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感恩节过后的第一个星期,我又遇到了他。
在好莱坞大道的街道两旁,各个店铺都已摆出了形形色色的圣诞节礼物,定价一样比一样高。就连每天的报纸上,也都极尽诱惑:圣诞节商品要趁早购买,不然追悔莫及。实际上,你怎么做都会后悔,本来就是这样嘛。
停车的时候,旁边有一辆警车与我的车并排停在那儿,这里距离我的办公室所在的大楼还有几条街。警车上有两个警察,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人行道上的一家店铺,不,其实是店铺橱窗边上的什么。天,那是特里·卢恩诺克斯!或者说是他的身躯——他现在的形象实在有失体面。
显然,他需要依靠在某个东西上,于是他依靠在了一家店铺的橱窗上。他至少有四五天没有刮胡子了,衬衫邋里邋遢,领口大敞,一大半都耷拉在夹克的外面。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眼睛看起来就像积雪堆上的两个黑窟窿。他的鼻子皱成一团,以至于脸上的那些细小的长疤都不明显了。
显而易见,警车上的那两个虎视眈眈的警察正准备拘捕他。我赶忙走过去,把他的胳膊抓在手里,故意表现出一副怒气冲冲的姿态,呵斥道:“站直了!跟我走!”
“你喝多了?能行吗?”我从侧面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看我的第一眼,说不出有多么迷茫,不过却惯性地露出了他那半边脸微笑。
“我喝醉是不久前的事儿。”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现在只是——有点儿空虚。”
“明白了。试着抬抬脚,看能不能走。别被抓进酗酒者监狱。”
他卖力地抬起脚,在我的搀扶下,穿过行人来来往往的人行道,走到护栏跟前。有辆出租车正停在那儿,我拉开车门,可司机却指了指前面的一辆出租车,说道:“他比我先。”
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特里,又补充说:“如果他愿意拉你们的话。”
我说:“我的朋友生病了,情况紧急。”
司机说:“我懂。他去哪儿都是加急病号。”
我说:“付你五美元,怎么样?能让我们看到你那美丽的笑脸吗?”
“行,这活儿我接了!”他把手里的杂志扔到镜子后面,我看见杂志的封面上好像有个火星人。我把手伸进车窗里,从里面把车门打开,然后把特里·卢恩诺克斯推上车。这时出租车另一侧的车窗被巡逻警车的阴影给挡住了,从警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警察。
我绕过出租车,迎着他走过去。
“迈克,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脏不拉叽的家伙真的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担保他没有喝醉。他跟我足够亲近了,我看得出来,他需要朋友。”
“是为了钱吧?”警察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拿出自己的执照,放在他的手上。
“哦,这样啊……”他看了两眼,把执照递还给我,“弄了半天,原来是私家侦探硬凑过来发展客户。”他的语气更加不友好了:“马洛先生,你的一些情况我从执照上已经了解了,不过他呢?”
“他是电影公司的雇员,名字叫特里·卢恩诺克斯。”
他把脑袋伸进了出租车里,瞅了瞅瘫坐在角落里的特里:“非常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工作过了,而且最近也没有在房屋里睡过觉,以我的经验判断,他是一个无业游民,我们有义务逮捕他。”
我说:“你是不是很少有机会抓人?在好莱坞这片地界儿这似乎很稀奇啊!”
“阁下,你说说,你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他盯着车里的特里,问道。
特里不慌不忙地回答:“菲利普·马洛。家住月桂谷亚卡大道。”
警察从车窗内缩回脑袋,转过身来摊摊手说道:“你刚刚告诉他的吧?”
“有这种可能,不过事实上没有。”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我就信你一回,不过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他在街上闹事,把他弄走吧。”他上了警车,呼啸而去。
我也上了出租车。穿过三条大街后,来到停车场,我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我给了出租车司机五美元,他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是按计程表来算吧,付我一美元就够了——如果你不介意凑个整数的话。我在藩市也潦倒过,那是一座毫无人情味的城市,想坐出租车,没有任何人肯载我。”
我脱口问道:“三藩市?”
