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二年,亦即鲁昭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18年)三月二十三日,天气晴好,鸟语花香。一大早,南宫敬叔就起来了。
在驿馆周围溜达了一阵后,估摸着孔丘也应该起来了,南宫便回到驿馆,守候在孔丘住室门外。当孔丘推门出来时,南宫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先生好!”
孔丘点了点头,慈爱地看了看南宫。
“先生,俺们在洛邑已经十八天了。您看还有什么事需要办?如果没有,天气不冷不热,俺们不如早点回曲阜吧。”
“哦?俺们在洛邑都待了十八天了呀!”
说着,孔丘信步走出了驿馆,看看周围的街景,又望望驿馆周围葱郁的花草树木,闻着远近飘散于空气中的各种花香,不禁感慨系之,脱口而出道:
“时间过得真快呀!俺们刚来时,这草儿刚刚泛绿,树枝刚刚吐芽,一转眼,已经是绿草如茵,花开花落,枝繁叶茂了。”
南宫见孔丘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跟在孔丘身后走了一阵后,忍不住再次问道:
“先生,您看俺们什么时候离开洛邑回曲阜?也许鲁君早已记挂您了。”
孔丘又朝周围街景看了看,伸展了一下肢体,顿了顿,这才回答道:
“出来已经不少时间了,回去路上还要不少天,现在是该离开洛邑,动身回曲阜了。洛邑虽好,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啊!”
“先生,那么是否今天就走呢?如果要走,弟子这就要去收拾收拾了。”南宫怯怯地问道。
孔丘低头想了一想,回答道:
“收拾是要收拾了,但今天不必忙于离开洛邑。”
“那么,先生是否还有什么事?”
孔丘看了看南宫,认真地说道:
“子容,俺们不能这样就走了啊!”
南宫糊涂了,不这样走了,难道还要等周天子送行不成?
孔丘看着南宫困惑的神情,莞尔一笑道:
“俺们离开洛邑前,是否应该与老聃道个别?为师在守藏室读了那么多天典籍,又向他请教了许多有关礼的问题,还向他问了‘道’的问题,打扰了他这么多时间,临走时总得专程登门表达一下谢意,顺便辞个别才对啊!”
“先生说的是。弟子谨受教!”
“好,那俺们用过朝食后,就往老聃府上,向他道别。”说完,孔丘转身走向驿馆。
因为孔丘对老聃上班与作息时间已然了解,南宫又经常跑老聃府上,且跟老聃弟子庚桑楚混得很熟,所以孔丘师生拜别老聃的行程特别顺利。
宾主行过揖让进退之礼,老聃便引孔丘到堂中。宾主分庭抗礼坐定后,孔丘先说了一番表示感谢的话,然后说明了辞别洛邑回曲阜的意思。
老聃听了点了点头,从表情上,比前天孔丘向他问“道”时显得要热情。
孔丘抬眼看到老聃的这一表情,心里觉得暖洋洋的。于是,一时情不自禁,又脱口而出道:
“先生,洛邑与曲阜山水相隔,路遥遥,道迢迢,今日一别,弟子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先生。所以,今日弟子希望先生不吝再赐教一二。”
老聃沉吟了一会儿,捋了一捋飘于胸前的长须,悠悠地说道:
“老朽闻先贤有言:‘富贵者赠人以财,仁义者赠人以言。’老朽不富不贵,无财以遗仲尼,故愿以言相赠。”
“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劝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先生赠丘以言,胜似连城之璧,其价无限。”孔丘连忙接口说道。
老聃又捋了捋胸前长须,悠悠地说道:
“当今之世,聪明而深察者,其所以困厄不遇,而几至于死,皆因好讥人之非;善辩而通达者,其所以招祸受难,而屡祸及于身,皆因好扬人之恶。为人之子,勿以己为高;为人之臣,勿以己为上。”
说完,老聃就闭上了双眼,再也不言语了,坐在席上一动也不动,就像一根枯木似的。
孔丘见此,再思味老聃刚才的一番话,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在告诫自己别再耍弄小聪明了,也别强辩以为智了。
想到此,孔丘觉得不便再说什么了,遂连忙起身,躬身行礼毕,说道:
“先生之言,乃是金玉之论,弟子谨受教!不敢再打扰先生,弟子就此别过。”
道别老聃后,孔丘便与弟子南宫敬叔立即上车离开洛邑,准备北渡黄河,往东北的鲁国之都曲阜而去。
行行重行行,师生二人昼行夜宿,四月十五到达黄河之畔的一个小村庄。在渡口等船时,孔丘望着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奔流东去的河水,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先生为何如此感慨?”南宫站在孔丘身后,轻声问道。
“河水日夜奔流不息,一去而不复返;人亦如水,韶华易逝。河水奔流,千里而归大海;人生几何,不知何归?”
