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将它的獠牙刺进美少年阿多尼斯的身体,一招致命。野猪象征着情欲,是疯癫和狂迷的表达。阿多尼斯死后,野猪说:它那充满情欲的“牙齿”(erotikous odontas)绝对没有伤害到阿多尼斯,那只是一种爱抚的方式。马尔西里奥·费奇诺 在他关于柏拉图《会饮篇》的书中则描述了爱人的情欲之眼(erotikon omma)。 与野猪的獠牙一样,那眼睛充满了致命的激情:“因为你的眼睛穿过了我的眼睛,渗透我的骨髓,引燃了炽热的火焰。我对那些因你而消逝的事物产生深深的同情。” 血液也可以作为情欲联通的媒介。爱人与被爱者之间充满情欲的眼神,如同输血一般将两者联结:“设想一下,来自泰邦的演说家吕锡(Lysias)爱上了来自弥利奴斯的斐德罗(Phaidro)!吕锡张着嘴巴呆望着斐德罗的面孔,斐德罗用同样炽热的、燃着火光的眼神迎向吕锡的眼睛,同时向吕锡传递出自己的生命之灵。通过眼神的直接交互,斐德罗和吕锡的灵魂之光合二为一,他们的生命之灵也连在了一起。生命之灵的光晕诞生于斐德罗的心脏律动,迅速朝着吕锡的光晕扩散而去。由于两颗心紧紧相依而存在,光晕瞬间变得浓稠如血,在进入吕锡的心脏后就变成了它原来的样子,即斐德罗的血液。多么不可思议的过程!斐德罗的血注入了吕锡的心脏!” 古代的情欲交流令人备感不适。在费奇诺看来,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它能直接导致“变形”,让一个人抛弃他的本性,教他“容纳陌生的东西”。 变形和伤害,都体现出一种消极性。这种消极性在越来越强调爱情的积极面和顺从性的今天已经逐步消失。人变得越来越相似,在他者身上也只是找寻和确认他们自己。
伊娃·易洛思在《消费浪漫》( Konsum der Romantik )一书中指出,当今的爱情越来越“女性化”。小说常常使用“友好的”“亲密的”“安静的”“舒服的”“讨人喜欢的”“温柔的”等形容词来描述浪漫的爱情情节,而这些词汇都体现出浓浓的女性色彩。人们习惯将浪漫场景中的男性角色代入女性的感觉范畴中。 通过这个判断,她进一步得出结论:当今的爱情不仅是被“女性化”那么简单。随着所有生活领域出现的一种积极化趋势,爱情也被驯化成一种消费模式,不存在风险,不考量胆识,杜绝疯癫和狂迷,避免产生任何消极和被否定的感觉。舒适的感觉和无须承担任何不良后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在快餐式性交、邂逅后上床和舒压式做爱已经司空见惯的当代,性生活已经不存在任何消极面。消极面的缺失导致了当今爱情的枯萎,成了可消费、可计算的享乐主义的对象。人们满足于追求同好者的那份舒适,放弃了对他者的渴望。被追求的是一种舒服的、最终缓慢沉淀在意识之内的熟悉感。超验性在当今的爱情中不复存在。
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描述了生与死的斗争。最终成为“主人”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他对自由、自主和被认可的渴望,使他超越了对这徒劳的生命(bloße Leben)的忧虑。不敢冒生命之险的人成为最终的“奴隶”,从而臣服于相对的“主人”。面对死亡的威胁,他宁愿为奴,依附于这徒劳的生命。两方相争,一方体格上的优越性只能主导战争的开局,决定结局的往往是“面对死亡的能力”。 一个人如果不能掌握死之自由,那么他也不敢去冒生命之险,“不能只身前行奔赴死亡的方向”,而是“在死亡中依赖自我,等待死亡”。 他不敢向死而生,就只能是劳作的“奴隶”。
劳作和徒劳的生命密不可分。它们都是对死亡的否定性之回应。当今时代对徒劳的生命的辩护不断激化和尖锐化,趋向对健康的绝对化和神化。一个现代的“奴隶”会将健康置于独立和自由之前。如同尼采的“最后的人”(letzten Menschen),健康对于他们有着绝对的价值。健康被升华为“最伟大的神力”:“人们膜拜健康。‘我们发现了幸福的真谛——最后的人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眯起眼睛。’” 对于崇尚徒劳的生命之人,药方取代了神学,或者说,药方也被神化。在徒劳的生命的体能训练日志上,没有死亡的位置。只要奴隶还是奴隶,还将自己豢养在徒劳的生命里,他就必须臣服于“主人”:“但是,无论是抗争者还是胜利者,他们一样憎恨幸灾乐祸的死神——它总是不打招呼悄然而至,如同一个盗贼,也如同最终所有人的‘主人’。”
