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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霹雳

在我告诉高波将随他去雷电研究所的决定时,他说:“在你做出最终决定前,我应把事情说清楚:我知道你现在满脑子想的是球状闪电,虽然我们的出发点不同,我也对这个项目看好,但你要知道,一开始,我不可能让所里用很大的力量搞你这个项目。你知道张彬为什么失败吗?他钻到理论里出不来了!但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条件所限。这两年我给你的印象是忽视实验,错了,你做博士项目时我没考虑实验,是因为这种实验的投入太高了,照我们现有的条件,根本做不好,不精确甚至不真实的实验结果会拖理论的后腿,最后理论和实验都搞不出什么东西。我招你来,是让你搞球状闪电研究的,这点毫无疑问,但必须在实验基础都具备时才能正式开始搞。现在我们需要的第一是钱,第二是钱,第三还是钱,你要和我齐心协力去搞钱,明白吗?”

这番话使我重新认识了高波这人,像他这样在学术上思想如此活跃,在社会上又如此现实的人真是不多见,这可能就是麻省理工出来的人的特点吧。其实我想的同他一样,我明白建立起基础实验设施对球状闪电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因为球状闪电研究成功的标志是人工产生它。这些实验设施首先应包括大型的雷电模拟装置,还有复杂的磁场发生装置,以及更复杂的传感探测系统,这套系统的预算肯定大得吓死人。我不是个书呆子,我知道要实现理想就得从现实开始一步步走。

在火车上,高波突然向我问起了林云的事。自泰山一别已有两年,林云的影子一直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消失过,但是因为对球状闪电的专注,这记忆并没有发展成某种无法控制的东西。与她在泰山上度过的短暂时光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珍藏,对她的回忆往往是在最劳累时浮现出来,这时就像听一首柔美的音乐,是一种很好的休息。高波曾说他很羡慕我这种状态,因为感情生活就要超然度外,陷进去就不好了。

高波谈到林云时说:“她向你提起过雷电武器系统的事?我对此很感兴趣。”

“你想搞国防项目?”

“为什么不?军方不可能有完善的雷电研究机构,他们最终还得靠我们。这类项目经费来源很稳定的,也是一个极有潜力的市场。”

自分别后我与林云再也没联系,她只给我留了一个手机号,高波让我到京后立刻同她联系。

“你要搞清军方雷电武器研究的现状,注意,不要直接问她,你可以先请她吃顿饭或听听音乐会之类的,待关系发展成熟了再……”高波这时看上去像个老奸巨猾的间谍头子。

抵京后,还没安顿下来,我就给林云打了电话,当那熟悉的声音传来时,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听得出来她得知是我也很惊喜。按高波的意思,我应提出到她工作的单位去看她,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倒是她出人意料地请我过去。

“你到新概念来找我吧,有事同你谈!”她接着给了我一个北京近郊的地址。

“新概念?”我立刻想到的是亚历山大的英语教材。

“哦,我们这样叫惯了,是国防大学新概念武器开发中心,我毕业后就在这里工作。”

我还没有到新单位报到,高波就迫不及待地让我去找林云。

汽车出四环路后又走了约半个小时,公路边出现了麦田。这一带聚集了很多军方的研究机构,它们大都是高大围墙内式样俭朴的建筑,大门没有标牌。但新概念武器开发中心却是一幢外形很现代很张扬的二十层高楼,看上去像哪个跨国公司的写字楼,同附近的其他机构不同,大门口没有哨兵,人们随意进出。

我通过自动门进入宽大明亮的门厅,乘电梯上楼去找林云的办公室,发现这个地方类似于一个文职行政机构,从走廊两侧几个半开的门望进去,看到里面是现代办公场所的分格组合式布局,许多人在电脑和文档纸堆中忙碌着,如果不是他们的军装,真会误以为走进了一家大公司的写字楼。我还看到几名外国人,他们中有两人甚至还穿着本国军装,与中国军人混在一个办公室中谈笑风生。

在一间标有“系统评价二部”的办公室中,我找到了林云。当身着少校军装的她带着灿烂的笑容向我走来时,一种超越时尚的美令我怦然心动,我立刻明白了她是属于军队的。

“这里与你想象的不同吧?”打过招呼后她问我。

“太不同了,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嘛。”

“什么是新概念武器?”

