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房门后,身上还穿着那件灰色的外套。我从她身边经过,进入到四方形的屋子。有两张折叠式的单人床被挂在墙上,屋子里还摆放着几件简单粗陋的家具,窗户打开着,在靠窗的茶几上,还放着一盏台灯,散发出朦胧的灯光。
“坐着谈吧。”她说道。
她把门关上,坐在屋子另一边那张笨重的摇椅上,我坐在一个厚实的沙发上。沙发的一边挨着一面墨绿色的布帘,里面可能是衣帽间和洗浴间。另一边是一扇门,已经关上了,里面可能是厨房。这个屋子大概的格局,就是这样。
这个女人的眉梢纤细,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她一脸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看样子,这不会是个随便把情绪表露在脸上的女人。她仰靠在摇椅上,双腿交叉,漆黑的长睫毛下,一双眼睛注视着我。
“我从其他人那里了解过你,只不过和眼前的你并不相同,我是说在金斯利那里。”我说道。
她没有讲话,只是抿了抿嘴唇。
“从克里斯那里也是如此。”我接着说道,“这表示不一样的人,他们讲的话也都不一样。”
“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我可没时间和你在这儿闲扯。”她说道。
“你应该很清楚,我一直在找你,是他雇过来找你的。”我说道。
“是的。在电话里,他办公室的那个宝贝儿,全都告诉我了。她和我说了围巾的事,还跟我说那个男人叫马洛,我想应该就是你。”
我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了下来,叠好放进衣兜里,然后说道:“正因为如此,我知道你在普勒斯科特旅店跟克里斯见面的时候,扔下了你的车。我还知道在奥尔帕索的时候,你发了一封电报。虽然我知道得不是很多,但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那个时候,你还做了一些什么?”
“我做什么与你无关,我要的只是他送来的现金。”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问题,只是这笔现金,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了?”我说道。
“好吧。我们确实去过艾尔帕索。”她有些疲倦地说道,“我发那封电报,是因为那时我原本想和他结婚。那封电报你看到了?”
“看到了。”
“可是到最后,我想让他自己回家,因为我改变了主意。所以他发了脾气。”
“他真的回家了?没和你在一起?”
“是的,不然呢?”
“那后来呢,你又做了什么?”
“我去了圣泰巴巴拉待了几天,应该有一个礼拜,再后来,我又去了帕萨迪纳,同样待了一个礼拜,后来我去了好莱坞,最后来到了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所有的行程,你都是独自一人?”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是的。”
“任何一段路途中,克里斯都没和你在一起?”
“从他回家之后,就没有过。”
“你有什么想法?”
她说道:“什么有什么想法?”声音有些尖锐。
“难道你不清楚吗?他会感到焦急。更何况你去了那么多的地方,还没有任何消息。”
“噢,你指的是我的丈夫?他会认为我在墨西哥的,难道不是吗?至于你说的,我并没有想过。”她冰冷地说道,“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我要到一个地方,把这些头绪厘清,因为我的生命走到这里,碰到了一个打不开的结。”
“你因为想要厘清头绪,就在鹿湖待了一个月的时间,可到后来却没有任何结果,对不对?”我说道。
她把头低了下来,瞅了瞅自己的鞋,然后又抬起脑袋,瞅了瞅我,最后诚实地点了点头。
她那头卷曲的棕色头发,蓬松地顺着脸颊滑落,她举起左手,朝后面拨了一下头发,然后用一根手指,揉着太阳穴。
“我可能需要找一个新环境,一个能让我独处、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她说道,“这个地方不一定要多有意思,但必须要完全陌生。比如饭店。”
“你这样做,能过得好吗?”
“不好。但我不会再回金斯利那里了。他想要我回去吗?”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克里斯住在这个镇上?”
她看着我,轻轻咬着手指关节。
“我的心被他搞得很乱,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是忘不了他。我已经不爱他了,也不会跟他结婚,但我就是想再见他一面,这样合理吗?”
“据我了解,你做事一贯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而且已经很多年了。因此只有一部分有理,但是你离开家,待在那些简陋的旅店里,就不合理了。”
她又咬了咬自己的手,急切地说道:“我一定要独自一人,去……去想明白一些事情。你可不可以留下现金,马上离开这里?”
“可以,我会立刻走。但你应该解释一下,你是因为什么离开鹿湖的吧?比如说,跟穆里尔·切斯有什么关系?”
