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瀚有个不为人知的心疾,骤遇重大变故,对他刺激太大,就会惊厥昏倒,这种现象也会体现在,他真正紧张、在意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时候,心跳会骤然急促如雷,导致气息不稳,说话都会断断续续。
这种情况当然不多见,但昨夜的诡异一幕却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干净俐落地晕倒了。当他再醒来时,官府的人还没来,但前院后院的人都起了,大家一通忙碌,赶紧冒雨去报官的、挽扶哀哀痛哭的老夫人、夫人、两位如夫人回后院安抚的、收拾庭院的,所以所谓满院子血……确实是郓哥儿的夸张之辞。
那时已经是四更天,雨已经小了,暴雨终究不会持久,可仍晰晰沥沥地下着。庭院里已经没有一滴血,雨水哗哗四逸,女眷们都被贴心的家人扶回了后院,家人们吁寒问暖,这时不在家主面前有所表现,更待何时?
只有杨瀚,杨瀚一个人,守在前宅小厢房里,正默默地守在小丫环悠歌姑娘的身畔。他并没想过要娶悠歌姑娘,妻子吗?在他心里,对这个要相伴一生的女人,一直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他并不清楚自己愿意和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共度一生。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悠歌小娘子有好感。姿容俏丽、脾气又好,他说不清那种感觉是把她当朋友、当喜欢的女孩,还是当个可以玩笑打闹的小妹子,总之,他喜欢。
可现在,她死了 ,变成了一具可怖的尸体。
杨瀚不知道自己当时如果不晕倒,是不是就能救下她。因为他虽然有一身好身手,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应付这么诡异的事情,这……根本不像是人力可以造成的。
可这并不能让他释怀,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抛去忧伤、怅然与自责。悠歌姑娘自体内钻出的冰刺,在雨水作用下,正以更快的速度在融化,因之那停尸的门板下边,血水也是滴滴哒哒,越来越多。
杨瀚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拭去悠歌姑娘脸上的水渍,轻轻抚了几次,帮她合上了那双已经失去神彩的眼睛,看着她依然保持着极度痛苦的容颜,心中有一团莫名的烈火,越烧越旺。
不管那个凶手是谁,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他都该死,他必须死!那个该死的凶手还杀了通判老爷,他逃不掉的,六扇门一定会把他缉捕归案!杨瀚只有想到这一点,心情才稍稍宽慰一些。
但他没有想到,天色大亮,建康府的捕快们来到府上,而一宿未睡的他觉得饥肠辘辘,才到厨房要了碗粥,上边撒了几片咸菜,正蹲在门槛上想凑合一顿的时候,居然听到自己将成为替罪羔羊,背上杀主弑婢必受极刑的罪名。
他听到的只是一句暗示,当时他正蹲在厨房门槛上喝粥,粥才只喝了一半。一个捕快进来,也向厨子要些吃的,然后也不等那厨子问,便主动大发感慨:“多拿些干的,准备几道小菜。哎,捕快这营生,不好干呐。大老爷发了怒,一个月内,必须抓到凶手,否则二十板子,再加罚俸一年。再一个月抓不到凶手,再打二十板子,再罚俸一年,这样诡奇的凶手,哪儿那么好抓的,我们建康府的捕快,可要倒了霉了。”
等他拿了食物,提着食盒出来,要回转大厅与其他人共食的时候,走到杨瀚身边,身子便停了一停,仿佛压根儿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声音略压低了些,用只有杨瀚才听得到的声音继续感慨:“说不得,又得用我公门惯用手段,抓些不相干的人顶罪,免得大家不难。只不知是哪一个倒霉催儿的,大祸临头,尚不自知啊!”
杨瀚听了,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捕快头都没低,只是继续向前走去,杨瀚看着他的背影,眼看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按着腰刀,那按刀的右手忽然离开刀柄,并掌如刀,看似走动时自然地挥手,却分明是向右下方狠狠地一劈。
那捕快消失了,杨瀚蹲在门槛上,呆呆半晌,一抹寒气陡然袭遍全身,汗毛儿都竖了起来。他认得那捕快,他做了那么久的“街道司”,怎么可能不认识这里的捕快,说起来两人交情也不错,他不信这捕快是诳自己。
因为官府对捕快的考核制度,对重大案件都是限期破案,否则就是一顿板子再加罚俸,任谁也受不了。所以重案难办,实在没辄的时候,会找些不相干的人顶罪,当然,那种人最好也是泼皮无赖、四处讨嫌的货色最好,这样不会引起民怨。这些事儿,杨瀚是知道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事居然会有一天落在他的身上。
那捕快的暗示很明显了,他又不瞎,如果再看不明白,他就真该死了。蠢也该活活蠢死。所以,他又挣扎了半晌,犹豫是否该相信官老爷的“明镜高悬”,最终还是觉得,不能拿命去赌,于是立即逃了。
杨瀚逃的时候,居然还佯作无事地喝完了粥,转悠回自己的房间,抄走了所有的积蓄细软。因为他知道,这必然是一班捕快因为案子棘手,在商量找人背锅,并且把目标选定了他,可还尚未做些手脚,以便坐实了是他,因此还有时间,不过明知要被人栽上杀人命案,还能如此镇定,倒也是个人物。
杨瀚爬上侧院儿那棵槐树,翻过墙头儿,一头扎进小巷子的时候,心中对那暗示他的捕快充满了感激,这是救命之恩呐。陈洋,那个捕快的名字,他记住了!
杨瀚不知道的是,当知道他逃了的时候,那捕快陈洋也极畅快,因为他自觉欠了杨瀚的恩情已经还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杨瀚只知道自己人家和自己交情不错,却不知道这个捕快为什么肯和他打交道,有些事,做过,他却忘了,但陈洋记的,一直记得。
他是接了父亲的班儿做的捕快,他爹就只他一个儿子,这差使自然就传给了他。可他的性子,其实不太适合做捕快,他内向、腼腆,嘴还笨,被人抢白几句,便胀红了脸,气堵了心,连句对答都凑不出来,而那说不得便动手的作派,也不是这样一个性儿才刚刚做了捕快的人做得出来的。
所以,他第一次执行差使,便被一对儿泼皮、泼妇给挤兑的下不来台,窘迫地站在大街上,成了所有人的笑柄。那时街邻们在笑,摊贩行人们在笑,就连和他一起来的那个老捕快,都因为他的窘态笑得前仰后合,根本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
那时候,是杨瀚经过,见此一幕,上前解的围。他不但干净俐落地帮陈洋这个初哥儿捕快解了围,而且说话间很注意维护他的脸面。
“笑?有什么好笑?笑得跟个破鞋帮子炸了线似的,喜欢差官老爷对你呼来喝去不当人看么,喜欢差官老爷抄起量天尺就把你打成猪头么?这位差官是个斯文君子,拿你当人看,才好生与你言语,偏你消受不得,那就是自轻自贱了。”
这句话,陈捕快一直记得。三年了,三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捕快了,而且是捕头身边极赏识的心腹,但这件事儿,他一直记着,今天,这恩终于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