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研究生的两年很快过去了,这两年中,我建立了自己的第一个球状闪电数学模型。
高波是个出色的导师,他的长处在于能很好地诱发学生的创造力。他对理论的痴迷和对实验的忽视同样极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数学模型成了一个完全没有实验基础的天马行空的东西。但论文答辩还是通过了,评语是:立论新颖,显示出深厚的数学基础和娴熟的技巧。模型在实验方面的致命缺陷自然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答辩结束时,一个评委出言不逊,“最后一个问题: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引起一阵哄笑。
张彬是论文答辩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只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枝节问题,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这两年来,泰山的事我一直没向他提过,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我预见到,那将迫使他说出一个使他深受伤害的秘密。但现在我就要离开学院了,终于忍不住想把事情问清楚。
我去了张彬家,向他说了我在泰山所听到的事。他听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板一个劲儿抽烟,一支烟抽完后,他沉重地站起身,对我说:“你来。”然后带我走向那扇紧闭着的门。
张彬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的起居都在一个房间里,另一个房间的门始终紧闭着。赵雨曾告诉我,有一次他的一个外省的同学来看他,他想起了张彬家,问是否能让同学在那儿住一晚,张彬竟说没地方。从平时看,张彬交际虽少,但还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所以我和赵雨都觉得那个紧闭的房间有些神秘。
张彬打开那个房门,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摞得高高的纸箱子,绕过它们,里面的地上还堆放着一些纸箱子,除此之外,房间里好像没有别的大东西了。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戴眼镜的女性的黑白照片,那位女性留着那个时代的短发,镜片后的双眼很有神。
“我爱人,1971年去世的。”张彬指了指照片说。
我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房间的主人显然很注意照片周围的整洁,那些纸箱子都离照片有一定的距离,在照片前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空地,但就紧挨着照片,却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一件雨衣,就是那种胶面帆布的旧式雨衣,深绿色的,显得很不协调。
“正像你已经知道的,自那次在泰山看到球状闪电后,我就迷上它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本科生,心态同你现在完全一样,就不多说了。我首先是到自然雷雨中寻找球状闪电,跑了很多地方。后来认识了她,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也是球状闪电,她是一个痴迷的研究者,我们是在一次大雷雨中相遇的,以后就一起外出寻找。那时条件很差,大半的路都要靠脚走;晚上住在当地老乡家,还常在破庙或山洞中过夜,甚至睡在露天。记得有一次,因为在一场秋天的雷雨中观测,两个人同时患了肺炎,那个偏僻的地方缺医少药,她病得很重,差点把命丢了。我们遇到过狼群,被毒蛇咬过,饿肚子更是常有的事;不止一次,闪电就击中距我们很近的地方。这种野外观测持续了十年时间,这十年,我们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遇过多少险,数也数不清了。为了这个事业,我们决定不要孩子了。
“大部分时间是我们两人一起出去,但遇到她教学和科研工作忙的时候,我有时也一个人出去。有一次在南方,我误入了一个军事基地,当时文革正紧,加上我父母都留过苏,人家看到我带着照相机和一些观测仪器,就怀疑我是刺探情报的敌特,不明不白地一关就是两年。在这两年间,她仍不断外出在雷雨中观测。
“她遇难的经过我是听当地老乡说的。在那次大雷雨中,她终于遇到了球状闪电,她追着那火球跑,眼看它就要飞过一条湍急的山溪,情急之下竟用手举着磁钢仪的接闪器去拦火球。事后人们都说这简直是胡来。但他们无法理解,当她终于看到寻找了十年之久的球状闪电,转眼间又要失去观测它的机会时会是什么心情。”
“我理解。”我说。
“据当时在远处的目击者说,那个火球接触接闪器后就消失了,它沿导线通过了磁钢仪,在另一端又冒了出来。直到这时,她还没有受到伤害,但最终也没逃过这一劫:那个火球围着她转了几圈,就在她的头顶上爆炸了。爆炸闪光过后,她就消失了,人们在她最后站的地方只见到这件雨衣完好无损地摊在地上,雨衣下面是一堆白色的灰,后来被雨水冲走了许多,在雨衣周围形成了好几条白色的细流……”
我看着那件雨衣,想象着里面包裹着的那个年轻而执着的灵魂,低声说:“她这样就像航海家死于大海,宇航员死于太空,也算死得其所了。”
张彬缓缓地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那个磁钢记录仪呢?”
