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兆辰
宁可先生去世了,他的音容笑貌仿佛还留在我们脑海中。他临终前对我说的简短话语依然回荡在我的耳边。
2013年12月11日,我到空军总院去看他,当时已经知道他身体很不好了,但究竟什么情况还不知道。进入病房,看到他很瘦,没有精神,脸色不好,也不说话,正在输液。我很不安,就和床边的家属谈谈情况,准备尽早退出病房,以不干扰他的治疗。正在这时,宁先生突然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你胖了!”我感到很突然,有点摸不着头脑。然后,第二句:“我瘦了!”他说,他现在是半个脑子,一只眼睛,一个耳朵,半个肺,半口牙。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但是他依然很幽默。看我有点坐不住,他把话锋一转,问我你有八十了吗?我说没有。他说,那还能干!我想,这时候也不必再说我能不能干的问题。我就说,多保重,安心治疗,退出了病房。
出来以后我就想,宁先生说这句话分量很重,他恐怕不是随便说的。记得我上一次去看他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那是2013年的10月10日,那时他还没有住进空军总院,上午在西苑医院打点滴,我是下午到他家去看他的。那一天,上午我到系里取回上海人民出版社寄来的瞿林东先生主编的《唯物史观和中国历史学》一书。该书我也参加了编写,所以就第一时间给宁先生送去。他的沙发前的茶几上堆满了书,都是新书,很多是作者送给他的。看到他已经穿上棉裤、棉袄了,室内放着氧气瓶。他看书要用放大镜,放大镜就在身上,有三个,其中一个还有灯。那一天他精神头很好,拿起我送的书就看,大约看了有十五分钟。我就看他茶几上的书,其中比较感兴趣的一本是我们的学长张海瀛诞辰八十周年的文集,一本是阎守诚先生的《阎宗临传》。看完以后他说,这书下工夫不小,这一本书等于几本书,总题目是《唯物史观与中国历史学》,实际上包括唯物史观与史学理论、唯物史观与中国古代史、唯物史观与中国近代史、唯物史观与世界史等。他说,你写了其中的三章,而且他看出了哪三章是我写的。可见他虽然病得很重,但是思维还是很敏捷的。然后他问我,你写了几本书了?有五本吗?我说,我多是参编的或合著的比较多,真正个人专著不多。他说,你那本《毛泽东对历史的考察》当时在评议时有不同意见,有的人说,毛泽东也不是历史学家,他对历史有什么考察?当时我说,他对这问题是有研究的。这件事他以前没跟我说过。据我对宁先生的了解,他如果说某某人对某个问题是有研究的,是不会轻易说的。我也体会到一点,学术研究的成果,不在于你写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字,要真正有研究。我说,要写东西就要自己真正有兴趣、有研究、有体会。我说,我真正有兴趣的问题是心理史学。80年代的时候,我就对李秀成自述感兴趣,想用心理分析的方法研究李秀成自述,探讨他投降的问题。他说,这个想法很好,可以整理一下有关资料,写一写。我说,我在完成两本访谈集以后,就在搞这个问题。现在没有课题任务了,也没有督导工作了,就搞点自己有兴趣的问题。书已经写完了,书名叫《英雄的悲剧——李秀成心理分析》。已经交上去了,等待出版资助呢!他很高兴,希望能够看到这本书。他接着说,你今年多大了?没有八十吧?我说,没有,今年七十三。他说,那你还年富力强,还可以干!