南宫听孔丘这样说,终于明白了他感慨何为。遂也感慨系之,脱口而出:
“先生志在恢复周公礼法,恨不能早日见到世界清平、天下大同的局面,所以见河水而感韶华易逝吧。”
孔丘没有吱声,只是远眺河水东去,面带忧虑之情。南宫见此,遂又说道:
“弟子以为,先生之‘道’与老聃之‘道’不同,人生态度也有很大不同。”
“这话怎么讲?”孔丘突然收回目光,侧过头来看了南宫一眼。
“先生为人太过执着,所以活得很累很苦。而老聃则为人达观,将一切都看得通透,所以活得自由自在。”
孔丘听南宫这样赞赏老聃的人生态度,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那老聃的人生态度到底如何?”
“庚桑楚曾跟弟子说到,老聃认为,人生天地之间,乃与天地为一体。天地为自然之物,人亦为自然之物。人有幼、少、壮、老之变化,犹若天地有春、夏、秋、冬四季之交替,何悲之有?何喜之有?”
“这话又怎么讲?”孔丘追问道。
“老聃以为,人乃万物之一,亦如万物一同,生于自然,死于自然。顺其自然,则本性不乱,忧虑不生;不顺其自然,执着奔波于追求之中,则本性羁绊,忧患无穷。功名之心存,则必生焦虑之情;利欲之念存,则必增烦恼之情。”
“为师追求的并非功名、利欲,所以烦恼焦虑也不为功名、利欲。为师所忧者,乃是大道之不行,仁义之不施,战乱之不止,国乱而不治,故有人生苦短之感叹,感叹自己不能有功于当世,不能有为于万民。”
南宫听了,不禁莞尔一笑道:
“弟子还是没说错,先生就是太执着,太想‘有为’了,不像老聃信奉的是‘无为’。”
孔丘听南宫还是为老聃辩护,遂又反问道:
“老聃的‘无为’论,合理性何在?”
“老聃曾说过,天地不推而自行,日月不燃而自明,星辰不列而自序,禽兽不养而自生,此皆自然而为之,何劳于人力?人之所以生,所以死,所以荣,所以辱,皆有自然之理,皆合自然之道。顺自然之理而为,循自然之道而行,国则自治,人则自正,何须倡礼乐而劝仁义?孜孜以求于仁义,津津乐道于礼乐,皆有违于人之本性。求之愈切,则逝之愈远矣!”
孔丘越听越感到困惑,遂情不自禁地反问道:
“这话怎么讲?”
“庚桑楚听老聃说这番话时,也感到困惑。老聃给他打了个比方,他就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了。”
“那老聃打了什么比方?”孔丘顿时来了兴趣。
“老聃说,倡礼乐,劝仁义,希冀国治人正,譬如击鼓而追逃犯,击鼓愈响,则人犯逃之愈远矣!”
孔丘听了老聃的这个比方,虽然没有说话表达肯否,但南宫从其神色可以看出是有敬服之意的。
顿了顿,南宫指着眼前滔滔远去的河水,对孔丘说道:
“同样是面对河水,先生见之,油然而生韶华易逝的感叹;而老聃见之,则悟出了一番治国安邦与处世为人的大道理。”
“哦?什么大道理?说说看。”孔丘催促道。
南宫一听孔丘的口气,立即洞悉老师内心既有不服之意,又有急切想了解真相的欲望。于是,放缓语气,从容说道:
“庚桑楚说,有一年的春天,他随老聃到洛邑城外踏青,行到洛水之滨,老聃凝视洛水良久,突然脱口而出道:‘上善若水。’”
“老聃的意思是不是说,最高的道德境界应当是像水一样?”