“完好无损,并被及时拿到实验室测定了其中的剩磁。”
“多少?”我紧张地问,这可是球状闪电研究史上绝无仅有的第一手定量测量资料。
“零。”
“什么?!”
“完全没有剩磁。”
“这就是说没有电流从接闪导线中通过,那它是以什么形式传导过去的呢?”
张彬摆了一下手,“球状闪电的谜团太多,我不想在此探讨。同其他一些谜比较,这个算不得什么。下面我再让你看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他说着,从雨衣的衣袋中掏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说,“这是她遇难时装在雨衣衣袋中的。”然后他把笔记本极其小心地放到一个纸箱子上,好像那是一件易碎品,“翻的时候要轻些。”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笔记本,封面有天安门的图像,已被磨得有些模糊了。我轻轻翻开封皮,看到发黄的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
科学的入口处就是地狱的入口处。
——马克思
我抬头看看张彬,他示意我向下翻。我翻到第一页,这才理解他为什么让我轻些翻:这一页被烧焦了,有一部分已经变成灰散失了。我把这页焦纸轻轻地翻过去,下一页完好无损,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清晰可见,像是昨天写上去的。
“再翻。”张彬说。
第三页又烧焦了。
第四页完好无损。
第五页烧焦。
第六页完好。
第七页烧焦。
第八页完好。
……
我一页页翻下去,从来没有两页连着烧焦的,也没有两页连着完好的。那些烧焦的页有些只剩下靠着装订线一侧的一小部分还在,但紧贴着它们的完好页上看不到一丝烧灼的痕迹。我抬起头,呆呆地看张彬。
他说:“你能相信吗?我没把这东西给别人看过,因为他们肯定会认为这是伪造的。”
我看着他,“不,张老师,我相信!”
接着,我给第二个人讲述了自己的那个生日之夜。
听完了我的叙述后,张彬说:“我以前猜测过你可能有这方面的经历,但没想到这么可怕。你既然亲眼看见了那一切,就应该知道对球状闪电的研究是一件很蠢的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我也是很晚才明白这一点的。这三十多年来,除了在自然雷雨中寻找球状闪电,我更大的精力是花在对它的理论研究上。三十多年啊,过程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看看吧。”他用手指指周围这些大纸箱子。
我打开了其中一个沉重的纸箱,发现里面满满装着一摞摞的演算稿!我抽出两本,读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微分方程和矩阵,再抬头看看周围那摞成一堵矮墙的十几个纸箱子,他这三十多年的工作量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问:“在实验上您都做了些什么?”
“做得不多,因为条件限制,这个项目不可能得到太多的经费。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数学模型中没有一个值得为之做试验!它们在理论上都不成立,往往是干到最后,你才发现开始第一步就走错了。退一步说,即使搞出了一个理论上能自洽的数学模型,离在实验室产生出球状闪电还差得很远。”
“您现在还在进行这项研究吗?”
张彬摇摇头,“几年前就停了,很巧,那正是你第一次问我球状闪电问题的那一年。那年的元旦之夜,我还陷在毫无希望的计算之中,听到外面新年钟声响了,还传来学生们的欢呼声。我突然想到,我这一生也基本过完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压倒了我。我来到这里,像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从雨衣中拿出了那个笔记本,小心地翻开看着,就在这时,我悟出了一个道理。”
“什么?”
