴矯健。皆要頓挫,切忌平衍。」
歷友 答:「七古平韻,上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下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揚之也。仄韻,上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揚之也;下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七言古,大約以第五字爲關捩;猶五言古,大約以第三字爲關捩。彼俗所云一三五不論,不惟不可以言近體,而亦不可以言古體也。安得謂古詩不拘平仄而可任意用字乎?故愚謂古詩尤不可一字輕下也。」
蕭亭 答:「詩須篇中鍊句,句中鍊字,此所謂句法也。以氣韻清高深渺者絶,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故甯律不諧,而不得使句弱;甯用字不工,而不可使語俗。七言第五字要響。所謂響者,致力處也。愚竊以爲字字當活,活則字字皆響,又何分平仄哉?」
一三 問:「七古换韻法?」
阮亭 答:「此法起於 陳 、 隋 , 初唐 四傑 輩沿之, 盛唐 王右丞 、 高常侍 、 李東川 尚然, 李 、 杜 始大變其格。大約首尾腰腹,須銖兩匀稱,勿頭重脚輕,脚重頭輕,乃善。」
歷友 答:「 初唐 或用八句一换韻,或用四句一换韻,然四句换韻其正也。此自從 三百篇 來,亦非始於 唐 人。若一韻到底,則 盛唐 以後駸多矣。四句换韻,更以四平、四仄相間爲正。平韻换平,仄韻换仄,必不叶也。」
蕭亭 答:「或八句一韻,或四句一韻,或兩句一韻,必多寡匀停,平仄遞用,方爲得體。亦有平仍换平,仄仍换仄者,古人實不盡拘。亦有通篇一韻,末二句獨换一韻者,雖是古法, 宋 人尤多。」
一四 問:「五古亦可换韻否?如可换韻,其法何如?」
阮亭 答:「五言古亦可换韻,如古 西洲曲 之類。 唐 李太白 頗有之。」
歷友 答:「五古换韻, 十九首 中已有。然四句一换韻者,當以 西洲曲 爲宗。此曲係 梁祖 蕭衍 所作,而 詩歸 誤入 晉 無名氏,不知何據也。」
蕭亭 答:「 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冉冉生孤竹』、『生年不滿百』皆换韻。 魏文帝 雜詩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曹子建 『去去勿復道,沈憂令人老』,皆末二句换韻,不勝屈指。一韻氣雖矯健,换韻意方委曲。有轉句即换者,有承句方换者,水到渠成,無定法也。要之,用過韻不宜重用,嫌韻不宜聯用也。」
一五 問:「字中五音,何以分别?古人作詩,原以爲歌誦。其宫、商、角、徵、羽,乃其旨要。如有不叶,終未合法,宜於何書探討?」
阮亭 答:「詩但論平仄清濁,詩餘亦然。惟 元 人曲,則辨五音,故有中州韻、中原韻之别。」
歷友 答:「古人作詩,動叶律吕,今人但求工於字句可耳。若必欲動叶律吕,而其詞不工,亦無用處。不知五音之精微,不過於等攝門法通廣局狹處辨之,此是識字學問,與詩歌古文詞無甚關切。若作詞曲,分四聲爲三音,則非精於九宫十三調者不能。若但作詩與詩餘,即陰平陽平亦可不計,況五音乎?蓋五音之學,原於五行,通於五味,發於五臟,叶於唇舌齒喉齶之間,其門法多端,又有濁聲法以盡四聲之變,非數言可盡。愚實未暇問津。夫亦謂雕蟲小技,抑壯夫所不爲矣。」