爱欲的狂迷和疯癫状态是对劳作和徒劳的生命的否定。因此,将自己依附于徒劳生命的、劳作着的奴隶,不能拥有情欲的渴望和体验。今天的劳动主体与黑格尔的“奴隶”的唯一区别在于,前者不需要为主人劳作,而是自愿对自己进行剥削。创业者既是主人也是奴隶。这个危险的统一体是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未能考虑到的。自我剥削的主体和被他人剥削的主体一样没有自由。如果我们将主仆辩证法理解为自由的历史,那么这段历史远未结束。我们离真正的“自由”还差得很远。今天的我们尚处于一个主仆合一的历史阶段。我们可以算是“仆主”或者“主仆”,却远不能称为自由人。待这段历史告终,自由人才会出现。因此自由史还将继续向前发展,直至我们的身份既非主人,也非奴隶,更不是主仆或者仆主,自由史才算画上句号。
资本主义将徒劳的生命绝对化。过上好日子并不是它的终极目标。增量、增值、增长的压力是对抗死亡的手段,因为死亡意味着绝对的失去。亚里士多德认为纯粹的资本收益是寡廉鲜耻的,因为其目的不是过上好日子,而只是徒劳的活着:“所以,有那么一些人觉得房产管理的目的正在于此,他们坚持认为,一个人要么应该把钱财保护好,要么就要让它无限的增加。产生这种观念的根源是为了生存的孜孜不倦的努力,而非为了过上好日子。” 因此,资本和工业生产的流程不断提速,朝向无穷无限的方向,好日子的“目的论”不再奏效。每一种行为都趋向极端,打破了伦常。资本主义因而是伤风败俗的。
黑格尔对“他者”的敏锐感受力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位思想家。这种感受力不应作为哲学家身上的特殊癖性被轻易忽视。人们应当换一个角度去读黑格尔,至少区别于德里达、德勒兹和巴塔耶的理论。后者将“绝对”指向暴力和极权,而黑格尔的“绝对”是爱情:“在爱情中,从实质的角度看,存在着被我们用于描述绝对精神这一基本概念的时刻,即由他者回归到自我从而达成生命的统一。” 绝对意味着不受限,受限的精神只会表达自我意志,避开他者的存在;而绝对精神则意味着认可了他者的负面性。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的生命”不是徒劳的生命,“它不畏死,不怕生命之凋零”,它承载并包容着绝对精神。绝对精神的生命力源于“死亡的能力”,它并非只重视积极面,忽视消极面。相反,它更愿意直面消极的部分,并与消极面共存,它的绝对性恰好体现在它直面各种极端和负面情况,并将它们包容在内——更准确地说,将它们封存在内。 纯粹积极的、由肯定性主导的地方,是不存在精神的。
黑格尔将“绝对精神”定义为一个闭环(Schluss)。 这不是指形式逻辑上的封闭性。黑格尔会说,生命自身就是一个闭环。如果它不是绝对的封闭,而是有限的封闭、短路式的短暂封闭,那么这个闭环会产生一种将他者全然排除在外的暴力。黑格尔辩证法本身就是一种闭——开——再闭的运动。绝对的闭环是一种漫长而缓慢的闭合,闭合前会在他者那里充分停留。如果精神无法完全封闭自成一体,他者的负面性就会对它构成攻击,它会受伤,流血而死。不是所有闭环都指向暴力。人们缔结和平。人们缔结友谊。友谊就是一种闭环。爱情也是一种完全的闭环,因为它可以牺牲自我,将自己交付死亡。“爱情的本质”在于牺牲自我意识,将自我置于他者之中而导致忘我。 黑格尔理论中的奴隶意识则是一种有限的封闭,不能接受完全的闭环,因为奴隶不愿牺牲他的自我意识,意即不接受死亡。作为绝对闭环的爱情则是可以穿越死亡的。尽管有爱之人会为他者牺牲,但这种牺牲使他能够回归自我。这种由人及己的和解式的回归与对他人的暴力式占有无关,后者是有些人对黑格尔思想精髓的误读。事实上,这种回归是他者的馈赠,是以自我牺牲和放弃为前提的。
自恋式忧郁症的主体也不是一个闭环。由于无法封闭,一切都会流逝和消解,因而也缺乏一个坚固、稳定、封闭式的自我图像。不难想象,优柔寡断、没有决断力也是忧郁症的症状之一。忧郁症的时代特征是,人们将这个闭环不断敞开并去掉边界,导致他们丧失了闭合和封闭的能力。由于生命无法形成闭环,人们也荒疏了面对死亡的能力。劳动主体是不能封闭的,他终将在强制不断提效的压力前崩溃。
爱情对于马尔西里奥·费奇诺而言是“在他者中的死亡”:“我爱你,而你也爱我,我在你中找到我,而你也想念我,我将自己舍弃,进入你,而你接受我,于是我找回了自己。” 费奇诺认为,爱着的人在被爱者身上忘却自己,而这种忘却能帮助自己找回自己,重新拥有自己,这就是所谓“他者的馈赠”。他者的优先地位使爱神厄洛斯(Eros)的权力优于战神阿瑞斯(Ares)的暴力。在权力或者统治关系中,我是他者的对立面,并且臣服于他者。厄洛斯的权力则体现在“失权”上,我不再维护自己的地位,而是在他者中、为他者失去了自我,同时,他者又帮助重塑了自我:“统治者通过统治他人确立强权;求爱者通过他者重新找回自我。爱情中的双方必须首先从自我中走出来,走进对方,让自我在对方中死去才能重生。”