他拿起了那个笔记本,小心地揣在胸前,“看看这个,再回想一下你十四岁生日时的那个雷雨之夜,你真的认为,这一切都在现有的物理学定理之内吗?”
我无言以对。
“我们都是凡人,虽然我们用超过常人的努力去探寻,可我们终究还是凡人,我们只能在牛顿、爱因斯坦、麦克斯韦这些人设定的框架中进行推演,不可能越雷池半步,否则就像步入没有空气的虚空一样,但在这个框架中,我们什么也推演不出来。”
听了他的话,我又感到了在泰山雾中山路上体会到的那种挫败感。
张彬接着说:“从你身上,我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你走这条危险的路,但知道这没有用,你还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做完我所能做的了。”说完他疲倦地坐到一个纸箱上。
我说:“张老师,您对自己的工作也应有一个正确的评价:我们迷上了什么东西,并尽了自己的努力,这就够了,就是一种成功。”
“谢谢你的安慰。”他无力地说。
“我也是在对自己说,当我到了您这个岁数,也会这么安慰自己的。”
张彬又指了指周围的纸箱,“这些,还有一些磁盘,你都拿走吧,有兴趣就看看,没兴趣就算了,总之它们都没什么意义……还有这个笔记本,你也拿去吧,看到它我就有种恐惧感。”
“谢谢!”我说,喉头有些哽咽,我指指墙上那张照片,“我能否把它扫描一份?”
“当然可以,干什么用呢?”
“也许有一天能让全世界知道,她是第一个对球状闪电进行直接测量的人。”
张彬小心地从墙上取下照片递给我,“她叫郑敏,北大物理系63届毕业生。”
第二天,我就从张彬家把那些纸箱子全搬到我的宿舍,现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个仓库。这几天,我没日没夜地读那些东西。我像一个没经验的登山者,筋疲力尽地攀上了一个自以为无人到过的高度,但环顾四周时却看到了前人留下来的帐篷和他们继续向上延伸的脚印。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看完了张彬构筑的三个数学模型,个个都是精妙无比的,其中有一个与我的博士论文是同一个思路,只是比我早十几年就完成了。更让我汗颜的是,在这个手稿的最后几页,他指出了这个模型的错误,这是我、高波和其他论文答辩评委都没看出来的。在另外两个模型后面,他也同样指出了错误。但我看到最多的还是不完整的数学模型,张彬在构筑过程中就发现了错误。
这天晚上,我正埋头在稿纸堆中,高波来找我。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堆积如山的计算稿,摇了摇头。
“我说,你真想像他那样打发一生吗?”
我对他笑了笑,说:“高老师……”
他摆了一下手,“我已不是你的老师了,弄不好以后还是同事。”
“那我这话就更好说了。说实在的,高教授,我还从未见过您这么有才气的人,这绝不是恭维,但恕我直言,我觉得您这人干事总缺少恒心,比如前一阵那个建筑防雷系统CAD,多好的项目,只是花点力气就完成了,结果您把开拓性的工作做完后又嫌麻烦推给了别人。”
“哈,像这样的恒心,像这样一辈子干一件事已不符合时代潮流了,这个时代,除了基础科学,其他的研究都应快刀斩乱麻。我这次来就是向你进一步证明我是如何缺乏恒心的,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如果你的论文通不过,我就辞职。”
“可现在通过了。”
“我还是要辞职。哈,现在你看到了,这个许诺多少是个圈套!”
“然后去哪儿?”
“大气科学研究院的雷电研究所聘请我去当所长,我对大学已经厌倦了。你呢,对今后有什么打算?跟我过去吧!”
我答应考虑考虑,过了两天,我答应了高波。那个地方我不太了解,但毕竟是国内最大的雷电研究机构。
在离校前两天的夜里,我还在读那些演算手稿,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张彬。
“要走了?”他看了看我已打好的行装说。
“是的,后天走。听说您已经退休了?”
