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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的宁可先生

阎守诚

宁可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总觉得先生还没有走,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活地留在我的心里,让我不由地去回想和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我知道先生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当时我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读过先生写的《论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两篇文章。文章高屋建瓴的分析、逻辑严谨的论述和简洁流畅的文采,真是史家大手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从此记住了先生的大名。

我见到先生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当时我在中共山西省委政策调查研究室工作,先生主持《历史研究》杂志社工作,到山西调研,在省委宣传部开座谈会,调研室是我和刘梦溪去的,梦溪在会上发了言,我则见识了先生的风采,也就觉得不虚此行,满意而归了。

我来到先生身边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我在山西省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工作,室主任是先生的爱徒张海瀛,我刚到研究室报到,海瀛就指派我到北京师范学院协助宁先生整理编辑隋唐经济史资料。居然有机会去协助先生工作,令我喜出望外。

1980年3月,我来到北京师范学院,就住在历史系的一间办公室里,在先生指导下,开始认真读隋唐史的史料,整理有关这个时代社会经济的资料,同时,听先生的《中国古代经济史》、《历史理论》等课程,先生的教诲使我获益良多。所以,我虽然不是先生的及门弟子,也可以算是私淑弟子吧!特别幸运的是,在这期间,我参加了中国唐史学会发起,由先生组织、领导的三次大型的历史考察:第一次是1981年7月15日至9月9日的丝绸之路考察;第二次是1982年7月10日至8月18日的河东两京考察;第三次是1984年7月14日至8月25日的唐宋运河考察。前两次考察都是由先生担任考察队长,第三次先生虽然因故没有参加,但在考察之前,先生在胡戟的陪同下沿运河考察路线做了细致的安排,为这次考察的筹备、组织和总结做了大量的工作。

参加历史考察,不仅使我丰富了知识,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闻,加深了对伟大祖国的了解和热爱,增强了研究祖国历史文化的兴趣和责任感,而且也使我有机会和先生朝夕相处,促膝长谈,相互了解。记得先生颇有感慨地对我说:“我们现在读的书,都是十几年前应该读的书。”先生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不是吗?要不是“文化大革命”革了“文化”的命,我何至于年过不惑才又重下书帷去解惑呢?

我真正来到先生身边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1987年夏天,先生来太原参加武则天研讨会,会议期间,找我谈话,先生说:“我想调你到我那里工作,我们系缺你这样年龄的老师。有些问题,你要考虑:一是你现在是副所长,正处级干部,去了,是普通老师;二是你现在有三室一厅的住房,去了,暂时只能给你一间;还有,你在山西多年,一切都熟悉,去了,要重新开始。”我知道,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放弃,我钟爱的职业是当教师,所以,我当时就告诉先生:“我愿意去。”好事多磨,工作的调动是曲折的,直到1991年3月我才从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调到北京师范学院。从此,一直在先生身边从事中国古代经济史和隋唐五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多年来,常受先生的教诲,只是由于自己天性愚钝,才疏学浅,成绩平平,实在愧对先生。

回想起来,我在先生身边断断续续也有三十多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先生留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应该如何用文字来表达呢?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我愿意尽我所能来回答,我以为:

先生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在运河考察时,8月17日考察队行至安徽宿县,先生专程从他正在讲学的江苏徐州赶来看望考察队队员,并对安徽省及宿州地、县三级领导为考察队提供许多方便表示感谢。考察队员亲切地称先生为“终身队长”。先生的这个称呼在以后的岁月里证明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多年来,考察队员聚会,往往都是在首都师大的先生身边。曾参加过丝路考察的中国科学院的姚蜀平女士,现在是定居美国的著名作家,她写的长篇小说《他从东方来》曾获2011年第一届华文文学星云奖历史小说佳作奖。2013年她回国,首要的就是探望病中的先生,并和当年考察队的朋友聚会。5月8日,她来到首都师大,先生虽身患重病,仍然参加了这次聚会,可见考察队员们从来没有忘记过先生。先生病危住在空军总医院,当医生刚开始用鼻饲时,先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有限,他拉着长期在身边服侍他的女儿的手说:“谢谢,再见!”也向为他治疗的医生和护士说:“谢谢,再见!”从此不再说话,身边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听说此事者也无不为之动容。一个人在知道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候,还不忘对帮助过他的人表示感谢、告别,能够如此理性、优雅、淡定的告别生命是多么令人感动啊!先生人格魅力源自何处?我想,在于古人说的道德、文章,或者说品格和学问。因为人一生会遇到许多问题,如职业、职称、待遇、住房、婚姻、家庭等等,这些问题虽然要靠自己去奋斗争取,但结果如何,有许多客观因素在起作用,你自己并不能完全决定。只有品、学两者是完全靠自身的修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学者,自然富有人格的魅力。

先生是文化素养非常高深的人。作为历史学家,先生业务精通,见解新颖,写过许多影响广泛的论著,这些不用我细说。我只想说,先生的精神世界广阔,兴趣广泛,知识渊博。先生有三大爱好:读书、音乐、美食。先生阅读面极其广,就拿读小说来说,不仅读中外名著、武侠小说,也读青年们热爱的流行小说:言情、惊悚、悬疑、穿越等都在阅读之列,因此说起文学,先生可以娓娓道来,有分析归纳,也有细节描述,让人惊叹不已。先生知识的渊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舰艇、飞机、军械也有深入的了解。和先生在一起,他总是有问必答,而且思维异常敏捷,和先生聊天是一种享受,无形中能够获得许多知识。正因为先生有丰富的文化素养,因此,他在讲授《史学理论》等课程时,把抽象的理论和恰当的具体事例衔接得天衣无缝,生动有趣。

