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图︾杀人案 |
第二章 |
“咚”的一声巨响!
青铜棺没有棺盖覆盖在上,便如一口四四方方、开口朝天的巨型青铜钟,被长明灯座从侧面猛击,正如用槌撞钟一般,青铜棺立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乾坤一击之后,并未罢手,而是接连不断地挥动长明灯座,一次又一次地狠击青铜棺的侧壁。“咚咚咚咚”的巨响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以三祖殿为中心,迅速响彻四面八方。
木芷念头一转,顿时明白了乾坤的用意,不由得花容失色。这之前,王重阳的幽灵仍然飘浮在重阳正殿的上空,重阳宫的众多道士依旧聚集在重阳正殿附近,没有一个人赶来三祖殿。可是这阵巨响声如此之大,即便远在重阳正殿,也必定能够听见,用不了多久,重阳宫的众多道士便会成群结队地循声赶来。乾坤被木芷和金无赤堵在三祖殿内,想要带着孟以寒冲出去,只靠他一人之力,势必要耗费不少时间,但孟以寒身中剧毒,耽搁不得,因此他索性敲响青铜棺,将重阳宫的众多道士引来,到时候对付木芷和金无赤便不在话下,孟以寒才能更快获救。只是这样一来,他擅闯三祖殿打开青铜棺的事难免暴露,势必被关入阴阳楼领罚受刑。但为了救孟以寒的性命,他在作出这一决断时,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
金无赤同样明白了乾坤的用意,急道:“木芷,速战速决!”话音未落,扬起短剑,刺向乾坤。他一出手便是凌厉无比的杀招,欲抢在重阳宫的道士赶来之前,击伤乾坤,将其生擒。
乾坤挥起长明灯座,迎击金无赤。长明灯座和短剑相互撞击,金无赤的掌心竟阵阵发麻,短剑险些抓握不住。金无赤是个壮硕的胖汉,手劲非同小可,能将他的手掌震得发麻,足见乾坤劲力之大,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敢轻敌,加快了出手速度,短剑从不同的角度连续刺出,乾坤竟然闪转腾挪,或闪避,或格挡,没有伤到分毫。金无赤没料到乾坤不仅劲力奇大,身手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暗暗吃惊。
青铜棺上的赤色火焰仍在燃烧,将乾坤和金无赤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斜长。两人在神像前相互剧斗,人影交叠,一时之间难分彼此。
见金无赤始终制不住乾坤,名叫木芷的绿衣女子于是悄悄绕到乾坤的背后,看准时机,猛地抬起匕首刺出。她没有准备攻击乾坤的要害,只是偷袭乾坤的肩背处,欲生擒乾坤,逼问活死人的下落。
乾坤与金无赤交手之时,眼角余光瞥见木芷绕到了身后,也看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更察觉到了木芷准备偷袭。只是他正挥动长明灯座,忙于抵挡金无赤从正面不断刺来的短剑,根本无法防范身后的木芷。
看眼就要被木芷偷袭得手,乾坤忽然丢弃了长明灯座,双手从腰间飞快地抹过。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拔出插在腰间环形褡裢上的两柄匕首,随即右手前撩,左手后勾。只听“铮铮”两响,木芷的匕首和金无赤的短剑竟同时断成了两截。乾坤一击得手,不等金无赤和木芷反应过来,立即后退数步,背抵供桌,两柄匕首彼此相合,横在身前,防备金无赤和木芷的再次围攻。木芷向乾坤看去,只见乾坤手中的两柄匕首一黑一白,匕刃弯曲呈游鱼状,刃尖上带有刻纹,两柄匕首彼此相合,竟是一个浑圆的太极图,刃尖上的刻纹则正好合成了一个“道”字。
此时三祖殿外已隐隐响起成片的脚步声。乾坤知道重阳宫的道士即将赶到,脸上一笑,说道:“二位兵刃已失,还要苦苦相逼吗?”
“乾坤眉,原来你深藏不露,我倒看走了眼。”木芷说话之时,将半截断匕扔在地上,伸手摸入了怀中。
金无赤侧耳聆听脚步声,知道赶来的道士不在少数,当即拉住木芷的手,说道:“重阳宫的道士成百上千,不可与之为敌,我们走!”
木芷说道:“你我遍寻多日,此刻活死人的下落就在眼前,难道这么轻易便放弃吗?”
金无赤说道:“离开境日尚有一月,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
木芷却道:“主人让水之湄前去寻幽灵草,火不容捉七彩叶猴,土为安查《地狱变相图》,这些事以他们三人的能力,必能在限期之内得手。你我奉命寻找活死人胎珠,若是错过这一时,让别人夺了去,到了开境日交不了差,主人定然重罚。百药试炼和冰冻三尺的滋味,我可不想再尝。”说出这番话时,木芷眉心处那朵原本颜色极淡的落梅妆,竟变浓变深,刹那间变成了殷红之色,四片花瓣艳若滴血,分外刺眼。她嘴角一直挂着的酒窝消失不见了,原本纯美清秀的脸,也在瞬间变得冷若冰霜。
见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突然变色,金无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随你吧。”松开了手,不再阻拦。
木芷的手从怀里摸了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绿色花纹盒子。她叹道:“乾坤眉,不是我们苦苦逼你,而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将青绿色花纹盒子打开,只见盒内两横两纵,总共分成了九个格子。九个格子大小一致,按照九宫的方位排布,原来这是一个精致小巧的九宫盒。九宫盒的每一个格子里都装着一种粉末,九种粉末的颜色各不相同。
这九个格子只是九宫盒的上层,木芷将上层揭起,九宫盒的下层便露了出来。下层不再按照九宫划分为九个格子,而是只有一个格子。九宫是奇门遁甲之基,在奇门遁甲中代表大地,奇门遁甲分为天、地、人、神四盘,四盘之中唯有地盘是不动的,九宫盒下层的这个格子,正是象征着不动的地盘。木芷从下层的格子里拈起一片细小的已经干枯的紫色叶子,迅速地放入口中。金无赤见状,也迅速从怀中取出一片同样的紫色叶子,含在嘴里。
乾坤看得奇怪不已,猜不透木芷和金无赤此举是何用意。
木芷关上九宫盒,将它揣回怀中,忽然迈步向乾坤走去。
乾坤当即凝神戒备。他手中的这对黑白匕首叫作阴阳匕,锋利无匹,削铁如泥,方才轻而易举便削断了木芷和金无赤的兵刃。他有阴阳匕在手,心想木芷和金无赤没了兵刃,本派的同门又将赶到,只需再坚持片刻,孟以寒便能得救。
木芷走到供桌前,离乾坤只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时,忽然停住脚步,右手一动。乾坤当即举起阴阳匕,正要防备她出手,哪知她出手却不是冲他而来,而是伸出右手小指,以极快的速度,对准供桌后面一盏长明灯的火苗弹了一下。