“比如,二战中苏军把炸药绑在经过训练的军犬身上,让它们钻到德军坦克下面,就是一种新概念武器,这种想法甚至到现在都算新概念,不过它有很多变种:比如把爆炸物拴到海豚身上让它们去攻击潜艇,或训练一群携带小型炸弹的飞鸟等,这里是一种最新的想法——”林云伏身到她的电脑上,调出了一份图文并茂看上去像昆虫知识网页的文档,“把微型的强腐蚀性液囊装到蟑螂之类的昆虫身上,让它们去摧毁敌人武器系统的集成电路。”

“真有趣。”我说,在看电脑屏幕时,我距林云很近,闻到了隐隐约约的清香,这是一种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微苦,令我联想到暴雨后初晴阳光中的青草地……

“还有,看这个,一种液体,喷撒后可使路面变得光滑而不可通行;这个,一种能使车辆和坦克发动机熄火的气体;这个就不太有趣了:一台激光器,可像电视显像管上的电子枪那样扫描一个区域,使身处这个区域内的所有人暂时或永久失明……”

林云的举动让我很吃惊:似乎他们的信息系统中的任何东西都可以随便调出来给外人看。

“我们是生产概念的,这些概念大部分都没用,有些甚至看上去像个玩笑,但其中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有可能变成现实,就很有意义了。”

“那么这儿是个思想库。”

“可以这么说。我所在的这个部门的工作,就是从这些想法中发现可行的,并着手进一步的研究,有时这种研究可能深入到相当的程度,比如我们马上要谈的雷电武器系统。”

她这么快就谈到了高波想知道的东西是个好兆头,不过我还是问了她另一个让我很好奇的问题,“这里的那些西方军官是怎么回事?”

“访问学者。武器研制是一门科学,也需要交流。新概念武器离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它只是一个概念。这个领域最需要的是思想活跃,需要大量的信息和各种思想的碰撞,交流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那就是说,你们也向对方派过访问学者。”

“两年前从泰山回来,我就到欧洲和北美,作为访问学者在他们的新概念武器开发机构待了三个月,他们那个机构叫作武器系统超前评估委员会,在肯尼迪时代就有了……你这两年怎么样,还是每天追踪球状闪电吗?”

我说:“当然,我还能干什么,不过目前只能从纸上追踪。”

“那我送你一件礼物吧,”她说着又移动鼠标从电脑中找什么,“这是一份球状闪电的目击者的叙述记录。”

我不以为然地说:“这类东西我见过上千份了。”

“但这份不一样。”林云说着,屏幕上出现一段录像:在一个林间空地上,有一架军用直升机,直升机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陆军作训服的林云,另一个穿着轻便飞行服,显然是这架直升机的驾驶员,后面的远景中还可以看到几个升上半空的气球。林云介绍说:“这是王松林上尉,陆航的直升机驾驶员。”

接着我听到了录像中林云的话音:“你再说一遍,我录下来给我那位朋友。”

上尉说:“好吧。我是说我那次见到的绝对是你说的那东西。那是1998年长江抗洪的时候,我出航去灾区空投抢险物资,在七百米高度,不小心飞进了一片雷暴云,这是绝对的禁飞区,但我一时转不出来了。当时云中的乱流使飞机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上下颠簸,我的头一下子撞到舱盖上;大部分的仪表指针胡乱抖动,无线电里什么都听不清。外面黑乎乎的,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然后我就看到了它,有篮球大小,发出橘红色的光,它一出现,无线电里的干扰声猛然增大了……”

“注意听下面的话!”林云提醒我。

“……那光球绕着机体飘,飘得不太快,先是从机头绕到机尾,然后又垂直上升穿过旋翼,又再次穿过旋翼降到机腹下,就这么飘了有半分钟,突然不见了。”

“等等,回放一下这段!”我喊道。正如林云所说,这个目击记录确实有不寻常之处。

录像回放了,放完这段后接下去,画面中的林云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你当时是悬停还是飞着?”

“我会在雷暴云中悬停吗?当然是飞着,速度至少有四百,我在找云的出口。”

“你肯定记错了,你当时应该是悬停着的,否则就不对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邪门儿就邪门儿在这儿,那东西根本不受气流的影响!就算我记错了或当时有错觉,但旋翼可是一直转着,那气流也是很大的,再说空中没有风吗?可那个火球就那么慢悠悠地围着机体转,算上相对速度,它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但它绝对不受气流影响!”

“这确实是个重要信息!”我说,“以前的许多记载中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迹象,比如有目击记载说球状闪电从门或窗中飞出室内时,风正从外面刮进来;还有的目击记录直接描述球状闪电逆风飞行,但都不如这次目击这样真实可信。如果球状闪电的运动真的不受气流影响,那它是等离子体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而这是目前大部分球状闪电理论的基础。我能见见那个飞行员吗?”

