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的哲学洞察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拘于现象的纷繁变迁,运用范畴思维来透视事物的本质,因此,范畴思维追求并完成从现象到本质的认知跃迁。范畴是精神对话、交流,也是思想对垒、交锋的触媒,许多观念之争都源于范畴的对话与抗辩。
医学究竟是生命科学,还是生物科学,生命等同于生物吗?在生物技术飞速进步的今天依然是一个待估和不断重估的命题,生物学境遇中,生命的内涵如何阐释?医者是否应该认同人是万物之灵,因为人在各方面都超越了动物性,有灵性觉知、灵然独照、灵魂安顿,才有生命神圣与敬畏生命的意识,还是就认同人是机器。拉美特利的著名观点,强调人的理化、纯生物特质,薛定谔后来做了些修正,不是普通的物理学、化学,而是更高的、更新的生物物理学与化学,但是生物物理不是生命物理,生物化学也不是生命化学,它们不能充分揭示人类生命的全部奥秘,由此产生了著名的活力论与机械论的范畴(之争)。生命神圣的语义中包含有神秘、神灵、神奇、神通的内涵,因而才圣洁,究竟是生命无常,还是冥冥中命数(宿命)已定?又产生了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范畴之辩,即使有“生死有命”等宿命的约束,人们也面临各种长生、不老、不死的诱惑和纠缠,尤其是在财富社会、高技术时代里,这份欲求更加炙热,于是,宿命与诱惑,财富、技术与生命极限的纠结也凸显出深刻的范畴意义。
医学的科学与人学之辩即医学的科学属性与人学属性之争,当今时代,人们基本上都会不假思索地认定(公认或默认)医学是一门科学。但是,在100年前,医学大师奥斯勒却不曾将医学看成是一门纯粹的科学,称之为 “不确定的科学”,这似乎有些耐人寻味,不确定如何还是科学?生命是一个谜,是一个灰箱,真相无法大白(甚至都无法中白,只能小白),相当多的病因、病理不明确,病情的进展不可控,疗效不确定,预后(向愈、恶化、残障、死亡)不可测。美国医学哲学家穆森更是认为医学不应该成为科学,一旦成为科学,就会必然遮蔽、偏离医学的职业愿景、目的与精神、价值与终极关怀。在奥斯勒眼里,医学也是 “可能性的艺术”,艺术即个性,即经验,如何凸显理性?譬如同样的疾病,不同医生的诊疗应对有别(同病异治),即使运用同样的疗法及药物,有人效果显著,有人却人财两空,这样的个体性差异,构成临床诊疗的不确定性,因此,现代医学是不完善的,更是不完美的,存在着缺损配置,诊疗节目是必需的,花费是必需的,而且越来越大,医院、医生的技术、精力投入是必然的,医疗探索与职业进取是积极的,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不确定性”的现实困境。现实中的心理失衡:对于某一个患者和家庭来说,可能的局面是以确定的(高昂的)经济支付与难以忍受的苦难体验换来完全不确定的疗效和生死预后,以高代价、高风险,低(零,负)医疗获益,可能出现人财两空的结局。至于医学科研与教学的不确定性的案例比比皆是,无需一一列出,于是才有随机应变与因材施教的呼唤。
即医学的技术化生存与人文(艺术)化生存方式的选择。二战期间发生了纳粹医生与731部队医生以医学之名参与人类杀戮,23位医生遭受纽伦堡审判的职业蒙羞,对此,战后反思的核心是人性先于、高于工具理性、知性。人性在临床医学中具体表现在医患交往中感受性的差异,这份感受的差异性来自个人经历、社会关系、心理禀赋以及灵性修炼的不同投射以及生命信仰与生死观、疾苦观、健康观、诊疗观的积淀,因此,在诊室里、病房里,同一种疾病,同一类病人的病态、心态、求医行为截然不同,因此,同一位医生,其医患关系可能千差万别,有人感恩,有人抱怨,有人结缘,有人结怨。因为人不仅只是生物学层面的躯体,还是社会交往复杂的公关人、心理感受丰富的情绪人,更是具备灵性开阖的万物之灵。因此,医疗技术比一般技术的半径要大,一般技术追求有理、有根、有用、有效,医疗技术除了这些诉求之外,还必须追求有德、有情、有趣、有灵,才能在跟患者的交往与交流中入情入理、情理交融,技术与人性丝丝入扣。
医生职业生涯中理性与经验、理性与良知的冲撞以及背后流淌的客体与主体、客观与主观、躯体与灵魂、知识与信仰、绝对与相对、真理与真谛、真相与真如、正确与正当、理性与感性(情绪、意志)、观察与体验、经验与概率、经验与超验、理性与猜想(假说、想象)、理性与悟性(直觉、顿悟、意外发现)、循证与叙事、全球化与本土化等一系列认知与行为的纠结。临床医学的历程绝非只是 “求真务实”的本质还原,而是雾中花、云中月的不断澄明,真可谓行医越久,临床哲学的谜团越多,当然,深究起来的思维乐趣也越多。而且医疗业很长一段时间走的是技术创新谋发展的路子,在德性与伦理、服务与管理方面提升明显不足,硬件太硬,软件太软的问题十分突出。医疗的本质不是卖药,卖手术,而是关于人的关怀与服务,是苦难的呵护与死亡的抚慰,患者在乎的不只是医院楼有多高,技术有多先进,而是医疗过程中有无仁心、人性,医患之间有无共情,医护人员有无同理心和耐心,医疗服务有无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