火苗顿时一晃,长明灯骤然变暗,一股淡淡的青烟立刻飘升而起。原来木芷关上九宫盒时,右手小指以极其细微的动作,顺势在上层右上角的格子里一勾,用指甲挑起了些许褐红色的粉末。她忽然对准长明灯弹指,指甲里的褐红色粉末便被弹在了灯芯上。
乾坤虽然没看出木芷勾挑粉末的手法,但眼见青烟突升,四散弥漫,也立刻明白过来,知道木芷对准长明灯弹指那一下,多半已经下了毒,而木芷和金无赤事先往嘴里含的紫色叶子,十有八九是解毒所用。
乾坤不敢吸入青烟,当即屏息闭气。然而金无赤不给他闭气的机会,捡起他丢弃在地上的长明灯座,向他发起了进攻,迫使他动手。
金无赤出手迅猛,乾坤只能凝神应对,闭气之事便难以兼顾。剧斗之时,他鼻腔不小心一松,气息一出一进,虽然极轻极细,一口气却是换了。他心中暗叫一声:“糟糕!”空气中弥漫着青烟,他换气之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气味。这种气味令他产生了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感觉,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然而这种清醒极为短暂,很快,乾坤便头晕目眩,手脚乏力。
乾坤勉力坚持了片刻,阴阳匕最终还是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紧跟着倒在地上的,便是他的身体。
乾坤昏迷了过去,但金无赤和木芷并没有上前擒他,而是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殿外已经亮光大作,脚步齐响,上百个道士擎着灯笼,黑压压地一拥而至。
赶来的这群道士中,为首之人身穿白色道袍,皓首银须,正是重阳宫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在丘处机的身边,站着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和乌力罕,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尹志平和李志常随行在侧。
丘处机看见了青砖地上死去的十四个绣白道士,也看见了三祖殿内闪动的火光。他袍袖一挥,上百个道士立刻散开,将三祖殿围得水泄不通。丘处机在尹志平和李志常的陪护下走入三祖殿,阎道清率领十几个绣白道士保护着刘仲禄和乌力罕,一起进入殿内。
三祖殿内,乾坤和孟以寒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横躺于地,青铜棺烈焰焚烧,棺内空无一物,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杏味,种种场面尽收眼底。阎道清立即招呼十几个绣白道士,将木芷和金无赤团团围住,转头向丘处机禀道:“掌教真人,活死人不在棺中,定是被这二人抢走了。”
丘处机看着木芷和金无赤,说道:“二位居士来重阳宫消灾祈福,重阳宫上上下下以礼相待,不曾想二位却是别有用心。二位抢走活死人也便罢了,可守备三祖殿的弟子全无过错,何必要害他们的性命?”
木芷暗暗心想:“噬魂香已弥漫殿中,这些人贸然闯入,便是自寻死路,我只需与他们周旋片刻,静待噬魂香发作。”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渐渐变淡,微微一笑道:“丘真人,我以为你身为全真道掌教,定是一位得道高人,哪知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一错再错。”说话之时,紫叶仍旧含在嘴里,声音略微有些含混。
“女居士何出此言?”丘处机道。
“活死人是不在棺中,但并非我们所抢,此乃一错;外面的道士是死了,但也并非我们所杀,此乃再错。你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张口便把没的说成有的,白的说成黑的,还不是颠三倒四吗?”木芷说道。
丘处机尚未应话,一旁的阎道清已忍耐不住,喝道:“女居士真是伶牙俐齿!此间只有二位,再无旁人,不是二位所为,难道本派弟子是自尽的不成?活死人是长了翅膀,自己飞了不成?”
木芷说道:“你们人多势众,这里又是你们的地盘,你们定要冤枉好人,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阎道清肃声道:“我重阳宫全真道乃道派正统,绝不以众欺寡,冤枉无辜之人。那就请女居士解释清楚,何以深更半夜不在厢房休息,却要跑到这么远的三祖殿来?”
木芷笑道:“深夜不寐,外出散心,难道不行吗?”
阎道清知她是胡说八道,双眉一竖,正要还口,尹志平却手一抬,制止了他,徐徐说道:“二位居士,活死人是本派镇道之宝,也是献给蒙古国大汗的礼物。这两位便是远道而来的蒙古国尊使。”说着介绍了一下刘仲禄和乌力罕。“明天天一亮,掌教真人和两位尊使就将护送活死人启程西行,望二位居士能归还活死人,不要让我等在尊使面前为难。”
木芷说道:“我说过了,活死人并非我们二人所抢,也请道长不要让我们为难。”
尹志平道:“二位居士既然不肯归还,那便只好得罪了。”
阎道清等的便是这句话,尹志平话音刚落,他立刻将殿门关闭,以免木芷和金无赤逃脱,随即招呼十几个绣白道士上前捉拿木芷和金无赤。
阎道清和这些绣白道士拔出佩剑,刚走出几步,却个个左摇右晃,倒在了地上。丘处机、尹志平和李志常等人吃了一惊,暗道不好,进来之时光顾活死人,没注意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只感觉神志不清,天旋地转,一个个先后昏迷倒地。
金无赤挨近殿门,透过门缝望了一眼,见殿外人影攒动,重阳宫的道士已将三祖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他面有忧色道:“外面还有不少道士,只怕有上百人。”
木芷说道:“我抓乾坤眉,你抓丘处机,有丘处机在手,任它重阳宫有千百道士,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金无赤也正有此意,当即将中毒昏迷的丘处机抓了起来。
木芷走到乾坤的身前,俯下身子去抓他。她的手刚刚触碰到乾坤的身体,一直昏迷不醒的乾坤,六道乾坤眉一斜,眼皮一翻,竟猛然睁开了眼睛。这一下太过出乎意料,木芷未及反应,伸出的手已被乾坤一把抓住。乾坤趁势翻身而起,抄起地上的阴匕,顶在了木芷的颈边。这时金无赤已弃了丘处机冲来。乾坤威胁道:“你再进一步,我手一抖,匕首可未必拿得稳。”金无赤当即止步,不敢妄动。
木芷讶然道:“乾坤眉,你吸入了噬魂香,怎么没有中毒?”