林云轻轻摇摇头,“不可能了。好了,我们谈正事吧。首先我要让你看看我们这两年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完就拿起电话来,像在联系什么参观之类的事。看来完成高波的任务是轻而易举的了,我便打量起林云的办公桌来。

我首先看到一张合影照片,是林云与几个海军陆战队员的合影,他们都穿着陆战队蓝白相间的迷彩服,林云是其中唯一的女性,看上去年纪还很小,一脸稚气,像抱小狗儿似的把冲锋枪抱在胸前。他们背后的海面上有几艘登陆艇,附近还有爆炸后的残烟。

我接着被另一张照片吸引了,这是一位年轻的海军上校,很帅,也很有气质,背景是常在媒体上出现的“珠峰号”航母高大的塔岛。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问林云这是谁,但还是克制住了。

这时林云打完了电话,对我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这两年不是成果的成果。”

我们出去乘电梯下楼,路上林云说:“两年来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搞雷电武器,搞了两个分项目,但都不成功,现在这个项目已经被撤销了。这个武器系统是新概念走得最远投入最多的一个,可结果很惨。”

进入门厅后,我注意到许多人都向林云微笑着打招呼,我有一种直觉:她的身份似乎超出了一名少校。

出门后,林云把我带上了一辆小汽车,与她并排坐在前排座位时,我又闻到了那雨后青草淡淡的苦香,令我心旷神怡,但这时那香气更加缥缈,像万里晴空中的最后一抹淡云,像幽深空谷中转瞬即逝的铃声。为了捕捉到它,我的鼻翼不由抽动了两下。

“喜欢这香水吗?”林云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说。

“啊……哦,部队上不是不让用香水吗?”我傻傻地问。

“有时也可以。”

她带着那动人的微笑发动了车子。我对车窗上挂着的一件小饰物产生了兴趣:那是一段竹子,有两节,手指粗细,还带着一根枝叶,造型很有韵味。我感兴趣是因为竹节和叶子已经完全枯黄,竹节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都裂开了几条细缝,显然很旧了,她仍将它挂到这样显著的位置,竹子里很可能有一段故事。我伸出手去,想把它取下来细看,却被林云抓住了手腕,她的手纤细白皙,却出奇的有力,但把我的手按下后这股力道很快消失,只剩下令我心跳的柔软和温暖。

“那是一颗地雷。”她平静地说。

我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那段似乎绝对无害的竹子,难以置信。

“是一枚防步兵雷,结构很简单:下面的一节装炸药,上面那节装触发引信,那引信实际上就是一根很小的柔性撞针和一段橡皮筋。竹子被踩后发生变形,撞针就弹下来了。”

“这……哪儿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广西前线缴获的,很经典的创造,成本低到二踢脚的水平,造成的杀伤力却很大,而且由于金属部分很少,普通探雷器一般测不出来,让工兵很头疼,外形隐蔽,布设时不用掩埋,撒到地上就行,当时越军一撒就是几万枚。”

“真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东西能炸死人?”

“一般炸不死人的,但炸掉半只脚或一条小腿是没问题的,在对敌方战斗力的削减上,这种致伤武器比致死武器效率更高。”

这个打动我的心的美丽女孩就这样平静地谈着流血和死亡,像别的同龄女孩讨论化妆品一样,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谁又能说清楚,这是不是她那让我心动的美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它还能爆炸吗?”我指指竹子问。

“应该能吧。不过这么多年,也可能推动撞针的橡皮筋老化了。”

我大惊失色,“什么!你是说它……它还……”

“是的,它还处于击发状态,撞针是拉紧的,所以不能碰。”

“这……也太危险了!”我恐惧地盯着眼前那根在车窗玻璃上晃动的竹子说。

林云清澈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过了很长时间后才轻声说:“我喜欢这种感觉。”

“对武器感兴趣吗?”林云问我,也许只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小时候感兴趣,那时一看到武器就眼睛一亮,大多数男孩都是这样……我们还是少谈武器吧,知道一个男人向一位女士请教武器知识是什么感觉吗?”

“你不觉得它们有一种超凡的美吗?”她指指竹雷,“多么精致的一件艺术品。”

“我承认,武器确实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可这种美是建立在杀人的基础上的,如果这根竹子只是一根竹子,那种美也就荡然无存了。”

“你是否想过,为什么杀人这种最残酷的事竟能带来美呢?”

“这确实是个很深刻的问题,我不精于这方面的思考。”

汽车拐上了一条很窄的公路,林云接着说:“其实,一种事物的美可以同它的实际功能完全分离,比如邮票,在集邮者的眼中它的实际功能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对你来说,研制武器是为了它的美呢还是实际功能?”

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得问得太唐突了。林云又是用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她的许多方面对我都是一个谜。

“你是那种被某件事占据了全部生活的人。”林云说。

“你不是吗?”