他说:“我叫它藩市。让那些贵族后裔见鬼去吧。多谢。”他只收了一美元,开车走了。
我们把车开到一个免下车餐馆,其他餐馆的汉堡连狗都不吃,这一家还过得去。特里·卢恩诺克斯就着一瓶啤酒吃了两个汉堡,然后我开车带他回家。那一溜台阶对他来说依旧是一道难关,不过他一边往上爬,一边龇牙笑着。洗澡、刮胡子,一个小时后,他看起来有点儿人样了。我们坐下来,调了一杯酒精度比较低的酒喝了起来。
“真是难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说。
“我调查过你的资料,特意记下的。我还是能做到这些事的。”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这是我的固定住址,另外我还有个办公室。”
“我不好意思打搅你。”
“你的朋友不多吧?那么你就好意思打扰别人?”
“我有几个朋友,当然,都比较特殊。”桌子上的酒杯被他一个劲儿地转来转去,“求助别人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况且,我是自作自受。或许有一天我能把酒戒掉吧。”他抬起头来,一脸的微笑,不过笑容中满是疲惫:“你说呢?反正他们都这么说。”
“看样子,至少要等到三年以后了。”
他惊讶了一下:“三年以后?”
我说:“我说的是普遍情况。毕竟那是另一个世界,灰暗、阴郁,没有色彩,听不到令人振奋的声音,这一切你都得习惯。你可能会反复发作,所以要留出一定的弹性空间。你曾经的朋友或许已经变得冷淡,他们不再欢迎你,而你也不愿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打交道。”
“这些变化对我来说无所谓。”他扭头看了眼钟表,“在好莱坞的公交车站,我寄存着一个价值两百美元的手提箱。要是能取回来,把它典当掉就能换个便宜点儿的,还能多一笔前往拉斯维加斯的路费,去了那边我或许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我点了点头,慢慢品着我的酒,没有说话。
他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早该这么想了?”
“我是在想,事情不会如你所说的那么顺利。不过这不是我需要插手的。你有没有把握找到工作?或者,仅仅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我可以找到的。我在那儿有一位在部队时很合得来的战友,他在那儿开着一家泥龟俱乐部。他应该被归为地头蛇一类的混混儿,他们都是……不过换一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车费以及其他的一些开销,我可以帮你凑到。我只希望这些钱花出去,换来的是靠得住的东西。我看,提前给他打个电话商量一下比较好。”
“多谢,不过没必要。”他说,“兰迪·斯塔尔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次也不会。我以前干过,那个手提箱可以当到五十美元。”
我说:“你听我说,你需要的钱我来帮你弄。我从来不会出于同情心去帮助别人,所以你不要推辞。把我给你的钱收下。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添麻烦,可我总有这样不祥的预感。”
“哦?什么样的预感?”他低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玻璃杯,慢慢地品着酒,“我们只见了两次面,我就已经麻烦了你两次。”
“我的预感是,下一次你会遇到一场大麻烦,而我却帮不了你。这种感觉很强烈,不过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个。”他的两根手指的指尖轻轻地在右脸上画来画去,“这些伤疤令我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不过,这些伤疤是我的荣耀——最起码是为了荣耀而受的伤。”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我不会在意你的伤疤。虽然你在我的眼里是一道谜题,但我没必要去解开。真正的谜题是——或者也可以说是预感——委婉地说,应该叫个性引发的感应。你在舞者酒吧门前的那位女伴,不单单是因为你酗酒才抛弃你,我认为她也预感到了什么。”
“她叫西尔维娅·卢恩诺克斯,我们结过婚。我和她结婚是为了钱。”他笑着说道。
我皱了皱眉,站起身来:“你应该饿了,我去给你弄些炒鸡蛋。”
“等一下,马洛。你是不是很疑惑,西尔维娅是个富婆,而我是个瘪三,为什么我没有跟她要钱花?你应该知道自尊心这种东西吧?”