木芷惊讶,其实乾坤同样惊讶。方才吸入噬魂香后,乾坤从头到脚瘫软无力,昏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动弹不得,然而意识却并未丧失。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虚空,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这黑暗并非纹丝不动,而是如活物一般,在他的周围扭曲、旋转。忽而黑暗逝尽,他的眼前出现了白皑皑的一片,自己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眨眼之间,白色悉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红,无数个乾坤出现在这片血红色的大地上,这些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要么缺了手,要么断了脚,全都拖着残肢断体,神情狰狞地冲他吼叫,张牙舞爪地向他爬来。忽然间,眼前血红色的大地从中裂开,无数个残肢断体的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所有幻象瞬间消失,一切重又归于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黑暗渐渐消逝,眼前混沌初开,天地更迭,万物生长,一派生机勃勃。就在这时,他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正看见木芷伸手抓来,下意识便出手还击。他浑身力气恢复,精神百倍,又杀了木芷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一出手便擒住了她。
乾坤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身心极为舒畅,仿佛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他笑道:“我素来行善积德,自有神明庇佑,百毒不侵。管你是十魂香也好,是九魂香也罢,对我没有半点效用。”
木芷“呸”了一声,说道:“满口胡言!”
乾坤哈哈一笑,手中的阴匕离木芷的颈边又近了一分,说道:“木姑娘,还请你取解药出来,替本派诸位尊长解毒。”说着朝中毒昏迷的丘处机、尹志平等人努了努嘴。
木芷道:“你休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取解药给你。”
“既然你不肯取,”乾坤说道,“那我只好亲自动手取了。”说这话时,有意朝木芷的胸前看了一眼。他记得方才木芷下毒之前,曾将一种紫色叶子含在嘴里,料想那便是噬魂香的解药,而那紫色叶子放在九宫盒里,此时九宫盒便揣在木芷怀中。
木芷见乾坤的目光瞥向自己胸口,羞得脸上一红,随即抬眼瞪着乾坤,道:“你敢?!”
乾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握着阴匕的手不动,另一只手便朝木芷的胸前摸去。
木芷又惊又怒,叫道:“乾坤眉!”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瞬间变色,赤红似血。
金无赤看得心急如焚,足下不由得一动。
乾坤喝道:“姓金的,站好了!”阴匕往前微微一送,离木芷的颈边再近一分。
金无赤定在原地,面色阴沉至极,道:“你胆敢动木芷一下,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乾坤道:“好啊,我这就动给你看看。”手继续向木芷的胸前伸去,便要摸入木芷的怀中。
木芷仍旧不肯屈服,眼看乾坤的手越伸越近,她索性咬住嘴唇,闭上了眼睛。
“住手!”金无赤陡然喝道。
乾坤的手停在木芷的胸前,道:“要我住手,那也可以,把解药拿出来。”他知道金无赤的身上也有那种紫色叶子,更看出金无赤对木芷极为关心。他本无意冒犯木芷,作势要去木芷怀中摸解药,只是为了吓唬吓唬木芷,见木芷实在不肯屈服,于是转而威逼金无赤。
金无赤说道:“拿解药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拿到解药后立刻放了木芷。”
“只要本派诸位尊长没事,我立刻便放人。”乾坤应道。
“好。”金无赤说完,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干枯的紫色叶子。
“金无赤!”木芷忽然睁开眼睛,“这乾坤眉没一句真话,你别上他的当。你给这些人用了紫香叶,这些人一旦解了毒,岂会轻易放你我离开?乾坤眉,枉你还是个男人,便只会拿女人做要挟!”
乾坤看了一眼四周,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别的本事都不会,便只会拿你作要挟。不肯拿解药,我便一直和你们这么耗下去,大不了到时候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什么同归于尽?又来胡说八道。”木芷说道。
乾坤说道:“你何不看看周围?”
木芷立刻转动眼珠看向周围,金无赤也立即转头环望,只见四周的墙板接缝中均有烟雾渗入,隐约可见红光跳动,似乎殿外已经燃起了火,尤其是殿门的门缝中,已有赤色火苗蹿入。殿外渐渐响起大呼小叫之声,不少人高声叫道:“走火了,走火了!”“掌教真人还在里面,赶快救火啊!”“都愣着做什么?快去阴阳池担水!”
木芷看见了殿门处蹿入的赤色火苗,心里暗道:“赤磷火,是瓦道人!”
金无赤不再犹豫。丘处机、尹志平等人一口咬定是他和木芷抢了活死人,他知道一旦给这些人解了毒,这些人决不会轻易放他和木芷离开重阳宫,可眼下三祖殿已经起火。三祖殿除了东面墙壁有一片是抹灰的泥墙,其余均是木质结构,一旦起火,用不了多久便会变成一片火海,到时候他们二人也会性命难保。他不再迟疑,一片又一片地拿起紫香叶,塞进了丘处机、尹志平等人的嘴里。
紫香叶解毒极快,只片刻工夫,丘处机、尹志平等人便悠悠转醒,相继坐了起来,只是刚刚解毒,浑身仍然乏力,难以起身,只能坐在地上。
此时四下里火光已经极为明显,金无赤盯着乾坤,说道:“毒已经解了,你还不赶快放人?”
乾坤正要放开木芷,旁边却传来一声:“不能放!”说话之人正是刚刚醒过来的丘处机。丘处机已经看见了四周燃起的大火,但比起从火场逃命,他似乎更看重活死人被抢一事,再加上他误会木芷、金无赤杀害重阳宫众道士,内心愤恨,见乾坤要放走木芷,立刻出声阻止。
乾坤说道:“掌教真人,我已答应了他,只要他给你们解毒,我便放人。弟子有言在先,不能食言,请恕弟子无法遵从掌教之命!”说着挪开阴匕,手下一松,果真放了木芷。
见丘处机、尹志平等人都已醒来,金无赤知道留在此地绝无益处,当即拉了木芷,用长明灯座撞开殿门,穿过大火,冲了出去。殿外的道士全都忙着担水救火,场面一片混乱,自然无人阻拦他们。
四下里火焰翻腾,火光映在丘处机的脸上,忽明忽暗。他抬眼直视乾坤,说道:“这二人抢走活死人,乃是本派大敌,你怎能擅自放走他们?”