“嗯,也是的。”

之后我们就沉默了。

汽车在穿过一片果园后停了下来,这时刚才看去还很远的山脉现在已近在眼前。在山脚有一片被铁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面大部分是有些残草的空地,在一角有一片小小的建筑群,那建筑群是由一幢外形像大型库房一样的宽顶建筑和三幢四层楼房组成的,在楼前停着两架军用直升机。我想起来了,那个球状闪电目击者的录像就是在这儿拍摄的。这里就是雷电武器的试验基地,同新概念大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儿戒备森严。在其中的一幢楼房中,我们见到了基地负责人,一位名叫许文诚的空军大校,看上去很憨厚的样子。当林云介绍过他的名字后,我知道这人是国内专门研究雷电的科学家之一,常常在国内外学术刊物上看到他的论文,他的名字我很熟,但从未见过面,更不知道他是个军人。

大校对林云说:“小林,人家又催我们撤摊儿了,请你在上边再努力一下。”我观察到,他对林云的态度不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多了一些谨慎和客气。

林云摇摇头说:“就我们这结果,开不了口的。咱们要坚持!”她的口气也不像下级对上级。

“这不是坚持的事啊,现在有总装备部在那儿顶着,但也长不了。”

“我们新概念那边现在也想尽快拿出一些东西来,至少是理论上的。这是雷电研究所的陈博士。”

大校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我们两家要是早些合作,事情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今天我们让你看的东西,对任何搞雷电研究的人来说都是很新鲜的!”

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灯的亮度突然增强了许多,看来是什么高能耗设备刚停了。大校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说:“看来充完电了,小林,你带陈博士去看吧,我就不陪你们了,用你的话说,我还要在这儿坚持呢。完了你亲自去雷电所联系一下,把我们两边的关系建立起来。他们原来那位薛所长我认识,可现在退了,同我们一样,搞出的成果转化不了啊。”

进来的路上,我注意到这里有设备很齐全的实验室和加工车间,这是这里与新概念的另一个明显的不同——这里显然是干实事的地方。

林云介绍说:“我们的雷电武器研究分为两大部分,我们先去看的是第一部分:一种机载的对地攻击系统。”

我们走出大楼时,看到一名飞行员和另一个操作人员正向直升机走去,还有两个人正在收拾刚从飞机上什么地方拔下来的粗电缆,那电缆一直通到另一幢楼里。几个士兵把一堆废油桶装上一辆卡车。看得出来,这儿的人显然好长时间闲着没事儿干了,所以现在显得很兴奋。

林云带我来到一个用沙袋筑成的掩体后面,在前方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正中,那几个士兵正从卡车上卸下废油桶,把它们堆在一个红色的方形区域内,成小屋状。远处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螺旋桨激起的尘土中,那架直升机缓缓升起,旋翼微微倾斜,向这堆废油桶上空飞来。它飞到那靶子上悬停了几秒钟,一道雪亮的闪电从直升机机腹出现,击中那堆废油桶,几乎与此同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炸雷声,让猝不及防的我心惊胆战;雷声后面紧接着几声沉闷的巨响,那几个里面还有残留汽油的废油桶爆炸并燃烧起来。我盯着那团裹着暗红火焰的黑烟,深感震惊,好半天才问:

“你们用什么能量产生的闪电?”

“这个系统的能源与我们无关,是中科院超导研究所的成果,那是用常温超导材料制成的高能电池,这种超导电池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让电流在一大圈超导导线中永不停息地旋转,它能储存大量电能。”

这时直升机又开始向地面放电,这次持续时间很长,但强度很弱。一条纤细的电弧把直升机和大地连接起来,那道长长的电弧在空气中扭动着,像一个舞者优美的曲线,又像风中的一条发着紫光的蛛丝。

“这是超导电池在连续低强度放出剩余的电能,这种电池很不稳定,安全性差,在平时不能充电存放。我们等会儿吧,这至少需要十分钟,这声音不好听是不是?”

那放电的声音虽不高,但就像用指甲抓玻璃,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问:“像刚才那样的高强度瞬间放电可以进行几次?”

“那要看超导电池的容量和数量了,像这架直升机,可以进行八到十次,但我们不能用那种方式排出剩余电能。”

“为什么?”

“人家会抗议。”林云指指北面,我看到那儿离基地不远,有一片豪华别墅区,“本来基地应建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但由于种种原因建在这儿,后面你就会看到,这个错误的后果可远不止是噪声扰民。”

剩余的电能排放完后,林云带我去看了直升机上的设备,我不熟悉机械和电子,看不太明白,但那个圆柱形的超导电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你们怎么说这个系统不成功呢?”我问,同时从心里惊叹刚才看到的那一切。

“杨上尉是38军陆航团的攻击直升机飞行员,他最有资格做结论。”

我想起了那位球状闪电目击者,但眼前这位显然更年轻些,他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时确实兴奋了一阵儿,当时觉得对它的意义怎么评价都不为过,它将使武装直升机的对地攻击能力大大提高……总之我就像一战中的飞行员见到今天的导弹那样兴奋!但很快知道,这不过是个玩具。”

“为什么?”

