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瑜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虽然古今情境相异,我更无缘得封“万户侯”,但是宁先生的才华、魅力还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这样的感叹。
得以认识宁先生,是此生一幸;未能成为宁先生弟子,是平生一憾。当然,即使有机会,宁先生也未必愿意收下一个“不可教”的弟子。因为未能入室成为弟子,且还忝为一段“同事”,与他倒有了更随意的接触——我将他视为尊长,但又常常“目无尊长”,他对我这个晚辈也毫不客气,因而我对他有了更轻松或更另类的认识。
宁先生是历史学家、著名学者,这些已不需要我论证。在我眼中,宁先生是个有点名士气的才子、杂家,他洒脱、达观而又为人敦厚,尤其是他善于自嘲的人生态度,更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总觉得有点像《世说新语》中“坦腹东床”一类的风流人物,令我仰慕万分。
最早领略宁先生的才气还是在上学时。因为从小对于古典文学的热爱,我选择了历史专业,但是那时根本就不懂得历史原来还是什么“科学”!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吟风弄月、极度缺乏理论兴趣与思辨能力的“文青”来说,初读历史论著,真有点受罪的感觉。不过,我很用功,经常在图书馆里“受罪”。偶然间,我读到了宁先生20世纪60年代发表的关于历史主义的两篇论文,内容今天已经记不太清,但是当时真有惊艳的感觉,觉得真是才华横溢、文采斐然!第一次觉得原来历史文章也不是都那么面目可憎、那么枯燥无味,也记住了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
到北京工作前,我的老师刘泽华先生告诉我,他眼中史学界的才子有两位,一是宁可,一是庞朴。而他自己与他们无法相比,并要我到北京后一定要多向他们学习。后来,当他知道我能与他们时常相处时,他觉得我真是非常幸运。
我参加工作时,正值宁先生借调到《历史研究》负责业务工作。他作为我的领导,在我报到后,让我到他的办公室谈话。那天,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威严、沉默,话不多,只是不停地吸烟,连办公室的报纸都被熏黄了。正经的谈话内容已记不全,倒是清楚记得,最后他问我,有什么爱好?我说古典诗词。他问最喜欢谁?我说李白、苏轼。心中正暗自得意,想显示一下我对那些名作的熟悉时,他忽然问道:他们两个有什么不同?这下我答不上来了,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浅薄。
1982年夏由宁先生发起的晋秦豫访古考察,是他对于史学、唐史的开创性贡献。虽然我因为工作关系半生“走遍祖国大地”,也曾到过国外,但那次考察的月余时光却是我一生最宝贵的经历,也可以说是我进入史学界的起点。正是宁先生给了我这次难得的机会,并得以一路聆听他教诲,当然还有经常不断的批评。
此次考察,我作为最年轻的队员,每日与宁先生等前辈专家教授一路同行,不仅受到各方面的学问知识熏陶,而且得以结识很多使我终生受益的良师益友。考察队气氛融洽,虽然那时旅途艰辛、食宿简陋,但大家兴致高昂,一路跋山涉水、谈天说地,经常为一些问题发生争论,而且妙语连珠、戏言不断,那真是一生难得的快乐时光。那次考察后出版的《晋秦豫访古》,虽然可能文章各有短长,但无疑是一本开创性的著述。我也在宁先生和其他队友帮助下,理出思路写下了《西京访古论玄宗》一文,虽然水平实在不高,但作为一段难忘的历史记忆我仍然很珍视它。
那次考察既是我对唐史也是对佛教的一次入门机会。因为一路多见佛寺,而我对此一无所知,记得最清楚的是宁先生在各处为我们实地指点、讲解佛塔的种类、形制、建筑以及各种佛像的前世今生、姿态、寓意等等,我第一次知道了萃堵坡式、楼阁式、密檐式、金刚宝座式等各种佛塔以及其他佛教知识。当时只知宁先生是唐史专家,不料竟有如此丰厚的佛教学问,令我惊讶也令我钦佩。
途中还有一段插曲,参观山西永济普救寺时,几位队友纷纷赋诗咏叹西厢旧事。我也写了一首《游普救寺戏作》:
野山古寺访西厢,
断壁残塔草深长。
玉人花影皆不见,
空教多情忆断肠。
拿给宁先生看,他略加思考,信笔在诗下写下四句和诗:
迷离仿佛是西厢,
放眼黄河远且长。
不应有恨前贤语,
何必愁断九回肠。
宁先生从未当面表扬过我,倒是批评不断。他批评人话不多,但经常一针见血,有时还很风趣。比如考察队里被我们戏称为“好事做尽,坏话说绝”的胡戟先生,一路辛辛苦苦为大家服务,却又常因直言无忌而得罪人。宁先生曾批评过他,最终评论说他是“永远的29岁”。
对我的批评,记忆最深的是说我“该认真的不认真,不该认真的倒认真”。大概意思是指我不好好做学问,经常不务正业。所以80年代末,当我得意地把自己演出京剧的剧照拿给他看,本想得到他几句夸奖时,他却“打击”我说:人总是喜欢炫耀不是自己正业的东西。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觉得我还算聪明,一直希望我能安心好好做学问,不要浪费时间与才智。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偶然从一位前同事那里得知,宁先生是对我评价最高的人。可以说,得此评价,此生足矣。只是我自愧不够,只能把它当作宁先生对后辈的奖掖、鼓励吧!