乾坤道:“掌教真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弟子一直在三祖殿内,可以担保,他们没有抢走活死人。”
丘处机尚未应话,阎道清已出声喝道:“乾坤,你胡说八道什么?活死人就是刚才那两人抢走的,此事确凿无疑。你擅自放走大敌,该当何罪?”
乾坤听着来气,胸中气血上涌,说道:“青铜棺是我亲手打开,棺中空无一物,本就没有活死人,怎能冤枉是他们所抢?”
此言一出,阎道清、尹志平和李志常顿时纷纷变色。丘处机道:“你说什么?”
乾坤大声应道:“我说活死人原本就不在青铜棺中,绝不可能是他们所抢。”
丘处机顿时面色一凝,须眉微颤。
一旁的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听闻此言,不由得面露疑色,转头问道:“丘真人,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位蒙古国使者乌力罕不发一言,冷眼旁观,右侧脸上的一道黑疤越发显得阴暗可怖。
丘处机道:“贫道也不明白,不过尊使不必担心,活死人虽然不见了,但贫道一定会想办法将活死人追夺回来。”转眼看着乾坤,问道:“你和方才那两人是什么关系?”
乾坤应道:“我与他们素不相识。”
“那你为何闯入三祖殿,擅自打开青铜棺?”丘处机问道。
“我听说活死人的肉身藏有长生不死之道,所以好奇,想看看活死人是何模样。”乾坤答道。
刘仲禄和乌力罕听到“长生不死之道”这六个字,彼此对视一眼,神色都是微微一紧。
阎道清忽然叫道:“胡说!”向丘处机说道:“掌教真人,方才那两人是三天前来重阳宫消灾祈福的,乾坤正好也是三天前来重阳宫出家修道。乾坤定是那两人的内应,他们三人里应外合,杀死本派弟子,偷走了活死人。”转头盯着乾坤,喝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乾坤恼道,“我敬你是师兄,你的话本该遵从,可子虚乌有的事,你要我如何承认?”
阎道清道:“我全真道乃名门正派,决不冤枉好人。你若识相,便趁早将活死人归还,否则你纵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决不会放过你。”
乾坤冷冷一笑,忽然捡起地上的阳匕,连同阴匕一起握在手中,迈开脚步,向丘处机走去。
阎道清脸色急变道:“乾坤,你要犯上作乱吗?”尹志平和李志常大惊失色,但苦于浑身疲软无力,无法上前阻拦,只能出言喝止。
乾坤对这些喝止之言置若罔闻,大步走到了丘处机的身前。他并未对丘处机做出任何伤害的举动,而是将阴阳匕插回腰间的环形褡裢,俯身将丘处机背了起来,然后疾步奔向殿门。殿门已被金无赤用长明灯座撞开,虽然大火燃烧,但火焰之中尚有些许空隙,乾坤从空隙中冲了出去。
殿外浓烟滚滚,人影奔来跑去,除最先赶来的上百个道士外,又来了不少道士。这些道士早就看见殿门处有空隙,但人人惜命,竟无一人肯冲入殿内救人,只是不断地往返于三祖殿和阴阳池之间,担水救火。然而阴阳池离得太远,远水难救近火,三祖殿的火势仍是越烧越大。
周围的道士看见掌教真人出来了,无不欢呼雀跃,纷纷围了上来。乾坤将丘处机放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冲进了大火熊熊的三祖殿。
不多时,乾坤再次冲出,将身中剧毒昏迷不醒的孟以寒背了出来,叫几个道士加以照看,随即又返身冲进火海,将尹志平救出。殿门处的火焰越来越大,空隙越来越小,乾坤仍旧不知疲惫地来回飞奔,将李志常、刘仲禄、乌力罕和十几个绣白道士从火海中一一背出。
只剩下阎道清一人了。
阎道清刚才诬陷乾坤勾结外敌,杀死同门后抢走了活死人,乾坤对此颇为着恼,因此故意将阎道清留在最后来救,让他多吃一些苦头。
乾坤喘了一口气,正要再次冲进三祖殿,一个道士忽然从人群中斜蹿而出,一把揪住了他,压低声音道:“小子,活死人呢?”
斜眼看去,只见那道士身材矮短,面目歪斜,丑陋不堪。乾坤立刻面露喜色,脱口道:“你是瓦道人?”他先前躲在青铜棺中,虽没瞧见瓦道人长什么模样,但听见了瓦道人的嗓音,所以此时一听声音,再加上那道士长得如此丑陋,便猜到那是瓦道人。
瓦道人先前逃出三祖殿后,见木芷和金无赤没有追来,于是去而复返。他对活死人不死心,悄悄伏在三祖殿外,从墙板缝隙向殿内窥望,看见了乾坤从青铜棺里冲出来,心想必须设法将乾坤抓住,才能逼问出活死人的下落。不久后丘处机率领上百个道士赶来三祖殿,瓦道人急忙在附近躲藏了起来。丘处机等人进入三祖殿后,殿门关闭,里面的人始终不出来,瓦道人心中起急,于是从暗处现身,靠近三祖殿。他穿着蓝灰色的道士法服,再加上不断有道士赶来三祖殿,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他围着三祖殿走了一圈,偷偷在各处放火,赤磷火一点即燃,三祖殿很快燃起了大火。他想逼殿内的人出来,同时用大火制造混乱,趁机抓走乾坤。可是乾坤出来后,却又不断地返回殿内救人,他等待多时,终于按捺不住,趁乱蹿出,一把揪住乾坤,张口便问活死人的下落。
瓦道人见乾坤认出自己后不仅没有惧怕,反而面露喜色,不禁奇道:“是又如何?你高兴什么?”
乾坤之所以面露喜色,是因为他知道孟以寒有救了。他躲在青铜棺里时,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却听得出孟以寒是和瓦道人动手才受伤中毒的。此时瓦道人就在眼前,只要从瓦道人那里讨得解药,孟以寒立刻便能得救。乾坤说道:“你把解药给我,我立刻告诉你活死人在哪,如何?”说着抬手向昏迷不醒的孟以寒一指。
若是换了木芷,定然不会相信乾坤的鬼话,但瓦道人心思简单,一听用解药便能换得活死人的下落,立刻动心:“此话当真?”