“首先是射程,超不过一百米,否则就放不出电来。一百米,手榴弹都能投那么远。”

林云说:“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但这已经是射程极限了。”

这点应该是很容易理解的:要想产生自然雷电那长达几千米的电弧,超导电池所具有的能量是远远不够的,即使这种能量可能通过包括如核反应之类的某种渠道产生的话,从武装直升机到驱逐舰等等现有武器平台也承受不了这样大的能量发射,它们在发射闪电时可能首先把自己击毁。

上尉说:“还有一点就更可笑了……还是让林博士自己说吧。”

林云对我说:“你可能已经想到了。”

这次我是想到了,“你可能是指放电的另一极?”

“是的,”林云指着远处那放置着仍在燃烧的废油桶的红色正方形区域,“我们预先使那个红色的区域内带上一点五库仑电量的负电荷。”

我考虑了一下,“能否用诸如辐射之类的手段远程给目标区域充入电荷呢?”

“开始就是这样考虑的,并且远距离充静电设备是与这套放电设备同时起步研制,但在技术上十分困难,特别是在实战条件下,要有效打击移动目标,就需在一秒钟左右的时间内完成对目标区域的充静电过程,这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林云叹了一口气,“正如上尉所说,我们造了个玩具,表演一下吓唬吓唬人还可以,却没有任何实战价值。”

接下来,林云带我去看下一个项目,“这可能是你最感兴趣的,”她说,“在大气层中制造雷电。”

我们走进了那幢高大的宽顶建筑,林云告诉我这是由一个大型库房改建的。高高的穹顶上,一排泛光灯照亮了这广阔的空间,我们的脚步声发出回响,林云的话音也产生了悦耳的回音。

“常见的由雷雨云产生的闪电,人工大规模生成比较困难,军事上价值也不大。我们的研究目标是产生干闪电,就是由大气中带电空气产生的电场放电形成的闪电,与云没有关系。”

“这你在泰山时就说过。”

林云让我看靠墙安装的两台机器,它们每台有一辆卡车大小,主要部分是一个高压气包,样子像大型空气压缩机,“这是带电空气生成器,它吸入大量空气,使其带电荷后排出,两台分别生成带正负电荷的空气。”

我看到从每台生成器中通出一根粗管,在地上贴墙放置,每隔一定距离就从粗管上垂直接出一根细管,细管的总数有上百根,它们成一排垂直固定在高高的墙上,分别通向一高一低两排喷口,林云告诉我,那两排喷口分别喷出带正负电荷的空气,在大气中形成放电电场。

这时我看到有人用滑轮把一架小模型飞机吊到两排喷口之间的高度上,林云说:“那就是要击毁的目标,用最便宜的那种,只能飞直线。”

转了一圈后,林云把我带进了建筑物一角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个小房间实际上是一个镶了玻璃的铁笼子,里面有一个仪表台。

林云说:“闪电一般打不到这里的,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建了一个有屏蔽作用的控制间,这实际上是一个法拉第笼。”她又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副耳塞,“声音很响的,不戴耳塞会对听觉造成损坏。”

看到我戴上了耳塞,林云就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按钮,那两台机器轰鸣起来,高墙上那两排喷口分别喷出红蓝两色的雾气,在穹顶上的泛光灯照耀下,形成很奇特的景象。

林云说:“带电空气本是无色的,这样是为了看得清楚。使空气带电的方法是在其中加入大量的带电荷的气溶胶粒子。”

那红蓝两色的空气越积越多,在我们上空形成了均匀的两层。仪表盘上有一个发红光的数字在跳动,林云告诉我这显示的是正在形成的电场的强度。几分钟后,蜂鸣器尖叫起来,指示电场强度已达到预定值。林云又按了一个按钮,那架刚才吊上去的小飞机飞了出来,当它飞到那红蓝两色的空气层之间时,一道闪电出现了,这闪电亮度之高,使我的双眼一片昏花;同时我听到一声炸雷,虽然戴着耳塞,这巨响仍惊心动魄。视力恢复后,我看到那架小飞机已变成一团小碎片,像一把由无形的手撒出的碎纸那样纷纷扬扬落下来,在小飞机最后到达的位置上,有一团黄烟在渐渐扩散。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问:“是那架小飞机触发了闪电吗?”

“是的,我们使大气电场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一定大小的导体进入电场范围内都会触发闪电,这很像一个空中地雷区。”

“你们进行过户外试验吗?”

