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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希腊精神:
雅典的自由 vs.斯巴达的纪律

哲学是用希腊文写成的

某种意义上,言必称希腊是哲学研究的宿命。我们或许可以用一种比喻的方式说:哲学是用希腊文写成的。

大家或许听说过“轴心时代”这个说法,这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命题,他认为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因为在这600年里,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生活。

毫无疑问,在轴心时代,各种文明形态都或多或少出现了所谓“终极关怀的觉醒”。但是令人困惑的是,虽然所有文明都有伟大的宗教和思想传统,但是唯独古希腊发展出了哲学与科学,上述困惑可以被转换为这样一个问题:

希腊的独特性在哪里?究竟什么才是希腊精神?

自由雅典:闲暇时光里的智性生活

2008年我曾有幸到希腊访问,作为一个从事哲学研究多年的人,来到哲学的故乡,这种经历可以说是毕生难忘。有人说天才总是成群地来,的确如此,在短短的一百年里,伯里克利、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希罗多德、修昔底德、阿那克萨哥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些天才们奇迹般地汇聚到雅典,不仅造就了一个短暂而辉煌的黄金时代,而且为西方文明的整体气质定下基调。如果要用一个词来给雅典的精神定位,那就是自由。

卫城和古市场是雅典人生活的活动中心,前者是祭神的地方,后者是公共活动的场所。古希腊的各种城邦里面,或许只有科林斯的古市场最符合现代人对“市场”的想象:整天充斥着熙来攘往的生意人,现场交易,银货两讫。雅典的古市场可不是这样的,它更像是今天人们举行公共活动的“广场”,悠闲的雅典公民们来这里谈天、辩论、演说,听荷马史诗的朗诵,进行祭神仪式,看人们打官司。

年轻的柏拉图想必就是这样遇上苏格拉底的。几乎在柏拉图的每部对话录里,我们都能找到类似的场景:那些欢快的、热情的年轻人在雅典的各个角落里拉住苏格拉底的袖子,央求他一起讨论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义,知识的本性是什么,善与恶的标准在哪里。

那时候的哲学还没有被圈在学校里,也没有专业意义上的哲学家,“philosopher”指的是在阳光明媚的古市场上,或者友人的宴饮席上,出于最纯粹的热爱去追求智慧的人们。雅典人活力充沛,对生活中所有的快乐都非常敏感,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永远都准备好讨论不管是多么抽象多么深奥的问题。

据说在广场上,雅典人的标准步姿大概是这样的:双手背在背后,漫不经心地溜达,一会儿向东走两步,凑到人前去侃一阵,一会儿再朝西走两步,和另外几个人再辩论上两句。这种梦游式的走路方式常常酝酿着哲学沉思的胚芽。

现代人很难想象这种悠闲得近乎奢侈的生活,我们所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基托称之为“舒适但没有闲暇”。

我们享受着触觉的、口舌的、视觉的舒适,却终日在堵塞的道路上奔波,在工作职责和家庭责任的轮番轰炸下疲于奔命,即使有一点仅剩的时间也被压榨出来“投资未来”。

雅典人的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他们从不为装修烦恼,日常的饮食也非常简单:“大麦面,橄榄,一丁点儿葡萄酒,弄点鱼调调味,遇上重大节日才吃肉”,晚餐有时会有两道菜,“第一道麦片粥,第二道仍是麦片粥”。生活上的节制换来的是充分的闲暇,对雅典人来说,利用闲暇的时光去对话、辩论和演说,那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所在。

学校(school)一词源出于古希腊的“闲暇”(skholee),本义是“度过闲暇的地方”。国内有不少城市正在打造所谓的“休闲之都”,人们在周末的时候逛公园逛超市,吃饭喝茶、打牌沐足搓澡,生活得优哉游哉,但这不是闲暇在古希腊文中的原意。对古希腊人来说,能够“占用闲暇”的是一类特定的事情,这就是言谈,尤其是指学术性的讨论、辩论和演讲。所以,school本义就是“度过闲暇之地”,在这里我们充分利用闲暇的时光去追求和享受思想自由与言论自由带来的乐趣,而不是晃晃悠悠,“我喜欢”、“我爱”意义上的无所事事和放任自流。