宁先生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引起我很认真的思考。我从1979年开始来学校见到宁先生“面试”以来,每一次去宁先生那谈话,都感觉进入了一次人生加油站。平时见到老同学、老朋友,没有一个人不说“到这个年岁就别干了”,我也想过,写点东西出版如此难,身体也不是没问题,唯有宁先生很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而且是两次提到,他的观点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样。他的话让我反思自己,人生的道路应该怎样走?人活着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到了古稀之年,依然尖锐地摆在我们面前。
我觉得我一生的经历,包括我的信仰和追求都是与宁先生有关的。最早和宁先生接触是在1960—1961年,那时我是大三的学生,宁先生也就是三十出头的青年教师。在1958年的大跃进之后,也出现了教育革命的高潮。那时系里师生一起编写教材,宁先生就主持编写《史学概论》的教材,全称是《马克思主义史学概论》。宁先生后来谈到所以要开这门课,是当时出现了一些左的思潮,比如打破王朝体系,以农民战争史来代替中国通史等,一些头脑比较清醒的教师主张要开《史学概论》课,让学生了解史学的基本常识、基本理论。我想这一定是指成庆华先生。当时,从我们班里找了董学忠、刘振中和我三个人脱产出来搞教材。我们首先访问了一些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我记得访问了翦伯赞和吕振羽两位先生,他们当时的观点就是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因此,那时候搞的《史学概论》的教材,分不清历史唯物主义和史学理论的区别。在分工编写时,我的题目是“马克思主义在斗争中成长”。读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论历史科学》、《马克思传》、胡绳在《历史研究》1956年发表的《社会历史的研究如何成为科学?》等后,我所写的内容,不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在斗争中成长”,而是写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研究》上也有一篇相近的文章,我实际上就是抄这篇文章,其内容不是马克思反对蒲鲁东主义就是反对巴库宁主义。当然这不是宁先生让我这样做的。最终我们把教材写完了,然后我们这个小组就解散了。宁先生以后继续上这门课。宁先生后来回忆到这一点时曾说,其他学校的这门课都停了,他还在坚持。我们的教材虽然没有什么成果,但是宁先生将我们引上了一条从事学术研究的道路,而且确定了我们以后从事学术研究的方向。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昌平的一个农村中学,但是,我依然在关注着史学研究,关注着学术领域的动向,如宁可先生和林甘泉先生关于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的争论,戚本禹批《李秀成自述》的文章等。
1980年我被调回当时的北京师院历史系。没有经过读研,直接就留系工作。第一年没有上课,宁先生要求我读书。要求读几种书:首先,要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著作,开了书目。由于书目太多,后就指定精读一两本,我主要读的是《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部书让我终身受益;其次,要读史学文献,如《史记》;第三,要读通史的著作;第四,要读一点逻辑学知识。1981年,宁可先生给77级、78级、79级三个年级的学生合班上《史学概论》,我跟着听课,担任助教,判作业,判试卷。1982年,他就说以后《史学概论》他就不上了,我就开始给80级学生上《史学概论》课。宁先生放手让我上课,不过多干预上课的具体安排。从1982年我开始上课到2000年我退休,宁先生没有听过我的一次课。同时,他还要求我出去上《中国通史》课,本系没有开设中国通史课,就让我到校外上课。第一次是到石景山师范学校的大专班上课,后来还去了团中央机关、全国妇联干校讲通史。开始我有点发怵,他说,你就作为一个大高中课来上。由于备课时间紧,宁可先生还把他的教案借给我参考,使我大大地缩短了备课的过程。
在科研方面,他也大胆启用年青同志,让我们放手去做。1980年,我刚来师院时就曾主动地找课题来写。因为和宁先生谈“文革”情况比较多,经常谈到他的关于历史主义的文章在“文革”中受到批判的情形,所以我就想写一篇文章,对历史主义这个问题拨乱反正。由于没有经过正规的科研训练,写完之后我请宁先生看,他说写得像一篇大字报,后来我就放弃了这个题目。1981年,他交给我一个新任务。他与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宋家钰等计划在1982年召开一次关于中国封建经济结构特点与发展道路的讨论会,需要准备三个材料:一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论封建经济的资料;二是建国以来关于封建经济结构特点和发展道路方面的论点摘编;三是关于封建经济结构特点和发展道路的讨论综述。第一、二部分是材料;第三部分是文章,重点是要写文章。宁先生也没有划框子,定调子,需要自己去看材料,梳理问题,自己写出总结。1981—1982年冬天,我钻到首都图书馆报刊库去找资料。只有掌握了资料才可以做综述;读了专著、文章,就可以从中找到经典作家论述的线索,否则就是大海捞针。1982年春天,我完成了三份资料,到历史所交给了宋家钰,当年的《中国史研究动态》第8期上发表了我写的综述。发表前,宁先生也没看,让师兄杨生民看,多提意见。这一次科研写作,使我受到了一次如何研究学术问题的训练,为我日后参与科研打下了方法论的基础。从此以后,宁先生就放手让我去选择课题,自己去进行独立的研究。20世纪90年代,我和他共同承担了一个北京市社科规划的课题——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研究。我写了几篇关于李大钊史学思想的文章,后来又写了毛泽东读史的文章,最后写成《毛泽东对历史的考察》一书。由于得到宁先生的支持,该书最后得以出版。
此后,每有一点成绩就去宁先生那去汇报,每一次都得到他的鼓励。由于宁可先生的支持、鼓励,我的学术研究活动一直没有停止。退休以后这十几年,我仍然没有停止过学术活动。退休后的科研成果甚至远远超过了在职期间的成果,这也是与他的鼓励、支持分不开的。宁可先生对史学研究做出过重要的贡献,特别是他对史学理论的贡献,将仍然是我今后要致力研究的一个课题。在他的面前,我永远没有自满的资本,没有停滞不前的理由。直到这次宁先生问我到没到八十,仍然表明他对我这年过古稀之人还寄托着希望,是让我又一次进入了加油站。今天,宁先生已经去世了,我要牢记他的教诲,他的希望仍然是激励我继续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