“十真不假,千真万确!”乾坤见瓦道人仍有迟疑,立刻再激他一下,说道,“你不想知道就算了,别来耽误我救人。”说着便要往三祖殿里冲。
瓦道人急忙拉住乾坤,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说道:“拿去!”
乾坤当即一把抓过,从小瓷瓶里倒出些许解药,敷在孟以寒的伤口上,乌黑色的浓血立刻一股一股地涌出。乾坤知道解药有效,这才把解药全都敷在伤口上,悬了多时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瓦道人低声说道:“小子,解药给你了,活死人到底在哪儿?快说。”
乾坤往周围看了一眼,指了指那些正忙着担水救火的道士,故弄玄虚道:“你听好了,跟着这些人往东走,会看到一片池水,池心有一小岛,岛上有一石楼。那石楼分地上三层和地下三层,统共六层,活死人便藏在石楼的最底层。石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戒备森严,重阳宫的厉害人物全都守在那里,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去,免得把性命送在那里。”
瓦道人想到重阳宫势力庞大,道士成百上千,其中定然不乏厉害的人物,可今夜看守三祖殿的不过区区十几人,而且大多年纪轻轻,没一个好手,被他轻而易举便尽数杀了,本就对此极为奇怪,这时听乾坤这么一说,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活死人另藏他处,重阳宫的好手全都守在那里,难怪在三祖殿一个好手都没碰到。他这样想时,已将乾坤的话信了八九分。他鼻孔一扩,哼了一声,说道:“那又如何?难道我瓦道人会怕了不成?”
乾坤拍拍瓦道人的肩膀,一脸郑重地说道:“瓦兄好胆量!石楼凶险,瓦兄此去务须小心,好自为之。”心中却暗想:“你杀死本派那么多位师兄弟,又险些害得孟师兄丧命,让你去阴阳楼吃些苦头,算是对你客气了。”
瓦道人对乾坤拱手道:“谢小兄弟指路!”转身随着一群担水的道士,快步往东边去了。
乾坤望着瓦道人的背影,心中想道:“听说阴阳楼是本派两大禁地之一,专门用于关押叛道之人,向来是戒备森严,有去难回,等你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来收拾你。”想起阎道清还在三祖殿内,乾坤立刻从身旁经过的一个道士手中抢过一桶水,当头浇落,将自己全身淋湿。他先前从青铜棺中冲出来后,曾用供桌上的神水淋湿过全身,但方才不断进出火海,浑身早已干透。他用湿袖子捂住口鼻,再一次冲进了火海。
冲入殿内,见阎道清仍旧坐在地上,乾坤立刻上前背他。
阎道清却说:“乾坤,你先住手,听我一言。”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乾坤抓住阎道清,将他背了起来。阎道清说道:“外面人多耳杂,这话说不得。你听着,待会儿出去之后,我会再说起活死人被抢一事,你务必要承认协助外敌抢走了活死人,不可再说活死人不在青铜棺中。此事关乎本派的生死存亡,你务须照做。”
乾坤原本已朝着殿门疾走,听了这话,不由得停下脚步,说道:“你把话说清楚。”
阎道清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今晚三祖殿原本是要弄出活死人被抢的假象,做给两位蒙古国使者看。两位蒙古国使者说是前来召请掌教真人去西域问道,实则是为了活死人而来。活死人藏有长生不死之道,成吉思汗铁了心也要得到,若是得不到,他必会派蒙古大军前来讨伐重阳宫,蒙古大军是什么手段,想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可今早从活死人墓里挖出青铜棺时,活死人却不在棺中,掌教真人怕交不出活死人而得罪蒙古人,这才安排本派弟子扮作蒙面人,假装抢走了活死人。此事虽然没成,但能把活死人被抢一事推到那两个消灾祈福的人身上,也算不错。可你偏偏一口咬定活死人不在青铜棺中,这就坏了大事。你眼下改口还来得及,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了,不但我重阳宫上上下下得以保全,你的性命也能保住。”
阎道清说得极为诚恳,也确实句句属实。当年王重阳在终南山下自掘地穴闭关修炼,却意外挖到了湮没六百年之久的活死人墓。此事发生在六十年前,但王重阳生前隐瞒了发现活死人墓的消息,直到他死后数十年,全真道传到第五任掌教丘处机的手中时,王重阳当年修道时的一些诗作不知为何竟流传了出来,其中有不少诗句如“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墓中独死真嘉话,并枕同棺悉作尘”等,都与活死人和活死人墓有关,活死人和活死人墓重现人间的消息这才传扬开来。金国、宋国和蒙古国争相遣使来到重阳宫,召请丘处机至阙问道,实则都是为了得到传说中藏有长生不死之道的活死人。全真道发源于终南山,作为全真道祖庭的重阳宫也位于终南山脚下,地处鄠县境内,鄠县与邻近的长安、咸阳等十二县皆下辖于京兆府,京兆府本地处金国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丘处机测度形势后,认为蒙古国兵强马壮,必取天下,因此接受了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和乌力罕带来的召请令,准备不顾七十三岁的高龄,亲自前往西域觐见成吉思汗。丘处机知道成吉思汗铁了心要得到活死人,因此命令弟子打开活死人墓,请出青铜棺,准备把活死人作为觐见的礼物献给成吉思汗。可是丘处机开启青铜棺时,却发现棺内没有活死人。他怕成吉思汗认为重阳宫故意欺瞒不肯交出活死人并因此招来灭顶之祸,这才不得不在三祖殿假造活死人被盗一事。丘处机原本只安排了一位绣青道士扮作蒙面人,可阎道清心机极深,居然背着丘处机擅自进行了安排,让这位绣青道士怀揣“玉”字腰牌,假扮成太一道的玉道人。阎道清早就获知太一道为了谋夺活死人派了玉道人前来,所以他打算把活死人的消失归咎于玉道人,如此一来,重阳宫既可以摆脱交不出活死人的罪责,又可以趁机打压与全真道在北方并立抗衡的太一道,可谓一举两得。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乾坤、瓦道人、木芷和金无赤等人的先后出现,使得这个安排还未实施,便告失败了。此时阎道清对乾坤讲起此事,只说是丘处机的安排,却绝口不提他擅自嫁祸玉道人一事。
阎道清的这番话,解开了乾坤心中的疑惑。乾坤忧心忡忡地叹道:“连掌教真人也不知活死人在哪儿,那可就不好找了。”他此时心中所想,竟不是要怎样答复阎道清,而是在为如何才能找到活死人而暗暗发愁。活死人不在青铜棺中,说明当年王重阳发现活死人墓后,很可能已经将活死人从青铜棺中取出,另寻隐秘之处藏了起来,以免被他人所夺。倘若真是这样,要想找到活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难怪乾坤会忧心叹气了。
阎道清问道:“乾坤,我话已说明,你到底肯不肯照我说的话做?”