她一下子惊住了,说道:“我的天啊!那一副冷面孔的小……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那副惊恐的神情,每个人都可以做得出来。
“我还以为你和她发生了争执,因为比尔·切斯。”
她好像更加诧异了,甚至差不多已经被吓坏了。
“比尔·切斯?比尔?”
“比尔说,你在引诱他。”
她把头仰了起来,轻轻地发出一声冷笑,声音有些做作。
“我的天啊,就是那个不修边幅的酒鬼?”她突然间严肃起来,说道,“为什么事情越来越奇怪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妻子被发现死在了湖里,应该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我说道,“也许他是个酒鬼,但是现在,他被警方怀疑是杀人凶手。”
屋子里非常寂静,太平洋湿润的海风朝着屋内吹了进来。她的脑袋往一侧歪着,舔了舔嘴唇,紧紧地注视着我。
“他俩经常发生争执,所以,他们有这样的结局,我并不感到意外。”她缓慢地说道,“怎么了?你认为我的离开,是跟这件事有关?”
“确实有可能。”我点了点头说道。
她使劲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绝对不可能。事情就是我所说的那样,没有其他的了。”
我说道:“穆里尔在湖里死掉了,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不会有好处吧?”
她说道:“她不喜欢和人交往,真的,我甚至都不怎么认识她,再说……”
“她曾经在奥尔默诊所工作过,看样子你应该不知道。”
“我从来没去过奥尔默医生的诊所。”看上去她感到非常费解,然后又缓缓地说道,“他有几次来我家出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穆里尔·切斯在奥尔默医生那里做过护士,她本来的名字叫米尔特里德·哈维兰德。”
“她是奥尔默医生诊所的护士?这种巧合可真奇怪。”她有些诧异地说道,“我知道比尔是在河滨市跟她认识的,至于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这根本就证明不了什么,不是吗?”
“不,我就是觉得这么巧,这就是巧合。”我说道,“你很清楚我因为什么必须要跟你谈。因为奥尔默医生和克里斯在某种情况下是有关的。穆里尔的溺亡,你的离开,还有穆里尔·切斯和哈维兰德是同一个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曾经跟他们有关系。当然,克里斯居住的地方,就在奥尔默医生家对面。还有,克里斯认识穆里尔的时候,有可能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吗?”
她思索了一下,轻轻地咬了咬下嘴唇,然后才开口说道:
“他跟穆里尔在山上见面时,并没有表现得像曾经见过她的样子。”
“他这么做是故意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说道。
“我认为他并不认识奥尔默医生,他只是认识奥尔默医生的妻子,奥尔默医生诊所的护士,他应该也不认识。”她说道,“所以,克里斯和奥尔默医生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觉得这些事情应该对我没什么用。”我说道,“现在我可以把现金交给你了,至于我为什么必须要你和我交谈,我想你应该清楚。”
我把那个包裹着现金的信封掏了出来,然后站了起来,放在她的膝盖上。她一动不动,我又坐了下来。
“你很好地演绎了这个角色,但是他们都错了,他们把你当成了一个小笨蛋,觉得你不听话、不稳重、没脑筋。所有人都看错了你,因为这个角色外表表现得迷惑无辜,内心却充满仇恨苛刻。”我说道。
她一句话也没说,竖着眉毛怒视着我,最后嘴角上又浮现一丝笑容。她把装着现金的信封拿了起来,轻轻地在膝盖上拍打着,然后又在她身边的桌子上放下。她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我,一刻也没有离开。
“你扮演弗尔布罗克太太这个角色的时候,同样很成功,我当时就被你唬住了。但现在回过头想想,你还是演得有些太过了。”我说道,“那顶紫色的帽子戴在散乱的棕色头发上,根本就不成样子,如果是在金发上的话,应该很不错。还有那个乱七八糟的妆容,好像是一个扭伤手腕的人帮你化的,而且你在我手上放那把手枪的时候,我完全惊呆了。”
她暗自小声地笑了笑,然后把手伸进了上衣的深口袋中,鞋跟在地板上敲打着。
“但你为什么在大白天冒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要回去?”我问道。
“所以你觉得克里斯是被我杀死的?”她镇定地说道。
“不是觉得,而就是如此,这点我很清楚。”
“我回去是为了什么?你想要搞清楚的就是这个吗?”
