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县城关镇郊外有一个古校场,据说是早年左宗棠练兵、点将的地方。又说一万年前黄河绕道从这儿走过一回,留下了一片干旱、盐碱和稀拉瘦高的丛林。中美合资的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现在就新起在这片万年古河道上。据说当年左家军点将台的旧址,就是现在公司总部大楼所在的地方。这可不是偶然的巧合,在为总部大楼选址时,美方那位精通汉语、还读过不少中文线装书的总经理,煞费了一番苦心,特地找到了这个点将台旧址,点着名儿要把公司总部大楼建在这个旧址上。在中国古代那些名将中,他独独欣赏曾大举西征的左宗棠,实在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是以此自诩今日的“东渐”,还是仅仅在表示对某种人类属性(进取、扩展和强力)的赞同?这天,葛会元、田曼芳和中美双方的几位专家在总装分厂检测一个新落成的总装试验台,这位总经理却没在场,他回美国述职去了。由美方投资集团组成的一个“董事会”,已经无法忍受万方这么迟缓的(也是惊人的)筹建进度,紧急召他回去,研究对策。如果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就想终止合作了。而此时,总装分厂正在验收一个测试台。硕大的水泥台子上,试验装置在高速旋转,发出匀和而又巨大的轰鸣声。美方首席专家手里拿着一个测速计,屏息静气地盯着水泥台子。葛会元手里也拿着一个测速计,同样在屏息静气地盯着那个微微抖动中的水泥台子。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他感到一些不舒服,悄悄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什么药片,吞了下去。
测速计上的指针疯了似的在抖动着。
田曼芳紧张地看着那个转动中的试验装置。
突然,水泥台基的一侧出现了一条裂纹。
葛会元和美方首席专家几乎同时叫出:“停机!STOP!”不一会儿,公司里的一些高级技术人员和其他人员闻讯纷纷跑了过来,很快便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田曼芳带着机关的一些人员,急急地维持着秩序。
美方首席专家把测速计交给一个中方技术人员,说了句:“太遗憾了,葛先生。我想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很不愉快的。”
说着,便带着美方人员愤愤地走了。人群中立即低低地升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和喧哗。几位高级工程师怔怔地看着葛会元,葛会元苍白着脸站着。他下意识地从衬衣口袋里把一小包药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不断地倒腾着。
“怎么办?”田曼芳低声问。
“拆。”
“拆了重做?那工期又得往后拖多久?不就这么一条小裂缝吗?您跟那个老外再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来补救。”
葛会元猛地抬起头:“你以为这是锅台?”
田曼芳脸色微微一红,但还是坚持道:“葛总,您在那几个老外面前说话还是挺管用的。您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补救办法……”
葛会元再度抬起头:“田副总经理,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做饭的锅台。”
然后回过头去追问一个中方技术人员:“浇铸这总装试验台的这批水泥,是你负责进货的?”
那个中方人员叫田恩富,惶惶地答道:“是……是我……”
葛会元追问:“实施浇铸前,你让中央实验室替你检查过这批水泥的质量没有?”
葛会元为保证基建质量,花了不少钱,还从一汽二汽找了一些有经验的工程师来,特辟了一个中央实验室,来检验所有要用的原材料和零部件。
田恩富嗫嚅道:“这批水泥是带着化验单和合格证来的。”
葛会元再追问:“公司规定,每批原材料使用前,必须重新严格检验其成分,你知道这个规程吗?”
田恩富声音更低微了:“它有合格证……”
葛会元大声说:“我问你,你按规程要求重新检验过没有?”
田恩富不作声了……
葛会元涨红了脸:“你没检验。告诉人事处,你被辞退了。”
田恩富的脸色一下黑了:“葛总……”
葛会元斩钉截铁地道:“你被辞退了!”周围许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决定。骚动的人群顿时静寂下来。
葛会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仍处在一种难以自抑的激愤状态之中。他坐立不定,烦躁不安。他不住地用一块湿抹布擦拭着自己那个宽大洁净的经理桌,不停地开关抽屉。他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从抽屉里取什么东西,只是有一个无法排除的念头在强迫着他去开抽屉、关抽屉;关抽屉,再开抽屉……经理室门外的秘书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他接见,但都让那个女秘书挡在了外面,此时都乖乖地在那儿等着,不敢随意喧哗。
葛会元走后,田曼芳立即把田恩富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她问田恩富:“你进的这水泥到底是多少标号的?”
“进货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六百五十号……”
“设计要求,得多少号?”
“六百号就足够了,我使的这还高出五十号哩。您要不信,您可以看进货单哪。”
“进货单管个屁用!你为什么不按工艺监测中心制定的规程,在投入使用前,让公司中央实验室再检验一下这批货?”田恩富没作声。
“你从那厂子的推销员手里得了多少好处?你跟我说实话!”
“没有……”
“去办退职手续。”
“曼姐!”