“我照做如何?”乾坤语气一扬,“不照做又如何?”
“你照做了,我便当着蒙古国使者的面将你抓起来,私下再偷偷放你走,至于你擅闯三祖殿打开青铜棺一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再追究。”阎道清说道,“你若是不照做,那便将你关入阴阳楼中,管教你下半辈子不见天日,生不如死。”
乾坤仍不答复,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火势,说道:“再不出去,那才是真的不见天日了。”说罢背着阎道清奔向殿门,冲出了火海。
来到殿外,乾坤将阎道清放在青砖地上。
阎道清正要张口说话,哪知乾坤转头就走,他当场便愣住了。更令他吃惊的是,乾坤不是要逃走,而是掩头捂面,返身便冲进了大火滔天的三祖殿。
阎道清不由得瞠目结舌。三祖殿内已经没有别的人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乾坤为什么还要再次冲进殿内。
此时的乾坤已经身在三祖殿内,驻足于东面的墙壁前。
东面的墙壁是一片抹了石灰的泥墙,其他三面墙壁则全都是用木墙板拼接而成,因此这片泥墙显得颇为奇怪。乾坤在救阎道清出去之前,曾环顾四周的火势,目光扫过东面的墙壁时,竟看见泥墙上出现了图案,只不过隔着一段距离,没能看清楚。乾坤溜入三祖殿时曾留意过,这片灰白色的泥墙是干干净净的,但此刻却突然出现了图案,这使得他好奇不已。他这人一旦动了好奇之心,不弄个清楚明白,便浑身难受至极。他不顾大火滔天,甘冒生死奇险,再次冲进三祖殿,不是为了什么紧要至极的事,只是为了看一眼泥墙上的图案是什么。
四下里火光明亮,即便身在浓烟之中,乾坤依然能看清泥墙上的图案。
图案是两幅黑墨绘成的壁画,沿中线分开,一左一右地呈现在墙面上。
乾坤先看向墙面的右侧,只见壁画上绘有八座山峰。这八座山峰依照八卦的方位排布,首尾相连,每相邻两座山峰之间都有一个峪谷,一共有八个峪谷,每一个峪谷中都画着三个人,一共是二十四个人。这二十四个人正在遭受酷刑的折磨,有的被割鼻挖眼,有的被毒蛆啃噬,有的被断骨穿肋,有的被剥皮油煎……总之,每个人所受的酷刑均不相同。这些酷刑全是佛教传说中地狱里才有的刑种,是人堕入地狱后因生前的所作所为而受的罪报。壁画中的八座山峰因为首尾相连呈八卦排布,所以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漏斗形的大峪谷,在这个大峪谷之中,没有画受刑之人,也没有画溪流草木,而是画着一只巨大的竖着的红色眼睛。这只红色眼睛血丝密布,仿若流着鲜血,眼珠深邃如同散发着邪光,仿佛要看穿站在壁画前的乾坤,看穿他曾经做过的恶行和犯下的罪孽。
在这幅壁画的右上角,题着“终南山地狱变相”字样,似乎画中的八座山峰是终南山这条庞大山脉的一部分。在七个题字的下面,还书有“吴道子”三个小字。
“这是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乾坤暗暗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壁画,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极为震惊。
《地狱变相图》,乃是画圣吴道子最为有名的壁画。盛唐时期,吴道子在长安城中的各大佛教寺院里,寻了总共三百多间房屋,在这些房屋的墙壁上画下了气势恢宏却又阴森恐怖的描绘地狱罪报的壁画,命名为《地狱变相图》。吴道子之所以要寻三百多间房屋来作画,是因为地狱里的酷刑名目繁多,每一间房屋的墙壁上,都只画了一种酷刑,是堕入地狱之人遭受这种酷刑时的惨状。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画成后,长安城里的人都争相前去观看,看过之后因为惧怕死后堕入地狱受苦,全都齐心向善,连街市上的鱼肉都卖不出去了,一些屠夫和渔夫甚至改行做起了其他营生,只因杀生乃是佛教的罪过之一,杀生之人死后会堕入斫截地狱和戟腹地狱遭受相应的罪报。
地狱是佛教的说法,所以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时,选择的都是佛教寺院,并且都是长安城里的大寺院,可乾坤眼前的这幅《地狱变相图》,却在这长安城外的一处道观里,并且壁画中出现了道家的八卦;长安城里的《地狱变相图》,每堵墙壁上只画了一种酷刑,眼前的这幅《地狱变相图》,却画了二十四种酷刑;长安城里的《地狱变相图》是直接绘出地狱里受刑的惨况,没有用山水作为背景,眼前的这幅壁画却是以终南山的八处山峰和峪谷作为背景,似乎画中所绘的二十四种地狱酷刑,与终南山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两相比较,二者极其相似却又大不相同。若非眼前这幅壁画留有吴道子的落款,而且整幅壁画线条遒劲雄壮而又飞扬流动,仿佛正有大风从画中的八座山峰上呼啸吹过,与吴道子落笔生风的作画特点完全契合,恐怕乾坤很难相信这幅出现在重阳宫三祖殿里的《地狱变相图》会是吴道子的真迹。
吴道子是唐朝人,重阳宫是近几十年才修建而成,相互之间隔了四百多年,按理说吴道子的真迹绝不可能出现在重阳宫中,只不过三祖殿是个例外。三祖殿原本唤作无名观,是隋朝时修建起来的一座小道观,王重阳最早出家修道便是在此,后来王重阳创立了全真道,以无名观为基础,不断扩建修缮,最终才有了如今气势恢宏的全真道祖庭重阳宫,无名观也被王重阳改名为三祖殿,用来供奉钟离权、吕洞宾和刘海蟾三位道家真人的神像,因此三祖殿其实比吴道子更早出现。三祖殿在过去数百年间几度兴废,数次重修,大部分泥墙都已倒塌,只剩下东面墙壁上的这一片泥墙,恰巧吴道子的真迹便绘在这一片泥墙上。所以吴道子的这幅《地狱变相图》能够保存下来,算得上是一个奇迹。
不过这些都只是让乾坤觉得难以置信,还远不至于令他震惊。真正震惊到他的地方,是最近一年终南山里所发生的多桩凶杀案的杀人手法,与壁画中分布在八处峪谷里的二十四种地狱酷刑中的二十一种,竟然完全一致。
在过去的一年里,先是终南山的西驼峪里死了三个采药人,随后在附近的六个峪谷里,相继又死了十八个人。这些人要么是采药人,要么是猎户,要么是商旅,每个人的死状都极为奇特,惨不忍睹,其中不少死法都能在吴道子留在长安城里的《地狱变相图》上找到。此事在长安城中流传甚广,可谓妇孺皆知。彼时乾坤还身在长安城内,自然知道得极为清楚。
此时在乾坤的眼前,壁画中坎位和艮位之间的峪谷,画着三个受刑之人。左边那人被拔掉了舌头,正被鬼差往嘴里灌铜汁;右边那人浑身插满了竹子,血流满地;中间那人下半身被泡在沸水瓮里煮,上半身被泼了油用火烧。这三种罪报,正是西驼峪里三个采药人的死法。不仅这三个采药人,其余十八个人的死法,全都能在眼前的壁画中找到相对应的罪报,而且毫无偏差。乾坤暗暗心惊:“一年之内,二十一桩凶案,死了二十一个人,全都是这幅壁画里的死法。难道说,有人看过这幅壁画,然后按壁画中的场景,在终南山里疯狂杀人?”