“其实我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说道。
她笑了笑,声音尖锐又冷冽。
“我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我所有的钱都被他拿走了,钱包也空了,甚至连零钱也全部被拿走了。”她说道,“我很清楚他的习惯,其实回去了还更加安全,没有任何危险,就好比往里面拿牛奶和报纸。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会非常恐慌,可我不会。想要更加安全,就需要保持冷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惊慌失措。”
“我知道了。虽然这不是很重要,但我早应该想到。你是在前一天的晚上,把他杀害的。”我说道,“刮胡子这件事情,男人通常都会放在晚上来做,尤其是胡子密集而且还有女朋友的男人。当时他就是在刮脸,对吗?”
她几乎是愉快地说道:“的确有这样的说法。但你想怎样?”
“想怎样?当然是把你送到警察局里。”我说道,“你这个小贱人,你是我见过最没有人性的人。”
“不一定哦,我为什么给了你一把空枪,你明白吗?”她语气愉悦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因为还有另外一把在我的包里,就像这个。”
她从大衣口袋中拿出右手,用手枪指着我。
我笑了笑。或许这个笑容并不是世界上最真诚的,但它也算是个笑容。
“侦探和凶手相遇,凶手拿着手枪对着侦探。这样的场景我从来就不喜欢。”我说道,“侦探之所以被凶手留到最后杀死,是为了要让他知道完整的悲伤故事。即便到最后侦探真的被杀死了,凶手也会有很多宝贵时间被浪费掉。更何况上帝不会喜欢这样的场景,他总是会想方法来阻止它,这一切也会因为某些事情的发生而被破坏掉,所以,侦探从不会被凶手杀死。”
她站了起来,从地毯的另一边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然后温柔地说道:
“如果这一次,我们做得有些不同。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我也没有对你说什么,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你杀死了?”
“即便如此,这样的场景我依然不喜欢。”
她从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舔了舔嘴唇,说道:
“似乎你并没有感到恐惧。”
我撒着谎说道:“不恐惧。因为你不太会用手枪,不然的话,在你射杀克里斯的时候,也不会失手三次,所以你应该不会击中我。更何况,现在正开着窗户,在这寂静的夜晚,枪声会格外刺耳,而且从这里走到街上,也需要很长一段路。”
她开口说道:“站起来。”
我站起身。
“这一次我会离得很近,就像这个样子,肯定会击中的,对不对?不会射不中。”她拿着手枪抵在我的胸口,然后说道,“把手举起来,身体站直,不要动。如果你动一下,我不敢保证手枪会不会走火。”
我感觉到舌头在发硬,不过还可以动弹。我低头看着手枪,把手举过肩膀。
她用左手在我身上搜索了一番,没有找到手枪。她咬紧嘴唇,怒视着我,然后放下了那只手,在我的胸口用手枪抵着。
她开口道:“你需要转过身去。”语气很有礼貌,如同是给人测量尺寸的裁缝。
“你真的对枪没什么研究,而且做事总有些小问题。你有个老毛病,虽然我不想说,可你总是忘记,你没有打开保险,还有你太靠近我了。”
她朝后面退了一大步,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我的脸,用大拇指摆弄手枪的保险,她同时在做这两件事情。本来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两件事情就可以完成,毕竟这非常容易,但是她却分了心,因为她不愿意被我的思想支配,也不愿意让我来告诉她。
突然,我伸出右手,猛地一拽,把她拽到我的身上,一阵窒息的声音,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我伸出左手朝她右手腕打去,她手中的枪一下子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她想要大叫,整个脸在我的胸前扭动着。
她的身体本来就已经站不稳了,但她还企图踹我,以至于完全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她伸着手想要抓住我,虽然她力气很大,不过我比她更加强壮,我把她的手腕抓住,然后朝着她身后拧了过去。她不再用力,还缩起了脚,把她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我搂住她的那只手上。她的身体开始压了过来,只靠一只手我根本无法支撑,只能跟着她弯下身。
在那张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我们制造出了扭打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声,地板有可能也在响着,但我没有听见。一阵尖锐的声音传来,我不敢肯定,也没有时间去思考,我以为那只是拽动窗帘时发出的声音。突然,在我的左后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只知道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站在那里,但我却无法看到他。
突然,我的眼前金星环绕,接着是一片漆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觉得很恶心,然后是漆黑一片,只有金星和黑暗,甚至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被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