“卢恩诺克斯,你真幽默。”
“很抱歉让你不高兴了。可事实就是这样,我的自尊心和其他人的表现方式不太一样。因为我除了自尊心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进了厨房,做了一些炒蛋、烤面包,还有加拿大腌肉和咖啡。这顿饭我们就在厨房的早餐台上解决了。想来在建造这栋房子的时代,还流行在厨房里加设早餐区。
我跟他说我得先回办公室一趟,回来的途中再去取他的手提箱。他把寄存单拿给我。这会儿他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了,眼睛也不像骷髅那般深陷了——只要你使劲往里盯是可以看到的。
“你的自尊心最好用到这个地方。”临走前,我把威士忌放在了沙发前的桌子上,“跟拉斯维加斯那边通个电话,就当是帮我的忙了。”
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我穿过那溜台阶时,心里依旧憋着一股气。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则,令一个大男人宁肯流浪街头,挨饿受冻,也不愿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和饰品典当了救急。不管是什么原则,总之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按照自己的原则做事。
那样的手提箱我还是第一次见,太古怪了,地道的英国货,用漂白后的猪皮制作而成,崭新的时候应该是乳白色的,带有黄金做的配饰。就算在这个地区能够买到,也绝不是一两百美元能够搞定的,至少要支付八百美元。
当我带着手提箱找到他时,发现他这次跟我一样清醒,桌子上的酒瓶他并没有动,这会儿他正在抽烟,看样子也不是很好这口。他对我说:“我给兰迪打过电话了,他埋怨我没有提前给他打电话,气冲冲的。”
我说:“你怎么会求助一个陌生人?”
然后我指了指那个手提箱,又说:“这是谁送你的?西尔维娅?”
“不是。”他盯着窗外,说道,“这是我在英国的时候,别处的人送给我的。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呢。想起来,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我把它留在你这里,如果你能弄个旧的让我用的话。”
“我用不着你拿任何东西做抵押。”我从皮包里数出五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交给他。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用不了这么多钱,而且你也不是开典当铺的。我仅仅是不想带着它去拉斯维加斯。”
“手提箱留在我这里,这些钱你就收着吧。这样总可以了吧?”我说,“不过,这个房间没有防盗功能,可能招来小偷的觊觎。”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云淡风轻地说道,“一个普通玩意儿而已。”
他换了一身衣服,五点半的时候,我们来到穆索饭店吃晚餐,没有叫酒水。之后我就开车回家,而他去卡浑家车站乘坐公交车。一路上,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不久前他坐在我的床上把那只手提箱打开过,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塞进了我给他的一个便捷手提袋,那只空空如也的手提箱现在就搁在我的床上,箱子上的锁眼儿里边插着一把黄金钥匙。
我把空空的手提箱锁上以后,将黄金钥匙系在了提手上,然后放在了衣橱里最高的架子上。然而,我总感觉里面并不是空的,还装着什么东西,不过我没有兴趣知道。
房间在入夜以后显得更安静,也更空荡了。我摆好棋盘,自己与自己下起棋来。在法国的日子里,我曾经和斯坦尼茨较量过棋艺,那盘棋有两次他都差点儿输给我,不过最终,在第四十四步时,他险胜了我。
九点半左右,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我肯定不陌生。
“请问是菲利普·马洛先生吗?”
“您好,我是马洛。”
“我是西尔维娅·卢恩诺克斯。马洛先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我们在舞者酒吧前面见过面。我打听到是你把特里送回家的,对吗?”
“没错,是我。”
“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估计你也知道了吧,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他。我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我问了好多人也没有打听到,他根本没有回他在威斯特伍德的那间公寓。”
“是的,我知道你有多么担心他,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我说。
“马洛先生,请你不要误会,虽然我跟他结过婚,但我非常讨厌酒鬼。你或许觉得我那天的表现有点儿不近人情,不过我当时正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听说你是一名私家侦探,对吗?要不这样吧,耽误你的这些时间,我可以按照你们行业的收费标准来支付。”
“没这必要,卢恩诺克斯太太。他现在正坐车前往拉斯维加斯,那边有他的一位朋友愿意提供一份工作给他。”
“啊!拉斯维加斯!”她好像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说道,“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没想到他还挺念旧情。”
“我猜,他早忘了这码事。”我说,“要不然他可能更愿意去别的地方。”
“你跟客户交谈的时候,都这么失礼吗?”她讥诮地笑了起来,不过并没有把电话挂掉。
“卢恩诺克斯太太,您不是我的客户。”
“这可说不准,没准儿哪一天就是了呢?最起码,你不该这样对待一位女性朋友。”
“我就这态度。你要是愿意花些时间去找他,多半能找得到。不过上次他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浑身脏兮兮的,像个乞丐一样,他都没有获取你的帮助,估计这次也不会。”
“你说的也许不对呢?好吧,晚安!”她冷淡地说道。
或许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大错特错了,不过我心里不愿意承认。要是她的电话早打来半个小时,斯坦尼茨那家伙可能会被我杀得片甲不留,不过那家伙早死了。他的棋局,是我从书里看到的,他在五十年前就死了,非常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