乾坤将二十一桩凶案的死法一一回想,最后目光落在离位和坤位之间的峪谷,暗道:“除了这里的三种死法没有出现,其他的死法都出现了。”最后尚未应验的三种死法,分别是钉喉剖腹、凶兽啃噬和抽肠悬颈,尤其是抽肠悬颈这种死法,将受刑之人的肚腹切开,抽出肠子缠在脖颈上,再吊悬于树下而死,可谓血腥无比,残忍至极。
“是什么人穷凶极恶到了这等地步,在终南山里如此杀人?”乾坤暗暗不解之时,忽然想到了木芷,“木姑娘在和金无赤说话之时曾提及什么土为安追查《地狱变相图》的事,说的是追查这些凶案吗?”
乾坤想不明白,于是目光一转,看向墙面左侧的另一幅壁画。
比起《地狱变相图》来,墙面左侧的壁画虽然简单了许多,但古怪之处却不遑多让。
在这幅壁画中,绘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银杏只剩枯干,并无枝叶,看样子已经枯死。但在枯死的银杏顶端,却画了一株枝叶茂密的柏树,似乎是从银杏的内部生长出来的。银杏和柏树,一大一小,一枯一荣,构成了一幅布局极为古怪的壁画。
在这幅壁画的左上角,题了几列墨字:“己丑年四月,殿西有半株银杏,岁千载,一夜尽枯。将移,生柏木,高丈许,乡民争睹。后柏木死,银杏生。银杏既死,抱柏而生,此人间异也,谓之不死神树。”
这段题字讲述了这幅壁画的来历,说的是己丑年四月间,重阳宫西侧有半株千年银杏,一夜之间竟枝枯树死,重阳宫里的道士准备把枯死的银杏移走,谁知银杏的顶部竟突然生长出了一株高约丈许的柏树,这一奇异的景象引来了众多乡民的争相围观。后来柏树枯死,原本已经枯死的银杏却神奇地复活。重阳宫里的道士认为这是神仙显灵,因此把这株死而复活的千年银杏称为不死神树。
“这不是仙茔园里的那株千年银杏吗?”乾坤暗暗心想。他来重阳宫已有三天,四下里早就逛了一遍,曾从重阳宫西侧的仙茔园外经过。仙茔园是全真道创派祖师王重阳的埋骨之地,是重阳宫中与阴阳楼并列的两大禁地之一,用高耸的围墙四围而禁,不许任何人进入。尽管如此,乾坤从围墙外经过时,还是隔着围墙望见了仙茔园里有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乾坤曾问过孟以寒,孟以寒说这株银杏已有千年,在重阳宫还没建起来之前,曾被雷劈过,从中折断了,只剩下面半截。此时见壁画中所绘的不死神树,像极了仙茔园中的那株千年银杏,再加上题字中有“半株”的说法,与千年银杏遭雷击而折断相吻合,因此乾坤可以肯定,壁画中的不死神树,就是仙茔园里的那株千年银杏。
乾坤凝望着壁画中的不死神树和题字,脑中翻江倒海,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纠缠在了一起。
己丑年是五十年前的金大定九年,是王重阳仙逝的前一年,这一年所发生的银杏抱柏奇事,在乾坤看来,至少有三个疑点值得推敲。
第一个疑点是银杏的枯死。终南山一向雨水充沛,春夏之交的四月更是如此,可一株好端端的银杏却在一夜之间尽枯而死,而且是一株存活了千年之久、根系必然十分庞大的银杏。
“一株千年银杏一夜枯死,这绝非自然而然的枯死,一定是有人要让这株银杏死,或者说刻意对这株银杏动过手脚。”乾坤暗想,“希望一个人死,这倒是可以理解,但为什么有人会想让一株生长了千年的银杏树死呢?”
第二个疑点则是柏树的突然出现。枯死的银杏树顶部,突然长出了一株柏树,而且这株柏树一长出来便有一丈多高,这也绝非自然而然的生长。
“只怕是有人把一株柏树移栽到了银杏的顶部,”乾坤暗想,“但为什么要在银杏顶部另行栽种一株柏树呢?到底是什么人,做出了如此奇怪的事?这与银杏的枯死,又有什么关系?”