“进行过很多,但不能给你演示了,做一次这种试验投入是很大的。在户外大气中施放带电空气的管道是用系留气球吊在空中的,每个气球吊两根管道,有一高一低两个喷口,分别施放带正负电荷的空气。建立大气电场时,几十甚至上百个这样的气球排成一排,组成高低两排喷口,以在空中形成正负带电空气层。当然,这只是一个实验系统,在实战中可能采取别的施放方式,如飞机施放,或从地面的火箭施放等。”

我想了想说:“外面的大气可不是静止的,空中气流会把带电空气层吹走的。”

“这确实是一大难题,最初的考虑是用在上风带进行不间断施放的方法,在要防守的目标上空形成一个动态稳定的大气电场。”

“实际的试验结果怎么样呢?”

“基本是成功的,正因为成功,才发生了那次事故。”

“怎么回事?”

“在进行大气层造雷试验之前,我们是充分考虑了安全问题的。只有在风向安全时我们才进行试验。试验中建立的大气电场的稳定性有时超出我们的预料,会被风吹出很远的距离。试验过程中,在基地的下风地区不断传来晴天雷电的报告,最远的一次发生在张家口地区。但这些雷电都没有造成什么损害,因为它的影响也不过相当于一场小型雷雨。大部分的风向都是安全的,甚至对着市区的风向我们也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危险,但有一个风向例外:对着首都机场的风向。这种大气电场对飞机特别危险,因为与雷雨云不同,飞行员和地面雷达都看不到它!为增加可视性,我们也像你刚才看到的室内试验一样给带电空气着色,但后来发现,在远距离的飘行中,有色空气会与带电空气分离开来;同时,有色空气与充满气溶胶重离子的带电空气不同,扩散速度很快,其色彩很快消失了。

“每次试验前,我们都向空军和地方的气象部门反复核实风向数据,我们自己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气象小组,即使这样,还是无法预料风向的突变。在第十二次试验中,电场建成后发生了风向突变,这个大气电场就向首都机场方向飘过去了。当时机场紧急关闭,我们派出了五架直升机跟踪飘移的电场,这很困难也很危险,因为电场中的有色空气很快就消散了,只能根据机载无线电中干扰噪声的大小变化来定位。其中一架直升机误入了电场,诱发了闪电,被击中后在空中爆炸了,那位遇难的上尉就是你想见的那位球状闪电的目击者。”

那个年轻飞行员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这几年,每当听到有人死于雷电,我的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现在这种恐惧更加强烈。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红蓝两色的雾气,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能否把这个电场消除?”我问。

“这很容易。”林云说着,按动了一个绿色的按键,那两排喷口立刻喷出了无色的气体,“电荷正在被中和。”林云指了指那个标示电场强度的红光数码,它正在急剧减小。

但我的紧张仍未消除,我感到那无形的电场无所不在,周围的空间在被它像橡皮条一样拉紧,就要绷断了,我的呼吸有些困难。

“我们出去吧。”我对林云提议。当我们来到外面时,我的呼吸才顺畅了一些。“这东西真可怕!”我说。

林云并未觉察到我的异样,说:“可怕?不,它只是一个失败的系统。我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我们反复测定过电场的体积、强度和带电空气需要量三者之间的关系曲线,当时的结果是很乐观的。但这种关系曲线是在室内的小范围内测定的,根本不适合外部大气层中的大范围空间。在后者,要建立符合实战要求的大范围大气电场,带电空气的需要量成几何级数急剧增大,要想通过不间断施放带电空气而长时间维持大气电场,需要极其庞大的系统,即使不考虑经济因素,这样的系统在战时本身也成为极易被摧毁的目标。现在你看到了,我们的两个试验性系统都是失败的,或者说在技术上取得了局部成功,但没有实战价值。关于它们失败的原因,我想你应该有更深刻一些的看法。”

“啊……什么?”我茫然地说,根本没注意到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你应该看到,这两个系统失败的原因都是实质性的,问题出在系统的技术基础上,通过改进来解决是很困难的。我们现在已得出结论:这两个系统没有希望。”

“嗯……也许是……”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眼前仍不停地闪现着那红蓝色的电场、雪亮的闪电、小飞机的碎片、燃烧的废油桶……

“所以,我们应该构想出一种全新的雷电武器系统,你肯定能猜到它是什么……”

……随风飘浮的大气电场、上尉飞行员的面孔、爆炸的直升机……

“球状闪电!”她大声说。

我猛地被惊醒了,发现我们已穿过那片空地,走到了试验基地的大门边。我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林云。

“如果真的能够人工生成这种闪电的话,它的潜力是前两种系统所无法比拟的。它对其打击目标有着不可思议的精确选择性,可精确到一本书的某一页,这是其他任何武器系统绝对没有的特性;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它不受气流的影响……”

“你看见闪电是怎样击中那名上尉驾驶的直升机吗?”我打断她,问道。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谁都没看到,机体炸成了碎片,我们只找到一部分散落的残骸。”

“那你见过其他人怎样被雷电击毙吗?”