蕭亭 答:「五音分於清濁,清濁出於喉齒牙舌脣,如公、嗊、貢、穀,喉音,屬宫之宫;中、腫、衆、祝,齒音,屬宫之商;悤、憁、謥、簇,牙音,屬宫之角;東、董、凍、篤,舌音,屬宫之徵;蒙、幪、夢、木,脣音,屬宫之羽,此其一偶也。清濁分而五音自判矣。今人作詩,但論平仄,而抑揚清濁,多所不講,似亦非是。試述一例:『歸來飽飯黄昏後,不脱蓑衣卧月明。』『飽飯』二字皆仄,轉作『飯飽』;『黄昏』二字皆平,轉作『昏黄』,則不諧矣。雖然, 三百篇 而後,未必盡被管絃,但求寫意興而已。故甯使音律不叶,不使詞意不工。此 杜 律之所以多拗體也。不特詩爲然,傳奇之曲,乃必用之謳歌者。 湯若士 先生 四夢 ,多不合譜。有改其 牡丹亭 以叶音律者。先生題詩曰:『醉漢瓊筵風味殊,通仙鐵笛海雲孤。縱饒割就時人景,終愧 王維 舊雪圖。』此亦可作一證。」
一六 問:「律古五七言中,最不宜用字句,若何?」
阮亭 答:「凡粗字、纖字、俗字,皆不可用。詞曲字面尤忌。即如 杜子美 詩『紅綻雨肥梅』一句中,便有二字纖俗,不可以其大家而概法之。」
歷友 答:「詩,雅道也,擇其言尤雅者爲之可耳。而一切涉纖、涉巧、涉淺、涉俚、涉佻、涉詭、涉淫、涉靡者,戒之如避酖毒可也。然則如之何?曰『麗以則』,屏 温八叉 ,放 韓致堯 ,其庶幾乎?」
蕭亭 答:「 王敬美 先生曰:『律詩句有不可入古者,古詩字有必不可爲律者。』又曰:『作古詩先須辨體,無論 兩漢 難至,苦心摹倣,時隔一塵;即爲 建安 ,不可墮落 六朝 一語;爲 三謝 縱極排麗,不可襟入 唐 音。小詩欲作 王 、 韋 ,長篇欲作 老杜 ,便應全用其體。不可羊質虎皮,虎頭蛇尾。詞曲家非當家本色,雖麗語博學無用。』惟詩亦然。況鄙俗之言不典之語乎?」
一七 問:「七言五句古、六句古,其法若何?」
阮亭 答:「七言五句,起於 杜子美 之『 曲江 蕭條秋氣高』也。昔人謂貴詞明意盡。愚謂貴矯健,有短兵相接之勢乃佳。」
歷友 答:「古體之限句,非古也。然七言五句者, 漢昭帝 淋池歌 是也。六句者,古 皇娥歌 是也。要只以簡古爲主,此外無法矣。然 皇娥歌 或以爲後代擬作,亦在然疑之間耳。」
蕭亭 答:「七言五句或第四句,既合之後,復拖一句掉轉,使餘韻悠然。或二三句雙承,第四句方轉,以取第五句之勢。六句似當如律法,前後起結,三四兩句,如律中兩聯。總之,宜孤峭中有悠揚之致。」
一八 問:「五言六句古作法,五言亦有五句古否?」
阮亭 答:「五言短古詩,昔人謂貴詞簡味長,不可明白説盡。 楊仲宏 曰:『五言短古,只是選詩首尾四句,所以含蓄無限。』」
歷友 答:「五言六句,古 齊 、 梁 間多用之。 唐 人 劉文房 龍門八詠 ,亦善此體,然幾於半律矣。特以其參用仄韻,故亦仍爲古體。大約中聯用對句,前後作起結,平韻仄韻,皆可用也。五言古五句體,惟 劉宋 前溪歌 爲然。其詞曰:『黄葛結蒙籠,生在 洛溪 邊。花落逐水去,何當順流還。還亦不復鮮。』此詩頗爲創格,妙有餘韻。或以爲車騎將軍 沈充 所作舞曲也。」
蕭亭 答:「五言長篇宜富而贍;短篇宜清婉而意有餘。五句樂府間有,似無定體,興會所至,無不可也。」
一九 問:「 秦 、 漢 風味與 三唐 何如?」
阮亭 答:「 秦 詩具於詩之 秦風 。 漢 人 蘇武 、 李陵 、 枚乘 、 傅毅 之作,去 國風 未遠。 六代 惟 陶彭澤 , 三唐 惟 韋蘇州 ,二公可以企及。」
歷友 答:「 秦 詩所傳者不多,皆古逸歌謡耳。 漢 人詩風味醇茂,高渾中具見淡泊,豈 唐 人所能徑造?然 唐 人詩有過於 六朝 者,有不及 六朝 者,風格一正,絶去淫哇,此所以過也。若『中』『晚』而下,氣體漸薄漸削,則又不及 六朝 之濃且厚矣。 六朝 尚不及,何況 兩漢 ?」
蕭亭 答:「 高廷禮 曰:『詩自 三百篇 以降, 漢魏 質過於文, 六朝 華浮於實,得二者之中,備風人之體,惟 唐 爲然。』 李本甯 曰:『譬之水: 三百篇 , 崑崙 也; 漢 魏 、 六朝 , 龍門 、 積石 也; 唐 則溟渤尾閭矣。將安所益乎?』由二公之言觀之,時代不同,風氣自變。苟法嚴而辭諧,意貫而語秀,皆爲絶倡。未可以先後論也。」