他点点头,“昨天刚办完手续。我也到岁数了,只想好好休息休息,这辈子太累了。”
他坐下来,我给他点上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来是再向你说一件事,这事怕也只有你能理解了。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是什么?”
“我理解,张老师,要想从这种情结中解脱出来确实很难,毕竟三十年了。但您这三十年来并非只干了这一件事。再说,这上百年,为研究球状闪电终其一生的人可能也不少,他们中也不会有人比您更幸运。”
张彬笑着摇了摇头,“你完全误会了。我经历的事情比你要多得多,对科学和人生的理解想来比你也要深一些,对这三十年的研究我没有遗憾,更不会感到痛苦,正如你所说的,我尽了自己的努力,我怎么会在这上面想不开呢?”
那又是什么呢?我想到他丧妻后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郑敏的死对我是个打击,但,我想你也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全部身心长期被某种东西占据着以致最后这种东西成了你的一部分,生活中的其他事,再怎么看也是第二位的。”
“那还能是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张彬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难以启齿啊。”继续猛抽着烟。我一头雾水,这里面真可能有难以启齿的事吗?但由于共同的追求,我和他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很快恍然大悟。
我问:“您好像说过,您这三十多年一直没有间断过在寻找球状闪电?”
他长长吐出一口烟说:“是的,郑敏死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坏,腿疾恶化,出远门少了,但寻找没有间断过,至少在附近,几乎每次雷雨我都没放过。”
“那么……”我顿住了,我一瞬间体会到了他的全部痛苦。
“是的,你猜到了,这三十多年,我再也没见到过球状闪电。”
同其他神秘的自然现象相比,球状闪电并非十分罕见,调查中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人声称他们见过。但它的出现没有任何规律,十分随机和偶然,三十多年在雷雨中苦苦搜寻而未谋一面,这只能怪命运的残酷了。
张彬接着说:“早年看过一本俄文小说,说一个富裕的庄园主,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美酒。有一次他从一个神秘的旅人那里买到一个从古代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酒瓶,瓶底还剩一点点酒,他把那点酒喝了以后就全部身心陶醉于其中。旅人告诉他,那艘沉船中一共捞上来两瓶这样的酒,另一瓶不知流落何方。庄园主开始没在意,但对那酒的回味使他日不能终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卖掉了庄园和所有的财产,浪迹天涯去寻找那另一瓶酒。他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世界,从年轻找到年老,最后终于找到了,这时他已是一个病魔缠身的老乞丐,他喝光了那瓶酒,然后在幸福中死去。”
“这人是幸运的。”我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郑敏也是幸运的。”
我点点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张彬说:“怎么样,对我所说的痛苦,你还抱着刚才那种超然的态度吗?”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夜色中的校园,“不,张老师,我超然不了,您那种感受在我这儿已不只是痛苦,更是一种恐惧!如果想让我看到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多么险恶,那您这次算做到了。”
是的,他做到了。我能忍受一辈子耗尽心血毫无建树,我能忍受抛弃生活中的一切,孤独地终了一生,我甚至可以在需要时献出生命,但我不能忍受一生中再也见不到它!正是对它的第一次目击决定了我的一生,我们真的不能忍受再也见不到它!这点别人可能很难理解,但你能想象,水手能忍受一生见不到大海吗?登山者能忍受一生见不到雪山吗?飞行员能忍受一生见不到蓝天吗?
“也许,”张彬站起身来说,“你能让我们再次见到它。”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张老师,我不知道。”
“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希望了。我该走了,那张照片你扫描完了吗?”
我回过神来,“哦,扫完了,我早该还您,可拆下来的时候把镜框弄坏了,我想买一个新的装上,可这些天一直没时间出去。”
“不用了,那个旧的就行。”他接过照片,说,“这些天总觉得屋子里少了些什么似的。”
我又回到窗前,看着我的导师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的腿比平时瘸得更厉害了,步履看上去那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