她又摇摇头。

“那你就更没有见过人是怎样被球状闪电杀死的了!”

她关切地望着我说:“你不舒服吗?”

“可我见过!”我说,尽可能地控制住胃的痉挛,“我见过球状闪电怎样杀人,而且杀的是我父母!我看着他们在一瞬间被烧成了灰,然后那两块人形的灰被我的手指轻轻一碰就塌落到地上。这事我当时连警察都没告诉,他们在我父母的案卷中写的是‘失踪’,以后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把它深藏在心中,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两年前在泰山,在深夜的天街上,我把它告诉了你,没想到你竟从中得到了这样的启示!”

林云显得慌乱起来,“请听我解释,我没想伤害你,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的,我回去后会把今天了解到的情况和你们的合作意向向领导汇报的,但从我个人来说,我对雷电武器没有兴趣。”

在回市里的路上,我和林云都一直沉默不语。

“我以前没看出来你如此神经过敏!”

回到研究所后,高波对我很是不满,他不知道我过去的经历,我也不想告诉他。

“不过你了解的情况还是很有价值的,我从别的渠道也得知,军方确实已停止了雷电武器的研究,但这只是暂时中止,从他们在前两个试验系统上的投入来看,这项研究还是很受重视的。他们正在寻找新的突破口,球状闪电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想法。这项研究需要的投入更大,军方和我们在短时间内都难以全面展开,但我们可先进行理论准备:在这个项目上我现在给不了你钱,但可以给时间和精力,你再搞出几个数学模型,从不同的理论角度和边界条件搞,这样到时候条件一具备,我们就可以把所有有希望的数学模型一起进行试验。当然,首先要做的是把同军方合作的事定下来。”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造武器。”

“没想到你还是个和平主义者?”

“我什么都不是,没有那么复杂,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球状闪电把人烧成灰。”

“那你想看到有一天别人用它把我们烧成灰?”

“我说过没有那么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精神上的雷区,我不想触动这个雷区,仅此而已。”

高波狡猾地笑笑,“球状闪电的性质决定了它的研究最后肯定会和武器有关系,你信誓旦旦要追求一生的东西就这么抛弃了?”

我猛然意识到了这点,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下班后,我一回到宿舍就躺到床上,脑子一片空白。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林云。她一副大学生打扮,比穿军装时更显年轻了。

“昨天真对不起。”她说,看样子很真诚。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我笨拙地说。

“你有那样可怕的经历,对我的想法产生反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为了事业,我们只能使自己坚强起来。”

“林云,我们在事业上好像不是同路人。”

“不要这么说,上世纪所有的重大科学进展,比如航天、核能、计算机等等,都是科学家和军人这两帮不同路的人把他们各自目标的共同点放在一起的结果。我们目标的共同之处很明显:人工产生球状闪电,只不过这对你是终点而对我仅仅是开始。我这次来,不是向你解释我的目的,在这方面我们要相互理解是很难的;我只是来帮助你减少一些对雷电武器的厌恶感。”

“那就试试吧。”

“好的。对于雷电武器,你首先想到的是杀人,用我们的话叫消灭敌方有生力量,但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雷电武器就是完全成功地制造出来,它在这方面的能力也不比常规武器更强。如果攻击大体积金属目标,就会产生法拉第笼效应,这种效应会对闪电产生屏蔽作用,部分或全部地消除对内部人员的杀伤力。所以对于生命,雷电武器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残酷,相反,它有可能是一种以敌方最小的生命代价取得胜利的武器系统。”

“这如何理解呢?”

“雷电武器能对其产生最大破坏力的目标是什么?是电子系统。当闪电引发的电磁脉冲强度超过2.4高斯时,集成电路将会发生永久性损坏,甚至在强度超过0.07高斯时,也会干扰微机工作。闪电引发的瞬变电磁脉冲无孔不入,甚至在没有直接命中时,闪电也可能对特别灵敏的微电子器件产生毁灭性打击,这就是雷电武器引起重视的原因。球状闪电在这方面的潜力就更不寻常了,它对打击目标的极其精确的选择性,使这种武器有可能在不触动任何其他部分的情况下,摧毁敌人武器系统中全部的集成电路。在现代条件下,如果敌人的武器系统中的全部集成电路块都被烧熔,战争也就结束了。”

我没吱声,思考着她的话。

“我想你的厌恶感已经减少一些了。下一步我让你对自己的目标看得更清楚些:球状闪电的研究不属于基础科学,武器系统是它目前唯一可能的应用,如果离开武器研究,谁愿意给这个项目投资呢?你不会相信只凭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就能造出球状闪电吧?”