二○ 問:「詩自 三百篇 後, 漢 、 魏 遞降,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以流易爲辭,其喪於雅正者久矣。今天下以夫子爲一代宗匠,幸示我以匡救之道!」
阮亭 答:「 詩 、 騷 以下,風會遞遷,乃自然之理,必至之勢。 齊 、 梁 後拘限聲病,喜尚形似, 鍾嶸 嘗以譏 謝玄暉 、 王元長 矣。然二公豈失爲一代文宗耶?」
二一 問:「間讀 阮步兵 、 陶彭澤 詩,似不欲與世相接者,然未能平其心,或爲事物是非相感托而逃者否?」
阮亭 答:「 阮 、 陶 二公在 典午 皆高流。然 嗣宗 能辭婚 司馬氏 ,而不能不爲公卿作勸進表,其品遠出 淵明 下矣。 阮 詠懷 與 陶 詩,各有至處,皆五言之宗也。 阮公 殿 魏 詩之末而綽有 漢 音,非 鄴下 諸子所可步趨也。 陶公 附 晉 詩之終,而實居 宋 代,非 顔 、 謝 諸子所可庶幾也。總之: 步兵 詠懷 諸作,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其胸次非復人世機柚; 徵士 飲酒 、 田家 諸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真有絳雲在霄,卷舒自如之致。 敖陶孫 之評,可謂知言。」
二二 問:「詩自 李 、 杜 以來,陵夷濫觴,作者務雕刻雪月,以趨佻巧。或侈衒奇詭,以新聞見。有拘實忘雄,有飾詞遺旨。潤色愈工,其實愈失。儷偶詞句,以枝對葉。在彼平日,亦知高談 漢 、 魏 。及自出手筆,大率類此,其故何歟?」
阮亭 答:「詩之陵夷者,其流波之頽乎!詩之濫觴者,其濬發之原乎!不有始也,孰導其初?不有終也,孰持其後?天道由質而趨文,人道由約而趨盈,詩道由雅而趨靡。詩之變也,其世變爲之乎? 宋 人雕刻玉葉, 郢 人運斤成風,始非不善也,自拙工爲之,鮮不斲樸而傷指者矣?故 陸機 之 文賦 , 劉勰 之 文心雕龍 ,言非不工也。而試取 平原 之詩賦,與 彦和 之文筆,平心讀之,能實其言者蓋寡。固知連篇累牘,皆無益之風雲;積案盈箱,盡無情之月露。則是 顔光禄 之『鏤金錯彩』,誠不如 謝客兒 之『初日芙蓉』也。彼妃青媲白,既無當於陳詞;録忘遺真,衹遺譏於作者。豈不信夫?」
蕭亭 答:「詩自 李 、 杜 以來,大家名家,指不勝屈。毋論 貞元 、 元和 。即 晚唐 温 、 李 、 皮 、 陸 輩,各有至處,自成一家。 宋 人 楊文公 、 錢思公 、 晏元獻 、 胡文恭 皆宗之。 歐 、 蘇 二 文忠公 出,而始變其法。 黄文節公 又創爲『 江西 派』。各有本末,道自並行。凡論古人詩,須求其本領所在,不可以流俗所趨,一概抹殺也。」
二三 問:「古之作者,『翕輕清以爲性,結冷汰以爲質,呴鮮榮以爲詞』,偏得乎逸歌長句,若『穿天心,出月脇』,恒得意外驚人之語。果何道而造詣臻此?」
阮亭 答:「詩之爲道,無體不備,無美不臻。前賢於此競其長,後輩於此遵其轍。故夫『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者,翕輕清以爲性者也;『傾羣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者,結冷汰以爲質者也;『情朣朧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者,呴鮮榮以爲詞者也。 揚子雲 云:『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吾於言詩亦云。凡詩之麗而失其則者,皆不能以輕清爲體,而馳騖於鮮榮者耳。至於 盧仝 、 馬異 、 李賀 之流,説者謂其『穿天心,出月脇』,吾直以爲牛鬼蛇神耳。其病於雅道誠甚矣。何驚人之與有?」
二四 問:「聞之家四兄云:『志非言不形,言非詩不彰。』是三者果相需而爲用歟?」