巴塔耶的《色情史》( Erotik )开篇第一句是:“所谓色情,可以说是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 被肯定的不是将死亡排斥在外的徒劳的生命,而是一种生命律动,说得更准确一点,被肯定是那种向死的力量。情欲是将生命升华为死亡的更高级媒介:“因为,尽管色情活动首先体现了生命的充盈,但其相关的心理诉求却与对生命繁殖的担忧无关,在这个特点上,它更接近于死亡。”为了给这个巨大的悖论一个合理的解释,巴塔耶引用了萨德(Sade)的话:“要想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比将它跟纵情欢愉的念头联系在一起更合适的了。”
死亡的消极性对于情欲体验至关重要:“如果那份爱在你身体里不同于死亡,那就不是爱。” 死亡首先与自我的利害相关。情欲的生命律动会淹没和放逐自恋式的、假想的身份认同,而又因其消极性而展示出向死的力量。死亡不仅仅意味着徒劳的生命的终结,不管是牺牲假想的自我身份,还是消弭自我在社会中的社交地位的象征性规则,都是死亡之体现,这些影响远比生命的终结要深刻得多。“在由寻常状态向渴望状态过渡的过程中,死亡的吸引力发挥着根本的作用。情欲总是伴随着建构性形式的消解。我再强调一下:所有社会属性的、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突出个体的不连贯性规律的形式,都包括在内。”日常生活充满了各种不连贯性。情欲经验则通往“存在的连贯性”,“哪怕不连贯的生命体,其死亡也会制造出存在的连贯性的终结”。
如果一个社会中,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雇主,就会盛行所谓的“苟活经济”(Ökonomie des Überlebens)。具体说来,就是将爱置于死之对立面的经济学。新自由主义释放了自我和效率激励,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导致了爱欲的消亡。积极社会中,死亡的消极性逐渐隐去,社会中仅存徒劳的生命之焦虑,唯一的目标是“确保在无序中苟活下来”。这是奴隶的生活状态。担心无法苟活的焦虑,已夺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生命力。生命力是一种复杂的现象,仅有积极面的生命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消极对于保持生命力至关重要:“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 这与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活力、健康状态是有区别的,后者排斥了一切消极性。苟活之人形同活死人,他们在生时形同已死,在死前只能偷生。
《漂泊的荷兰人》 就是对当今疲怠社会的一个贴切的类比。传说这艘荷兰船只上的所有船员都是活死人,荷兰人号“没有航向,不能停泊靠岸,也无法保持静止”,如同一只脱弓飞行的离弦之箭,象征了当今不知疲倦、自我压抑的劳动主体。他们的自由仿佛受到了同样的诅咒,必须一刻不停地剥削和压榨自我。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就是无目的的,其目标不是“好日子”。荷兰人号本身就是一个活死之物,既不能生,也不能死,被诅咒在永恒的同质化的地狱中恒久飞行,它唯一期盼的是末日降临,能摆脱永恒地狱(“白昼的审判,新的一天!/你何时降临到我的黑夜里?/毁灭的丧钟它何时敲响;/世界的末日何时来临?/所有的活死人何时重生,/那时我终将遁入虚无!/你们的世界,快快停止运转!”)。盲目的生产和增效让姗塔 感到自己像被出售的货品(“轰轰隆隆,听话的轮子,/你灵活地转吧!/成千上万的丝线,你们织吧,/听话的轮子,轰轰隆隆!”),既远离爱欲,也远离幸福。爱欲遵循着另外一种逻辑。姗塔为情自杀是对资本社会商业生产和效率至上原则的宣战。她的爱情告白是一种闭环式的、绝对的、崇高的,超越了资本主义经济赤裸裸的积累方式的一种庄严承诺。她让这个时代透进一束光,喘一口气。忠诚是能将永恒带入时间的一种闭合方式,是在时间中与永恒的联结:“爱情能够证明,生命的时间存在永恒,它的本质是忠诚,即我对你言而有信。这也是幸福的根基!是的,爱情带来的幸福是时间可以永恒的最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