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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二:
哲学有什么用?

哲学的无用

一谈起用处,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那种可以立竿见影的,最好还能够兑换成金钱的用处。所以一点都不奇怪,在一般人的眼里,哲学压根就没有什么用。

事实上,被称为哲学之父的泰勒斯,就是这类批评的第一个中枪者。泰勒斯是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的古希腊哲学家。有一次他夜观天象,因为过于专心致志,一不留神失足掉进了一口井里,正好被一个路过的色雷斯婢女看见,这个婢女于是说了句流传千古的话:他连地上的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就去关心天上的事情。

后来柏拉图曾经这样评价色雷斯婢女的说法:凡事哲学者,总会被这般取笑。

海德格尔也说:哲学就是人们本质上无所取用,而婢女必予取笑的那样一种思。

泰勒斯应该对婢女的嘲笑非常不服气,他决定要争口气,用实际行动来反驳婢女。据说有一年,泰勒斯预见到来年橄榄会丰收,于是提前以低廉的价格租下了当地所有的榨油机,第二年橄榄果然大丰收,所有人都不得不到他这里来高价租用橄榄榨油机,泰勒斯因此赚了一大笔钱。

说到这里,我想请大家停下来想一想,这个小故事究竟能否说明哲学的用处?我相信很多人会说,泰勒斯在这里使用的不过是一些粗浅的经济学常识,比如供求关系,以及可能加上一些天文地理和农业的知识——这些都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哲学。

在一定意义上,我同意这样的判断。但是我想稍作解释的是,在古希腊,哲学和科学是一体的,哲学就是科学,科学就是哲学。比方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古代哲学家,他们就像近代以来的物理学家一样关心行星理论,因为他们试图给世界提供一个统一的整体解释,所以就必然会把自然作为研究的对象。作为对整体世界的统一解释,这个“哲学——科学”的传统可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既探讨宇宙的起源和世界的规律,又是日常直接经验的守护者,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的哲学——科学不是一门特殊的理论,而是一种具体的生活方式,个体的人可以依托于它安度一生并且意蕴充沛。用陈嘉映的话说:“完整的故事才有明确的意义;或不如说,意义赋予完整性。”然而近代之后,特别是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家用纯数学这门语言谱写完自然这本大书之后,哲学和科学之间的纽带彻底被剪断,哲学与科学分道扬镳。有位哲人曾经把这个过程做过一番形象的比喻:哲学好比“处在中心的太阳,原生旺盛、狂野纷乱”,过一阵子它就会甩出自身的一部分,成为这样那样的一门具体科学,这些具体科学像行星一般远离母体,“凉冷、相当规则,向着遥遥的最终完成状态演进”。罗素也说:“任何一门科学,只要关于它的知识一旦可能确定,这门科学便不再称为哲学,而变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了。”

虽然在今天的大学里院系林立,但是如果遵循古老的“哲学——科学”传统,我们就会发现并非只有哲学系的学生才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传人,其实整所大学都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传人。事实上,今天很多学科的博士学位依然被称为Ph.D,也就是哲学博士。

回到哲学的用处这个问题,我相信泰勒斯的例子一定不能说服很多人。那我们应该如何回应这些人的疑问呢?

哲学无用之大用

每当有人语带嘲讽地问我:“你们学哲学有什么用呢?”我就会回答说,我们学哲学的虽然看似无用,其实有大用。所谓无用之大用,这可不是在玩弄语词游戏。德国诗人海涅曾经说过:“不要轻视观念的影响力,教授在沉静的研究中所培育出来的哲学概念可能摧毁一个文明。”

海涅的这句话是在颂扬康德哲学的影响力,但我觉得另一个例子也许更为合适。法国大革命的时候,当民众攻陷巴士底狱的消息传到巴黎南郊的凡尔赛宫,路易十六惊慌失措之下问道:“什么?造反了吗?”当时的波尔多公爵回答他说:“不,陛下,是革命。”造反与革命,一词之差,不仅是语词的转换,更是观念和理念的革命。

还是这个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当他身陷囹圄的时候,据说在夜半人静之时,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是这两个人消灭了法国。”他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卢梭,一个是伏尔泰,都是哲学家。

所以改变观念就是改变世界!