铁血斯巴达:纪律造就的战争机器

大家或许知道,古希腊最著名的城邦除了雅典,还有斯巴达,这两个城邦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和风格。和雅典人热爱自由、热爱思考、热爱美不同,斯巴达人崇尚纪律,热爱力度和体魄。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斯巴达公民的唯一职业就是战争,他们从一出生就要接受“优生学”的挑选,病弱的孩子被抛弃,强壮的留下来接受战争的训练,文化教育被认为是无意义的事情。他们从小就被教导,话说得越少越好,想得越少越好。斯巴达人相信,战争是人类最高尚的活动形式,战死疆场是此生最大的荣誉。斯巴达人奉行的是禁欲主义以及原始共产主义:他们的国家理论是不让一个公民匮乏,也不让一个公民富有。斯巴达还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本邦人除非公务不得外出旅行,外邦人同样如此,因为斯巴达的统治者担心外邦的风尚会败坏自己的德行。

斯巴达的这些政策在今天看来当然相当糟糕,但是当时它却得到了很多希腊人的敬仰,因为它的优点也很突出,比方说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高度团结的温暖的大家庭里,政治制度异乎寻常地稳定。

希腊精神:对于“卓越”的不懈追求

你也许会为此感到困惑,一个热爱自由,一个崇尚纪律,雅典和斯巴达差别这么大,那么到底谁才是希腊精神的代表呢?

如果我们一定要在雅典和斯巴达之间找到共同点,我认为就是对于“卓越”的不懈追求。

“卓越”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的一个核心含义就是把事情做到极致,把潜能发挥到最大。我们可以来看两个小故事:

公元前480年,斯巴达人与波斯人打了一场震古烁今的温泉关战役。温泉关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战略要道,希波战争期间,斯巴达三百勇士奉命镇守温泉关,抵抗波斯人数以百倍的进攻,他们坚持了三天三夜,最终全部战死。其中一个人因为生病没有上阵幸免于难,结果回到家中,妻子就说:不行,别人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了洗刷自己的耻辱,这个人一年之后英勇地战死在另一场战役中。是不是很极致也很刺激?

前面说了,雅典人热爱自由和闲暇的时光,而且他们利用闲暇去思考一切智性的高远的问题。其实何止是在闲暇时光,只要可能,雅典人都努力在过一种智性的生活。大约公元前450年前后,伯里克利率领一支希腊舰队在爱琴海上的一个岛屿附近抛下船锚,准备翌日清晨发起攻击。夜幕降临之时,伯里克利邀请他的副手们一同把酒畅谈,当一个年轻的侍从为他们斟酒的时候,伯里克利目睹少年俊美的面庞,有感而发,引用一个诗人的文字形容他的脸上闪烁着“紫光”。旁边有位年轻的将军不大同意,认为那个形容颜色的词选得不合适,他更喜欢另一个诗人把年轻的脸庞形容成玫瑰般的颜色。伯里克利反对他的看法,谈话就这么进行下去,每个人都援引一句适当的话来应答对方,仿佛战争的阴影从不存在。

所以我们说:雅典和斯巴达共同的特点都是成为卓越的人!

古希腊文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作arete,后世把它翻成“美德”或者“德性”,其结果是“丧失了所有的希腊风味”,因为美德或者德性是一个评价道德的词,但在古希腊文中,arete“被普遍地运用于所有领域中”,最为合适的翻译应该是“卓越”。当“卓越”一词被运用到人的身上,“它意味着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优点,包括道德、心智、肉体、实践各方面”。

人因“卓越”而获得“荣誉”。当伯里克利率领雅典军士在前线英勇作战,与哲学老师阿那克萨哥拉探讨“心灵”(nous)的意义,大战前夕与副手探讨形容词的精确性,在阵亡将士公葬典礼上发表震古烁今的演说,他的“卓越”令人目眩,因为他全方位地实现了人在道德、心智、肉体和实践的潜能。相比之下,斯巴达人致力于把自己的孩子培育成战争机器,虽然不乏英雄主义的特性,虽然也试图把事情做到极致和最好,但归根结底依旧是对“卓越”的狭隘理解。也正因如此,在人类的文明史上,雅典人获得的荣誉最终要远高于斯巴达人。

哲学诞生的条件

回到为什么在轴心时代唯独古希腊发展出了哲学与科学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可以给出一个初步的答案,哲学的诞生需要满足如下几个条件:

1.哲学的诞生需要有充足的闲暇去思索宇宙、人生、死亡这样的终极问题。

2.哲学的诞生还需要有思想的自由。

显然雅典都满足这两个条件,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条件——

3.哲学的诞生不仅标志着终极关怀成为人们思考的问题,并且这种思考方式不是通过宗教信仰或者艺术,而是通过理论的方式。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 pVu0WvqlEhDkewr4SQFVDhsX5ucUuS4vMxKKOwQaZUq8/INKoasEAAj/fTrZIj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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