“可现在,我们还得凭铅笔和纸。”我把高波的想法告诉她。

“这么说我们能合作了?”她兴高采烈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得佩服你说服人的能力。”

“工作需要,新概念每天都需要说服人接受我们看上去稀奇古怪的想法。在雷电武器方面,我们成功地说服了总装备部,可到目前为止,一直让人家失望。”

“我看到你的难处了。”

“现在不仅仅是难处,雷电武器项目已经下马了,我们现在只能自己孤军奋战,用你和高所长的话说进行理论准备,以后肯定会有机会的,这种武器系统的诱惑力太大了,我不相信他们会就此停下……你还没吃饭吧?走,我请客。”

我们走进了一个灯光幽暗的餐厅,这里人很少,有一架钢琴在轻轻弹奏着。

“军队的环境似乎很适合你。”坐下后,我说。

“也许吧,我是在部队长大的。”

在幽暗的灯光中我细细看着她,注意力渐渐集中到她的胸针上,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一件装饰品,形状是一枝火柴长短的剑,剑柄上有一对小小的翅膀。整个胸针呈银色,在这里幽暗的灯光中闪着晶莹的银光,像是缀在她衣领上的一颗星星。

“觉得它好看吗?”林云低头看看胸针问我。

我点点头说很漂亮,自己则觉得很尴尬,同昨天的香水那事一样,她立刻注意到了我对她的注意。也怪我以前的生活圈子很小,还不习惯同异性单独相处,更不习惯她们的细腻和敏感,但想想这种女性的特质在一个开着装有地雷的汽车的姑娘身上体现出来,真是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接下来我才发现,那枚美丽的胸针是与那段竹子一样令我恐惧的东西。

林云把胸针摘下来,捏着小剑的剑柄拿在手中,另一只手从餐桌上拿起了一把叉子和一只勺子,她把叉勺并在一起竖起来,用剑轻轻划过去,令我大惊失色的是,勺和叉的金属把被从正中齐齐地切断了,仿佛它们是用蜡做的一样!

“这是用分子排列技术产生的一种硅材料,它的锋刃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这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她递过来的胸针,对着灯光仔细观察,发现小剑的剑锋已接近透明了。

“你戴着这玩意儿也太危险了!”

“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因纽特人喜欢寒冷,它们都能让人的思想高速运转,能够催生灵感。”

“因纽特人并不喜欢寒冷,他们不过是没办法而已。你……你真的很特别。”

她点点头,“这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你喜欢武器,喜欢危险,那么战争呢?喜欢吗?”

“从现在的形势看,战争已不是我们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又熟练地避开了我的问题,我知道,她远没有对我敞开心扉,也许永远也没有那一天。

但我们很谈得来,也有很多可谈的。林云的思想像那把小剑般锋利,常常把我刺得倒吸一口冷气,还有她那种冷静和理智,是我在别的女性身上从未见到过的。

但她从未向我透露过自己的家庭背景,一涉及这方面,她就小心地转移话题,我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军人。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两点,我们桌上的枝形烛台上的蜡烛几乎都燃尽了,餐厅里也只剩我们。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还想听一首什么曲子,显然是下逐客令了。

我想尽量找出一首偏僻些的,要是弹不出来我们或许可以多待会儿,“《一千零一夜》组曲中描写辛伯达航海的一段,我忘了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尴尬地摇摇头,让我们重点一首。

林云对服务生说:“《四季》吧。”然后对我说,“你肯定喜欢其中的《夏》,那是有雷电的季节。”

我们在《四季》的旋律中继续谈下去,话题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她说:“我现在可以肯定,你从来没有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说过话。”

“说过的。”我想起了那个图书馆之夜,那个问我在找什么的“班花”,但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当《四季》弹完,终于到了该走的时候,林云微笑着请我等一等,“我为你弹那首《一千零一夜》。”

她坐到钢琴前,曾伴我度过无数个孤独夜晚的科萨科夫的曲子像春夜的微风飘起。看着她那细长柔软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我突然想到,刚才点这首曲子,是因为这里像一个港湾。一位美丽的少校在用音乐为我讲述着辛伯达的航程,讲述着暴风骤雨和风平浪静的海洋,讲述着公主、仙女、魔怪和宝石,还有夕阳下的棕榈树和沙滩。

在我面前的桌面上,在将灭的烛光中,静静地躺着她那柄世界上最锋利的剑。 CtEKeTSl9jVPHipYlN60SguoEz/Ru8HY7ujguiM5AwtUCklnVh06w2Oly+EFL/l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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