第三个疑点便是生与死的更替。银杏死,柏树生,继之而来的,却是柏树死,银杏复活,为什么柏树生而即死,银杏却死而复生?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个中原因,令乾坤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之间,乾坤眼前一亮,只因他想到银杏抱柏这起异事中的生又死、死又生的情况,与传说中活死人似生却死、似死却生很是相似。他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幅不死神树的壁画,或者说五十年前那次离奇的银杏抱柏事件,与活死人存在着某种关联。他虽然不清楚这种关联到底是什么,但这种感觉却变得越来越强烈。
此时大殿中浓烟滚滚,热浪逼人,乾坤呼吸窒滞,淋湿的法服已经蒸干,肤发焦灼,汗出如浆,难受至极。他已经看清了两幅壁画,但仍没有离去,只因他对泥墙突然显画很是不解。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墙面,顿时明白过来:“石灰墙面,遇水显画,原来如此。”泥墙上原本就绘有壁画,抹上一层石灰,便看不出来,一旦被水浸润,壁画就会现形,好比把一张纸用油浸湿,纸会变得透明,便能看见纸背面的文字一样。当年不知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在泥墙上涂刷石灰,将两幅壁画遮住,直到今夜三祖殿燃起大火,众道士担水救火,水泼在了泥墙上,墙面浸润显画,这才被乾坤看见。
乾坤暗自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正愁无处寻找活死人,这里便出现了线索。看来要想找到活死人,就必须走一趟仙茔园,去瞧瞧那株千年银杏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准备从三祖殿内冲出去。
可是环眼一望,四下里烈焰翻滚,浓烟肆虐,殿门处大火翻腾,已经没有逃生的空隙了。
乾坤受困于火海,却镇定自若,丝毫不显慌乱,只因他在决意返回三祖殿观看壁画之时,便已料到火势会大到此等地步,并为此想好了从火海中逃生的法子。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大殿正中央的青铜棺上。青铜棺表面的赤磷粉已经燃尽,赤色火焰早已熄灭。他走上前去,伸手摸了一下青铜棺,棺面温热,但不烫手。于是他双手一抄,扣住棺底两角,两臂肌肉猛地暴突而起,大喝一声,竟将青铜棺举了起来。他虽然身形清瘦,但双手异于常人,小时候曾有相命先生看过,说他不仅眉载乾坤,有天覆地灭之相,双手更是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可以打通阴阳两界,乃是世间罕见的阴阳手。他不相信世间有鬼神,打通阴阳两界云云,那都是相命先生糊弄人的鬼话。但他这双手的确与众不同,不但筋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收缩,力量更是大得惊人,他先前从金无赤的手中缩骨逃脱,正是这个缘故。此时阴阳手力量一到,重达数百斤的青铜棺竟被他举了起来,扛在肩上,随即走到殿门旁边的墙板前。
阎道清在殿外早已等得心急气躁。他怕乾坤耍什么花样,因此命令一群绣白道士停止救火,将三祖殿团团围住,只待乾坤一出来,立刻将其拿住。三祖殿的火势越来越大,殿门处的空隙逐渐消失,眼见火海滔天,乾坤绝无可能再活着逃出来,阎道清不禁暗暗心想:“这小子多半知道承不承认都是死路一条,索性投火自尽了。死了也好,永远开不了口,我正好将抢走活死人的罪名,扣死在他的头上,如此也能向两位蒙古国使者交代了。”
阎道清一边琢磨,一边暗暗点头,忽听乾坤的吼声在殿内响起:“外面的人躲开!”他大惊之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火燃烧的墙板上一声巨响,破了一个大洞,青铜棺飞了出来,砸在青砖地上,刹那间砖屑横飞。幸亏先有乾坤的一声大吼,守在墙板外的几个绣白道士及时躲避,这才不至于被青铜棺砸成肉酱。
乾坤从墙板上的大洞中一跃而出,六道乾坤眉斜竖而起,浑身烟雾蒸腾,岿然立在青铜棺前。
丘处机、尹志平、李志常、刘仲禄和乌力罕等人均是面露惊色,救火的道士全都停下了脚步,四下里原本一片哄乱,刹那间人人闭口,只听见大火燃烧的毕剥声时不时地响起。围守三祖殿的绣白道士个个目瞪口呆,乾坤明明已经出现了,却无一人上前捉拿,直到阎道清一声喝令,这些绣白道士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拔出佩剑,将乾坤团团围住。
阎道清大声说道:“乾坤,你勾结外敌,抢走活死人,犯下滔天大罪,别以为刚才救了我等性命,重阳宫便会饶了你!”说话之时,接连冲乾坤暗使眼色,要乾坤接过话头,承认此事。
乾坤有了寻找活死人的线索,原本极为兴奋,被阎道清这么一喝,忽地想起阎道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心想,若是承认了,那他就真成了有罪之人,重阳宫要给蒙古国使者一个交代,势必翻脸不认人,岂会私自将他这个现成的罪人放走?若是不承认,重阳宫势必将罪名一股脑儿扣在他的头上,到时候穷追猛打,严刑逼供,也是少不了的。想到这里,他冷然一笑,目光从阎道清、丘处机、尹志平和李志常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说道:“活死人本就不在青铜棺中,这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从未勾结过外敌抢走活死人,这也是千真万确。我知道无论如何解释,你们都不会相信,这抢走活死人的罪名,终归要扣在我的头上。既然这罪名横竖都是我来担,那我便要担得理所当然。本派诸位尊长但请放心,活死人我必会找到,也必会抢走,如此一来,你们大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说完这话,他大笑一声,转身夺路便走。
周围的绣白道士一拥而上,正要擒拿乾坤,忽然之间,只听轰响声大作,被乾坤用青铜棺砸出一个大洞的那面墙板支撑不住,整个垮塌了下来,霎时间火星四溅,燃木乱滚,瓦砾横飞。拥上前来的绣白道士顿时哇哇大叫,抱头乱窜。
乾坤原本打算硬闯突围,少不了要和众绣白道士拼斗一番,即便突围成功,众道士必定紧追不舍,他要想安然脱身,绝非易事。然而墙板突然垮塌,造成周遭一片混乱的同时,更带起烟尘滚滚,弥漫开来,将周围的绣白道士全都笼罩其中,这让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乾坤在烟尘当中往来穿行,左奔右走,不与任何一个绣白道士发生冲突。弥漫的烟尘本就利于他藏身匿形,再加上他所穿的法服与众绣白道士又是大同小异,因此这番穿行奔走,众绣白道士根本看不见他身在何处。趁此机会,乾坤悄无声息地穿出烟尘,溜到了三祖殿的另一侧,混进了一些仍在忙于担水救火的绣白道士当中。他低着头,跟随这些担水的绣白道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了三祖殿。
等到烟尘渐渐散开,众绣白道士再仔细搜寻时,三祖殿附近哪里还有乾坤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