“那你跟我说实话。”
“这批货是从上八里村水泥厂进的。这好处费,我能跟天要,跟地要,您说我能跟上八里村的爷们儿要吗?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再说了,我也……我也不能检查他们的货的质量,这里的利害关系,别人不清楚,您应该清楚……我要这么做了,二叔他能饶得了我吗?”
“我早就跟你们说,进了公司就得以公司为重。这儿不比你们原先村子里的那个砖瓦厂,更不是过去你带着那几个老娘儿们在村南头办的那个鸡场。在这儿千万马虎不得!这是在造汽车!这是高科技,这里还牵扯到国际信誉。毁了一个总装试验台,公司要损失多少万,你知道吗?三百七八十万!”
田恩富的腿一下软了:“曼姐……曼姐……您一定救救我……曼姐……”
“丢人现眼!起来!”
田恩富所说的那个上八里村水泥厂,的确是个不好碰的单位。倒不是这个水泥厂碰不得,而是这个村子太让人有顾忌了。前面我们曾说到过章台这地区出老同志,上八里村便是其中一个最为突出的地方。它是章台最著名的老区,只它一个村子,就输送了一大批省军级老同志。
现在省里主管工交财政金融,又分管章台地区的田副省长,就出自这个村。田恩富说到的那个二叔,是这个村办水泥厂的厂长、田副省长的一个远房表亲。多少年来,在章台、在林中县,当然也包括全省范围,如何对待上八里村的问题,往往要和如何对待革命老区、如何对待革命事业这样一些重大立场问题联系在一起。久而久之,上八里村人也就习惯把自己和“革命”等同起来,超前地享受着一些连“革命”本身还不应享受到的那些权益。大家总是出于善意宽谅它。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村子嘛,就是养着它,又能花国库多少钱?想想它在过去那个年代里所付出的代价(鲜血,流亡,逮捕,烧掠等等),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田曼芳匆匆走进葛会元办公室外间,那些原先在这儿等着见葛会元的人立马一边叫着“田总”“田总”,一边一窝蜂似的把她包围了起来。田曼芳干脆利索地处理完这些人手里所有的事,把他们一个个打发走,便向里间走去。她刚开口,葛会元就截住了她的话头:“曼芳,你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一回,田恩富不走,我走。田恩富这样的员工不清理,我这个总经理没法干下去。当初咱们就不该让田恩富这样素质的人进咱这个公司。我不说他们的为人怎么样,但是他们的的确确太缺乏必要的文化技术素养,这帮人早晚是公司的一个祸害。今天这件事,只不过是一次不大不小的爆发;不清理这样的员工,万方就会毁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爆发中,还想什么生产万方牌汽车?做梦!”这几年,为这种只能说是莫名其妙的事,他这个中方总经理已经伤透了脑子。万方本不该放在林中县,这儿不具备建设这么一个大型汽车制造联合企业所需要的各种条件,特别是不具备它所需要的人力资源。大批有文化素养、技术素养的工人都从外地调?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大量像田恩富那样只在本村干过一些砖瓦厂、养鸡场的农民,换上一套西服,一夜间就成了这儿的“骨干”。什么都能凑合,这能凑合?凑合得下去吗?但偏偏要把万方放在这儿,偏偏要把大量“田恩富”式的“骨干”塞给他。他心疼啊。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能说一个不字?他说不字,有谁听呢?他当然可以不断地去找那些能听得进意见的领导反映情况。但是……但是……他的确恨自己。他的确觉得自己不具备这种能量。他的确觉出自己是……老了……
田曼芳耐心地向他解释,刚才这件事恐怕还不能全怪罪田恩富……他一听便烦躁,立即打断田曼芳的话说:“我谁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一切都是我不好……”田曼芳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葛总,您别这么说。这批水泥是从上八里村进的……上八里村……那是田副省长的老家。”
“谁的老家也得按规程办。国家拿出几个亿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在这儿拉关系、攀亲戚,我们是在搞工程!你已经看到了,搞工程,掺不得半点假。你掺假,它就要给你裂缝、爆炸、坍塌……”葛会元数落着。他心里堵得慌,他想数落一番,更想好好地把自己臭骂一顿。
田曼芳知道,一时半会儿恐是没法跟这位固执的老总就田恩富的问题谈出个结果来,相反,越谈还可能越尴尬,坏了他俩之间的合作关系,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改口道:“您看这事怎么了结?”
葛会元今天却一点不让步:“我说过了,田恩富不走,我走。”
田曼芳说:“葛总,这个田恩富也是从上八里村来的,您还是考虑考虑这里的利害关系……”葛会元没等田曼芳说完,就陡地一下站了起来,灰白起脸,一声不响地瞠瞠地看着田曼芳,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间的女秘书忙进来问:“葛总怎么了?”
田曼芳顾不上正面回答女秘书的话,只应付了句:“没什么没什么……”就急忙追了出去。等田曼芳跑下公司总部大楼,葛会元的车已经开出大门,向公路上开去了。她便慌忙上了自己那辆蓝色的马自达车,追了有六七公里,才超了过去,猛地一打方向盘,在他车前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逼得葛总只好停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