阮亭 答:「 尚書 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此千古言詩之妙諦真詮也。故知志非言不形,言非詩不彰,祖諸此矣。何謂志?『石韞玉而山以輝,水懷珠而川以媚』是也;何謂言?『其爲物也多姿,其爲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詞也貴妍』是也;何謂詩?『既緣情而綺靡,亦體物而瀏亮』,『播芳蕤之馥馥,發青條之森森』是也。 昌黎 云:『 詩 正而葩。』豈不然歟?」
二五 問:「 詩 迄於 周 , 離騷 迄於 楚 ,是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歎、章、篇、操、引、謡、謳、歌、曲、詞、調是也。 三唐 諸人,各臻其妙。敢問得六義之餘者誰乎?」
阮亭 答:「 唐 、 虞 有『喜起』、『復旦』之歌; 夏 有『 岣嶁 』、『玉牒』等碑辭洎『五子』之歌; 商 有名 頌 五篇,則詩固不昉於 周 也。 離騷 之原,若 匪風 、 月出 之屬,已駸駸乎有騷人之致矣。特 九歌 、 九章 、 九辯 之作,乃大盛於 屈 、 宋 師弟子,爲後世作賦家大宗,而 九歌 亦在詩賦之間,至 九章 乃純乎賦。後世詩體之雜流,亦不止二十四名,其中賦、頌、銘、贊、文、誄、箴,則皆文之流也。詩、行、吟、詠以下,乃皆詩之别派餘波耳。凡此雜題, 漢 、 魏 、 六代 ,類多工妙, 唐 人終當遜之。若夫得六義之餘者,如禪家皮骨肉髓,各得其所得,不勝舉也。」
二六 問:「昔人云,詩貫六義,諷喻抑揚,停蓄淵雅,皆在其中。至直著所得,以格自奇,前人並不專工於此。是耶非耶?」
阮亭 答:「詩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雅,四曰頌,五曰比,六曰興。夫六義之序,以賦次風者,何也? 元晏 先生所云:賦也者,因物造端,敷弘而體理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是賦者古詩之流也。雅頌之則,於是乎托;比興之音,於是乎儷。故諷喻抑揚之音以寓,涵蓄淵停之義以存,是真風雅之正則也。流極其後,綴文之士,不率典言,並務恢張其辭,博誕絶類。大者罩天地之表,細者入纖毫之内。祖搆之士,雷同附和,罔知所終。至 杜少陵 乃大懲厥弊,以雄辭直寫時事,以創格而紓鴻文,而新體立焉。較之 白太傅 諷喻詩 、 秦中吟 之屬,及 王建 、 張籍 新樂府,倍覺高渾典厚,蒼涼悲壯。此正一主於賦,而兼比興之旨者也。以貫六義,無遺憾矣。」
二七 問:「昔人云:辨乎味,始可以言詩。敢問詩之味,從何以辨?」
阮亭 答:「詩有正味焉。太羹元酒,陶匏繭栗,詩 三百篇 是也;加籩折俎,九獻終筵, 漢 、 魏 是也; 庖丁 鼓刀, 易牙 烹敖,燀薪揚芳,朵頤盡美, 六朝 諸人是也;再進而肴蒸鹽虎,前有横吹,後有侑幣,賓主道饜,大禮以成, 初 、 盛唐 人是也;更進則施舌瑶柱,龍鮓牛魚,熊掌豹胎,猩唇駝峯,雜然並進,膠牙螫吻,毒口盭腸,如『中』、『晚』、 玉川 、 昌谷 、 玉溪 諸君是也;又進而正獻既徹,雜肴錯進,芭糝藜羹,薇蕨蓬葍,矜鮮鬬異,則 宋 、 元 是也;又其終而社酒野筵,妄擬堂庖,粗胾大肉,自名禁臠,則 明 人是也。凡此皆非正味也。總之:欲知詩味,當觀世運,夫亦於此辨之而已矣。」
蕭亭 答:「 唐 司空圖 教人學詩,須識味外味。 坡公 常舉以爲名言。若學 陶 、 王 、 韋 、 柳 等詩,則當於平淡中求真味。初看未見,愈久不忘。如 陸鴻漸 品嘗天下泉味, 楊子 中櫺 爲天下第一。水味則淡,非果淡,乃天下至味,又非飲食之味所可比也。但知飲食之味者已鮮,知泉味者又極鮮矣。」
二八 問:「昔人云:風雅不作,形似艷麗之文興,而雅頌、比興之義廢。艷麗百出,君子恥之,然歟否歟?」