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先生给人的突出感觉是天资聪明,聪明的人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强。的确,先生有极好的记忆力。先生喜好美食,自己却不会做菜,但说起各大菜系的特点、有名的菜谱,甚至烹调的方法都讲得头头是道,而且还能编写出“寒食楼菜谱种种”等长篇文章,为的是给患病中的爱好美食的老同学以安慰。据说是“文革”中,先生被集中办“学习班”,在膳食科长办公室学习,常翻看书架上的菜谱,就记住了菜肴的各种知识。先生也有很好的理解力。他读过的小说,不仅能记得内容,而且能讲出各类小说的特点、异同和优劣。我认为,聪明的人虽然天赋记性好,悟性高,如果以此自傲,只能算是“小聪明”;只有天分虽高,还能勤奋刻苦、持之以恒地努力学习,才是“真聪明”。先生就是真聪明,他读书刻苦,手不释卷。丝路考察时,我常与先生同室而眠,先生有躺在床上读书的习惯,常常读至深夜。平时去先生家,他坐的沙发前,小茶几上总是堆满书籍,先生还不时向我推荐新出的书籍。我认为,“智慧”要比“聪明”更高一个层次。因为“慧”虽然有聪明的意思,有天赋的成分,但“智”却包含“理性”的意义在内,理性是要靠品德的修养为基础的,因为对是非善恶的辨析判断,待人遇事的宽严适度,对自己言论行为的控制,以及对问题的创造性思考,都要靠理性。先生不仅是真聪明,而且有大智慧。先生能够从极其复杂的内容中概括出简单的几点加以说明,有一次,先生和我讲到怎样研究一个问题时,讲了三点:一是要了解这个问题在纵向发展过程中所处的地位和作用;二是要疏通这个问题在横向上与其他问题的关系;三是任何问题本身都是有层次的,你要不断地追问为什么,直到问不出问题。其实历史研究法之类的问题是可以写书的,先生简明扼要概括的这三点对我的启发很大,胜读许多书。先生也能够从细小、具体的问题看出问题背后的大背景。先生写的《汉代农业生产漫谈》就是从三个数字谈起,对中国两千多年来农业生产发展途径、规律、特点进行了分析,并对现在如何形成适合我国具体条件的新的农业发展道路提出建议,在史学界有广泛的影响。还有一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丝路考察走到吐鲁番地区,住在吐鲁番宾馆,晚上先生主持开考察队内部的学术讨论会,总结前段考察的内容。会议开始不久,窗外传来优美欢快的歌声,原来是宾馆的服务员在露天舞台表演歌舞。讨论会中不时有人进出,出去的时间比到卫生间需要的时间都长,先生也没有制止。会议结束时,先生进行了总结,最后面带笑容说了一句:“开会时出去的人我都知道。”这句话既是对溜出去看表演的人提出了委婉的批评,也表达了善意的宽容,我认为讲得恰到好处,真是“智者”之言。

先生是乐观、豁达和充满爱心的人。我是从先生对待疾病的态度上感悟到他的乐观、豁达的。多年来先生疾病缠身,他的二女儿说:作为医生,我所知道的病父亲几乎都有,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糖尿病、痛风、脂肪肝、肾功能不全等等。对于疾病,先生一方面积极治疗,另一方面,在精神上又不受疾病的影响,依然尽其所能,参加科研与教学,直至病危期间,即使住在医院,只要可能,依然坚持写作。对于来探望他的人,也依然是语言风趣,情绪开朗。当先生眼瞽、耳聋时,幽默地自称“宁龙虾(聋瞎)”,后来又声哑、牙缺,眼、耳、喉、牙四种器官只有一半功能,自号“四半堂”。再后来,加上脑梗、肺病,再改号为“六半堂”,并让精通书法和篆刻的女婿为“六半堂”写了一个横幅,刻了一方图章。先生在病中的言行反映了他从来没有被疾病征服,始终保持着乐观、豁达的精神,这是难能可贵的。师母去世之后,十多年来,先生身边先后换过三个保姆,先生对保姆从不挑剔指谪,也从无怨言,而是非常“听话”,所以在校园内的保姆间有“一等好老头”的美誉,这个“美誉”也来之不易。最后一任保姆在先生病重住院时,日夜陪护,尽心尽力,每当说起先生的病情,常常会潸然泪下,可见先生感人之深。先生一生以教师为职业,靠工资生活,却把全部积蓄50万元捐出,设立奖学金,资助中国古代史的研究生。奖学金命名为“成庆华宁可奖学金”,成庆华是先生所敬重的历史系古代史教研室的长者、同事,逝世多年,先生这样命名,表达了对成先生的敬爱;奖学金的设立,表达了对莘莘学子的关爱;这些存款没有留给女儿,表达了对她们的真爱,希望她们自强自立。先生的三个女儿不负父母的期望,现在都已成为学有专攻、业有所成、对社会有积极贡献的人。奖学金的设立也表达了先生心中的大爱!

记得先生住进空军总医院,我第一次去看望先生,先生拉着我的手,说了四个字:“不要生病。”这是一句极普通的话,谁愿意生病呢?但这句话出自先生之口,就极不普通,分量极重,这是先生多年来饱受疾病折磨的痛苦感受,也是对我的殷切告诫和善良期望,我深深为之感动。我也年过七旬,步入晚年了,一定好好保重自己,努力争取不要生病,自己不要受苦,亲人不要受累。

先生的为人与治学,都是我所景仰的,我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写这篇小文,表达我对先生的追念。 XQrCmWg2ymLRF6bH4LUGCE2WzERjeKsG5Ux5TChGThi+ijizBJe/pRR+cfb8MY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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