大家都知道,马克思死后葬在伦敦北郊的海格特公墓,在他的墓碑上刻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大家耳熟能详:“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第二句话大家同样熟悉:“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后面这句话我不是特别认同。为什么?因为马克思本人正是通过解释世界来改变世界,如果不是因为他发明了“剥削”、“剩余价值”这些观念,全世界的无产者怎么可能会联合起来去推翻这个旧世界,去建立一个新世界?当然,正因为观念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正因为理念可能让我们上天堂也可能使我们下地狱,所以就不应该让某一种特定的理念去占据讲台、电台、电视、报纸或者网络,而是应该充分借助思想的自由市场,让每一种理念和观念在公平、公开和自由的环境下进行竞争。

哲学的慰藉与乐趣

虽然哲学能够通过曲折和间接的方式改变世界,但是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学习哲学的最大用处在于它能给每一个个体带来慰藉。

前些年有一本书特别畅销,书名叫作《沉思录》,作者是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可·奥勒留,温家宝总理在新加坡访问的时候告诉记者,这本书天天放在他的床头,他可能读了有100遍,天天都在读。无独有偶,曾经有记者问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除了《圣经》,哪本书对他影响最大,他的回答也是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那么马可·奥勒留在这本书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我给大家摘录一段话,他说:

人所执着的是什么呢?啊,除哲学别无他物。唯哲学可以保持我心中的神性,使我们免受伤害与屈辱,使我们超然于苦乐之上,使我们不致装聋卖傻或矫情掩饰,使我们无需仰人鼻息,受人驱使。何止于此,哲学使我们的心灵虽遭逆顺而安之若泰。

人生会遇到各种挫折、痛苦和不幸,有的是我们自找的,比方说为名利所困,受欲望摆布,有的是外界强加的,比如天灾人祸或者社会不公。而哲学的功用,就是教会我们在人生遭遇现实的铁壁的时候,以最软的方式着陆。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让我来给你造两个句子:

1.同屋的人离开的时候用力甩上了门,我很恼火。

2.同屋的人离开的时候用力甩上门是为了要使我恼火。

这两个句子的区别一看便知。后者不一定是过度反应,但是如果你把所有对你不利的事情都看成是“世界在与你为敌”的证据,那你就要好好地读读斯多亚学派哲学家塞涅卡的这句话了,他说:你之所以“总是预料到要受辱,其背后实际上是担心自己有理由受到嘲弄”。那么怎么摆脱这样的困境呢?塞涅卡给予我们的劝诫是,要学会成为“我自己的朋友”。只有成为我自己的朋友,才会成为全人类的朋友,只有首先与自己和解,才能与世界和解。

以上例子看起来稍微有些心灵鸡汤,事实上,关于哲学给人生带来的慰藉,还可以举一个更加极端的例子,主角仍然是塞涅卡,他曾经给暴君尼禄当过五年的导师,所谓伴君如伴虎,塞涅卡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如履薄冰,随时可能会身首异处,所以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我把她赐给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它们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

塞涅卡可以说是用他的生命实践了他的哲学思想。公元65年,塞涅卡当时隐退已经三年,尼禄怀疑他卷入一个谋杀他本人的阴谋中,下令塞涅卡自杀谢罪。塞涅卡的亲友听说这个消息后都失声痛哭起来,根据史书记载,塞涅卡的反应却非常镇定自若,他不停地宽慰他的亲友们,问他们学习多年的哲学都到哪里去了,多少年来他们互相激励的那种处变不惊的精神都到哪里去了。塞涅卡试图割腕自杀,但因为年老体迈,血液流出不畅,于是他要求医生给他一杯毒药,像他的哲学偶像苏格拉底那样自尽,但是他喝下毒药后仍然迟迟没有效果。最后,塞涅卡要求人们把他放进蒸汽浴室里,在那里慢慢窒息而亡。在这个一波三折、持久而又缓慢的赴死过程中,塞涅卡始终保持住了哲人的镇定和尊严。正像阿兰·德波顿所说,通过他的死,塞涅卡与其他斯多亚派的同道共同创造出一种持久的关联:提起“哲学”一词,人们就会联想到对待灾难镇静自若的态度。

哲学除了能够给人生带来慰藉,还能给人生带来乐趣,西方有句谚语说:哲学不能烘面包,但是能使面包增加甜味。意思是说,烘面包的工作就是我们的人生,而增加甜味的蜂蜜则是哲学思考。我觉得还可以这样概括人生与哲学的关系:离开人生,哲学是空洞的;离开哲学,人生是盲目的。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不学哲学照样可以生活,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每当听到类似的反驳,我就会想起约翰·密尔问过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愿意做一头终日快乐的猪,还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苏格拉底?我相信很多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哪怕做猪,快乐就好!但是我很怀疑人这一辈子真的能够像猪一样生活,很有可能,人生的本质就是想要做猪而不能的一段旅程。

因为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会像苏格拉底那样开始发问: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德性?因为我们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有理性的动物,因为我们是那个忍不住会要追问“为什么”的存在者。 WqEcH5FktMWZLDItQdle/uNt5n4KCnwBzWWdMGWADe06VtRNq7uJDliggVoMTF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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