宁先生是特别有生活情趣的人。虽然他自称“抽烟冒烟就行,喝茶有色就行”,但我知道他饮食很有品位,所以才能写出《寒食楼杂记》这样的奇书。但是他到各地出差、考察等,食宿又极其简单随意,并不讲究,不像有些人有点地位总是端着架子、拿着腔调,有时我想,这或许就是所谓天生“贵族”的教养吧!
他嗜饮咖啡,也很懂咖啡。记得有人送给他巴西带来的咖啡,他招呼我们到他办公室品尝,还给我们讲有关咖啡的知识。80年代初,那时刚刚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因考察而结识的几位志同道合的队友包括吴宗国先生、胡戟先生、闫守诚先生等经常与宁先生一起聚会,讨论唐史与丛书出版等问题。也曾在我家聚会过,大家谈古论今,兴致盎然。我中午每每煮一壶咖啡为大家提神,别人都是一杯,唯独宁先生一杯不够,总是要多喝几杯。
他喜欢读小说,有时甚至在办公室关起门来读小说。这点倒和我很相投,但是他读得很杂,是我没想到的。他有时读英文经典原著,有时却又读那些档次极低的“文革”宣传性小说。记得有本《牛田洋》 ,是根据真实事件编写的,这种书如果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一般人很难读下去,但是宁先生却读了。我说:这种书还能读下去?他说:也可以看看嘛!——“杂家”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不过这需要过人的精力与记忆力。
在《历史研究》编辑部期间,大家有个习惯,就是午饭后在院子里散步、闲聊。几位伶牙俐齿者每每斗嘴不已,相互嘲讽戏谑。宁先生因为抽烟衣服上烧出很多小洞,总是成为女同事打趣的对象。有时别人也开他玩笑,但他只是笑笑,从不回嘴。我事后问他,他说:这些事争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有,在特殊背景下,我曾违心地批评过宁先生,过后我向他诚恳道歉,没想到,他却平和地笑笑说:没什么,我们都是演员。此后,他再没有计较过我曾经的不恭。
宁先生的自嘲是罕见的。一般说来,学界中自尊甚至自恋者比比皆是,自嘲者却极少见。他大概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能自嘲的人吧。比如他曾戏谑地说自己青年时的理想是做个“苍白的诗人”。比如他说自己刚刚参加革命时,腰里别着枪,因为穿的是缅裆裤,枪竟然掉到裤管里了。还有,说到追求夫人的当年情事,他把自己丑化成一个秃着头、整天钻在被窝里看书、没人看得上的人,等等。每每说到这些囧事,他总是嬉笑不已。被人取笑,也不以为忤。
年长以后,我才悟透人生真谛,其实自嘲正是自信的体现,敢于自嘲的人必然有着足够的自信。
宁先生仙逝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觉得特别悲哀。总觉得像他这种大彻大悟、参透人生的人,平静地告别人世,并不是一件特别悲惨的事。想起文艺界一位名人老先生曾说过,他死后希望后人将他的骨灰撒到马桶里,然后对着马桶说段相声。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我心中的宁先生,在天上也不会愿意后人悲悲切切哀悼他,一定更乐见人们记住他的学问、他的才华、他的风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