阮亭 答:「風雅之盛衰,存乎上人之振起。 三代 而上,其原在君相,故 文 、 武 、 周 、 召 興,而有正風、正雅,否則變矣。 三代 而下,其權在士大夫,操文枋而轉移一世。即以 兩漢 言之,其君亦往往能文。故士大夫之以詩傳世者,大率質過其文,猶有 風 雅 遺意,而不專以艷麗爲工。至 西園 諸子而風斯濫。迨於 張華 、 傅玄 以及 潘 、 陸 而風斯漓。雖正之以 左 、 鮑 、 陶 、 謝 而不能振。終之以 玉臺 、 徐 、 庾 ,而詞彌盛,而氣彌薾矣。若然者,豈非艷麗之爲害,而 雅 頌 之日亡也耶?蓋艷則精華洩而真氣消;麗則慆心生而正聲滅。有志於風雅之君子,所爲大憂也。救之以 陶 、 韋 ,以漸幾於 蘇 、 李 ,其庶幾歟?故欲反古者,必自五言始。」
二九 問:「昔人云: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象,唯工於詩者能之;風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殊而理實,唯達於詩者能之。敢問何謂工,何謂達?幸先生明以教之。」
阮亭 答:「詩未有不能達而能工者,故唯達者能工。達也者,『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則無不達矣;工也者, 陸士衡 有云:『罄澄心以凝思,渺萬慮而爲言。』『叩寂寞而求音,或含毫而渺然。』則無不工矣。不然,昧於詩之正變,而徒掇拾古今諸家之片詞瑣語,描頭畫角,搔首弄姿,是『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惡乎達?惡乎工?」
三○ 問:「詩至 六朝 ,幾不可問。 唐 初 四子 奮起而振興之。迨 少陵 先生出,集大成於 開元 、 天寶 之後,滌其餘漬,歸之雅頌正音之所。百代詩家,奉爲正朔。未識 少陵 膺斯重任,誠無愧乎?」
阮亭 答:「 六朝 各有 六朝 之體格。謂 六朝 全不及 唐 者,大非。 王 、 楊 、 盧 、 駱 ,衍 陳 、 隋 之餘波,而稍就雅正。由 沈 、 宋 以及 開 、 寶 諸家,則純乎雅正矣。有 宋 以來談詩家,乃祧 盛唐 諸人,而專宗 少陵 。然攷之 唐 人之緒論,及 唐 人選 唐 詩,固未始有宗 少陵 之説。即在 盛唐 諸家與 子美 抗行者, 子美 亦多所屈服。在 子美 集中,雖往往以風雅自任,亦未嘗凌轢諸家,而獨肩巨任也。獨是 工部 之詩,純以忠君愛國爲氣骨。故形之篇章,感時紀事,則人尊詩史之稱;冠古軼今,則人有大成之號;不有擬古浮辭,而風謡俱歸樂府;不有淫佚艷靡,而贈答悉本風人。故登 吹臺 於 梁 、 宋 ,則支離東北風塵;栖江閣於 夔州 ,則漂泊西南天地。故渾脱瀏漓,只如其自道,頓挫獨出,能此者幾人?諸體擅塲,絶句不妨稍絀,吾亦不能妄歎者。」
三一 問:「近世作者,指咏時物,會讌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汙惑之聲於私室,舉世羣然趨之。未識大雅君子,亦聽而誦之以爲可否?」
阮亭 答:「風化所起, 關雎 托始於房中; 樂録 所載, 清商 亦存乎 西曲 。小伎容參法部;雙鬟亦奏旗亭。 周郎 之顧,識者艷之; 涼州 之歌,君子所采。唯其無傷於雅道;或亦不見鄙於通人。」
夫子詩教,具有成書。海内人士,固已家弦而户誦矣。但數千里外,讀成書殊以不得親炙光輝爲悵惘。今 廷槐 既讀成書,又獲時時趨侍,其爲欣幸,何可言喻!足以驕視海内矣。秋來露繁,木葉漸脱。官舍蕭然,惟親書史。中有所疑,不敢數數叩凟。謹録一册,求夫子燕閒之餘,俛賜批答。俾 廷槐 得以三復書紳,永志不忘。想太虚廓落之懷,必不鄙夷而拒之也。門人 郎廷槐 百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