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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下雪了，这已是今年飘在老家偌大院子中的第二场雪。但这场雪比第一场要大很多，也厚很多，时间也持续了很久，是近十年来关中一隅难得的大雪。老家的门楼在一夜的风雪过后，俨然成了一尊伟岸的雕塑，气势傲然。而我，此时独居广州，举起一杯酒，凭栏俯瞰，面向西北。我有了些醉意，在窸窸窣窣的雪落声中推门而入——我，回家了。
老家宅院中靠近墙角的是一片箭竹，因长期无人修剪，密密匝匝地将整个砖墙装扮得碧绿可人。春夏秋三季是竹子生命最闪耀的阶段，热忱而富有活力。竹节见天往上“蹭蹭蹭”地蹿着，若站在竹前静静待上几分钟，你准能听到“吱吱吱”的拔节声。记得暑假我带孩子们回家，天正热，38℃的高温，遍地都像着火了似的，没个凉快地儿。可当我推开院门走到墙角，一股卷着清香的凉风迎面而来，立刻吹散了周身的炙热，比喝了冷饮还要惬意，又似乎有点晕乎乎的微醺感，虽未喝酒，但醉意早已上了心头。几缕竹叶轻轻摇摆着，像久别的情人，在款款醉意中深情地回头一瞥。长长的竹梢顺风掠过我的面颊，麻麻的，柔柔的，如痴似醉的我不愿醒来。
竹林中，一只麻雀突然腾空而起，带起的雪花飞溅到我的面颊。雪花甜甜的，带着竹叶的清香。这箭竹植入院中已有五六年，平时家中无人居住，只有我偶尔回乡时修剪一下。寂静而孤独的宅院正好给箭竹提供了天然的生长环境，无人打扰，反自得其乐，虽数量不多，但繁殖力惊人，沿着整个墙角，形成密密麻麻、严严实实的一片竹林。这些箭竹棵棵高大挺拔，直直地蹿向天空。所有风雨雷电冰霜落地前必先掠过这些箭竹，若是动作轻微，态度谦逊，就会落入竹林下的泥土中；若张牙舞爪，肆意张狂，则会被孤悬半空的竹叶拦腰截住，挂在半空，等待阳光的“拷问”。待到雪停日升，瞬间便化作一股“妖气”，消失殆尽。
院子本不大，竹子又修长，大半个身子便倾斜到院子当中，使得本来不属于它们的地盘也被倾斜的竹叶霸占了一大片。这不，昨夜雪大，整片竹林被雪压得几乎全部扑倒在院子里。我想将竹子扶起来，怎奈它们歪七斜八地倒了一大片，形成一个牢固的网状结构，根本扶不起来，也只好随它去了。
和门前的两株雪松相比，竹子抗击风雪的能力明显有些薄弱，尽管同为“岁寒之友”，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雪松似乎能够一如既往地保持气节，不卑不亢，笑傲风雪而不折腰。我喜欢雪松，也爱箭竹，虽然雪天竹子不能保持往日修长笔挺的身姿，却不能否定它们的坚强和毅力。当最后一场秋风伴着早霜击落杨树残存在枝干上的几片黄叶后，整个世界便呈现一派衰落之景，不远的河滩处响起大雁远去的告别声。这时，冬天开始了。当你为这落英遍地感到哀伤时，陡然间发现，门口的雪松和院中的箭竹依然保持它们的本色，青翠、碧绿、饱满、厚重、骨感、棱角分明、宽窄有度、轻舞慢摇。一阵阵西风越过渭北高原，不远万里地将来自西伯利亚的风雪送到太白山下的渭水河畔，送到我老家宅院的门口，雪松和箭竹已做好了迎接风雪的准备。雪是松和竹的连襟，没有雪，松的冷傲、竹的矜持，又何以长袖善舞，独步寒冬？尽管竹被大雪压成了倾斜状，松也俨然被雪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可它们依然能保持身形，不屈的枝干和叶片此时正倔强并悄无声息地吸吮着这来自天籁的水之精灵。雪越下越大，路上已少有行人。每每这个时候，我总要斟满一杯酒迎雪而立，陪同松竹，还有这飘洒而下的雪花，任雪飘进酒杯，融成雪酒，甜甜的，有股幽幽的雪香。如果酒味不足——哦，那别急，让我端上酒杯走到雪松和青竹这儿来，轻轻摇动松和竹的枝干，让大片的雪花飘进我的酒杯吧！顿时，雪花的香气、竹叶的香气、松叶的香气，还有泥土的香气连同这酒香，融成一体，随着漫天雪花四散飞舞，众香萦绕，醉意盎然。
墙角箭竹不屈的枝干和桀骜的翠叶将原本想盖满大地的冰雪分成条条块块，唯有这般，我们才能看清雪的厚度，厚重也轻薄，密实亦疏松；唯有这般，冬天才不至过于冰冷僵化；唯有这般，春天才能充满活力。难道这样的风骨还不能为世人所称颂吗？门口的雪松更是凌厉，丝毫不惧狂风的欺压，即便裹挟着雪花一起砸将过来，它们依旧岿然不动，至多抖一抖满身的雪花，就像抖落粘在身上的炮灰，整理下衣襟，站直身子继续迎接下一场风雪。
此时举杯，带着微醺之意站在风雪中，我吟诵起陈毅的五言：“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这真是对傲然雪松和妖娆箭竹的最好写照。
我怀念故乡，不只因为那里有老家，有难以忘怀的父老乡亲。更多的时候，故乡的雪及雪中的松和竹，才是最让我难以割舍的情怀。本来，我也应是它们中的一员，随门前的两株雪松和院内的箭竹一起守望着家园，可我没能这样做，为了胸中所谓的“梦想”，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告别雪松和箭竹，远走他乡，去追逐功名，最终，当一地鸡毛散落时，顿觉除了双鬓染白，除了满腔心酸，竟别无他物。当年的梦想已变成或悲或泣的青春往事，茫然地飘荡在他乡，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故里。我所期待的，只是今生能与雪、竹、松为友，在老家冬季的院子里，不离不弃，共担雷电、风霜和雨雪，共享晨露、清风和夕阳。
趁着西去的风，我携酒披雪推门而入，邀雪松和箭竹同饮，细品杯中酒，一起敬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