“先生说的是。庚桑楚跟弟子也是这样说的。”
“那为什么最高境界的道德不像别的什么,而一定要像水呢?”孔丘反问道。
“老聃认为,水有谦下之德,善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短长。”
孔丘点点头。
“老聃还认为,水往低处流,甘愿居于低洼之处,这便是顺其自然,最接近‘道’的精神。”
孔丘又点了点头。
南宫看了看孔丘,见他正凝神观看河水,若有所思,遂又接着说道:
“老聃还说,江海之所以能为百川之王,乃是因为江海甘居低处,有包容百川之德。万物处上,水独处下;万物处易,水独处险;万物处洁,水独处秽。水之所处,皆人及万物之所恶,则谁与之争?因为无争,所以万物皆不能与之相争。”
“其实,水并非是不争,而是水至柔至弱,无法与万物相争。”孔丘不以为然地说道。
“先生说的也对。老聃也说,天下没有柔弱于水者。但是,他又认为,水虽至柔,却能裂岩穿石,决堤溃坝;水虽至弱,却能荡污涤垢,清洁万物。所以说,天下攻坚摧强者,莫能胜于水。”
南宫说到这里,仰面侧身望了一眼孔丘,见其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又继续说道:
“老聃认为,水因为至柔至弱,所以近乎无。因为无,故能入于无间,无孔不入,就像‘道’无处不在一样。大‘道’无形,却能时时发挥作用。万物因无形之‘道’而生灭,四时因无形之‘道’而交替,天地因无形之‘道’而运行。圣人治世,行不言之教,无为而治,正是循‘道’而行,效水之德。”
“那么,水德具体有哪些表现呢?”孔丘问道。
“据庚桑楚说,老聃对水德有过这样的概括:‘水,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此乃善处地之德;水,积于低处而为潭,澄澈空碧,湛深不见底,此乃善为渊之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施不求报,此乃善为仁之德;水,圜必旋,方必折,塞必止,决必流,此乃善守信之德;水,柔而无骨,却能洗涤群秽,平准高下,此乃善治物之德;水,弱而无形,以之载物则可浮,以之为镜则可察,以之攻坚则莫能敌,此乃善用能之德;水,不舍昼夜,满盈而后流,此乃善待时之德。’”
“水有此七德,跟治国安邦与为人处世又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孔丘见南宫复述老聃的观点如此凿凿有据,遂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庚桑楚说,他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那老聃是怎么回答的?”孔丘连忙追问道。
“老聃说,圣者与时俱进,贤者应事而变,智者无为而治,达者顺天而生,正是效法于水之七德。”
“老聃的意思是不是说,圣人治国安邦,应该听其自然,不强自作为?”
“正是如此,这便是老聃所主张的‘无为而治’的境界。”南宫回答道。
“如果不强自作为,或说有所为而为,就像流水一样随其避高趋下,放任自流,那天下如何能够治理得好呢?比方说,久旱不雨,百姓不想方设法引水灌溉,难道秋后地里能自动长出庄稼?又比方说,久涝不晴,百姓不挖沟开渠以泄洪,难道淹死的庄稼还能复活不成?再比方说,百姓冥顽不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在上者不以法律震慑之,不以礼乐教化之,难道他们能自动改邪归正?”
南宫见孔丘如此激烈地反驳老聃的观点,遂连忙解释道:
“据弟子的理解,老聃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呢?”孔丘反问道。
“老聃主张圣人治国安邦要学习水德,主要是说治国安邦者要有水那种谦卑的态度,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要有贱己贵人的胸怀。庚桑楚曾跟弟子说过,老聃还有一句名言,可以与上述水之七德相互印证。”
“什么名言?”孔丘又来了兴趣。
“老聃说:‘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侯王自谓孤、寡、不榖,此非以贱为本乎?’认为孤、寡者,皆是人困贱之谓,而侯王以之自称,正是贱己下人、贵人尊士的表现。尧传舜,舜传禹,周成王而任周公旦,而世世称为明主,正是贱己下人、贵人尊士的结果。”
“如此说来,倒也有些道理。看来,老聃所说的‘无为而治’,不是不要有所作为,而是说君王治国安邦,自己不要管得太多,不必亲力亲为,放手让手下能人去做就好。”孔丘说道。
“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据庚桑楚说,老聃的‘无为而治’,主要还是强调循‘道’而行,即遵循自然规律,不蛮干,不妄为。”南宫又解释道。
“那什么叫不蛮干,不妄为?”孔丘又问道。
“庚桑楚也曾问过老聃这个问题。”
“那老聃是怎么回答的?”孔丘连忙追问道。
“老聃给庚桑楚举了一个例子。他说,禹与其父鲧都受舜帝之命治水,鲧以筑坝造堤的方法,结果越堵洪水越是泛滥;而禹治水,则是依地形高低曲直,顺势疏导,结果费力少而效果好。鲧治水,便是蛮干,便是妄为。禹治水,则是循‘道’而行,无为而治。”
孔丘听到此,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南宫见孔丘终于明白了老聃“水德”的内涵,脸上顿时漾出欣慰的笑意。
孔丘侧身看到南宫的这一表情,则莞尔一笑。
“先生笑什么?”南宫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刚才说到水之七德与治国安邦的关系,那你再说说看,水之七德与为人处世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聃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够像水一样,避高趋下,甘居卑下之位,那么就能虚怀若谷,容易长进,而且能够与人处好关系;如果像水一样处低积流,就会有海纳百川一样广阔的胸怀;如果像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有助人为乐的精神,那么就会让人觉得可亲;如果有像水‘圜必旋,方必折,塞必止,决必流’一样的秉性,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守信之人,让人觉得可靠,值得信任;如果像水一样无偏无党,那么他为政就会公平无私;如果像水一样入于无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那么他办起事来一定会机智果敢,无所不能;如果像水一样待时而动,那么他一定能把握住机会,行动无往而不利。正因为水有不争之德,所以才不会导致失败,也不会招致怨恨。”
南宫敬叔说到这里,孔丘一边点头,一边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老聃确实是个智者。”
孔丘说这话时,声音虽然很低,但南宫还是听得真切,知道老师还是打心眼里敬佩老聃的,尽管他不赞同老聃“清静无为”“顺其自然”的观点,也不认同老聃对世事“不作为”的人生态度。
就在这时,渡船来了。
“先生,俺们准备上船吧。”
船夫帮助安顿好车马后,孔丘与南宫敬叔才上了船。
上船坐定后,看着滔滔东去的河水和宽阔的河面,南宫顺口向船夫问道:
“要多久才能到对岸渡口?”
“不会太久,俺们从这边到对岸是顺水,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可以到对岸渡口了。如果是从对岸往这边,因为是逆水,如果是东风还好,要是西北风,逆水行舟,不仅俺撑船吃力,客人也要费时更多。”
“那为什么不走直线,而要走斜线到达对岸呢?”南宫不解地问道。
“官爷有所不知,这河岸并非所有地方都宜于停泊靠船,必须地势合适,同时还得考虑客流。”
“原来如此。”南宫恍然大悟道。
看着河面波澜不惊,船夫轻快点篙,船儿便顺水快速而行,南宫又情不自禁地对孔丘说道:
“先生,您看,船夫顺水行舟,多么轻松!上次俺们来洛邑时,因为是逆水行舟,加上有风,您还记得俺们费了多少时间才渡到彼岸的吗?”
“好像有一个多时辰,而且那次马在船上也差点受惊,真是很让为师捏了一把汗。”孔丘说道。
“先生,弟子从这行船中若有所悟。”
“子容,你悟到什么了?说说看。”孔丘和蔼地说道。
“先生,弟子觉得,老聃之‘道’,就像这顺水行舟,任其自然,无须有所为,却事半功倍。而先生之‘道’,则像是逆水行舟,强不可为而为之,却事倍功半。”
“这话怎么说?”孔丘明知故问道。
南宫看了看孔丘,又望了一眼船头的船夫,从容说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确实是令人向往憧憬的社会。然而,今日之世,已非昔日周公之世。人心不古,人心思变,早已是不争的现实。先生志在恢复周公礼法,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岂非如逆水行舟?”
孔丘听南宫这样说,知道他已经受老聃及其弟子庚桑楚影响甚深了。于是,反驳道:
“逆水行舟确实不如顺水行舟省力,但是如果俺们要渡河,有时不得不逆水行舟。所以,有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一种面对现实的表现。”
南宫明白孔丘的意思,遂连忙回答道:
“弟子明白了,弟子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